繼後登基手冊 第 86 章
寧興十四年孟夏,北襄十萬軍出玉門關,與戎狄交戰月餘,於小鏡湖擒敵一萬,馬匹兩千,大破汗王達山圖樂馬矩陣,戎狄損失慘重,又逢內亂,達山圖樂遭新寵反叛,重傷逃離,其弟鐵利骨咄登位,預備撤兵投降。
捷報傳回,不同於肥水寨與廣平郡的歡欣,宮中則是一片愁雲,段懷臨將擺在案上的奏摺儘數砸下,卻擋不住朝中人心所向,此番戰役,雖廣平、肥水寨出力最多,可在前線享有最高指揮權的,是隴西李氏那個瘸子,若真要論功行賞,他李家身為侯爵已是高位,再往上,那就是功高蓋主。
偏生京中這幾個世家跟聯合好了似的,紛紛上奏為李若瀾請封,李曉本對兒子在行宮威脅他的事極其不滿,但這潑天的功勞砸下來,他似鬼迷心竅般竟將爵位傳給這位長子。
段懷臨下朝時臉色黑沉如墨,他心裡清楚這些上奏的世家們心裡的成算,無外乎戰後,依靠涼州、益州的兵馬,不足以降服肥水寨與廣平郡這些反賊,加之隴西李氏帶出的府兵有以一敵十之能,李若瀾在戰場上又過於耀眼,用兵詭譎難辨,叫朝中武將們心思跟著活絡起來。擁護李氏,是順水人情,也是試探帝王底線,看看他還有多少私衛,戰後還有沒有能力壓住反賊。
這些事在帝王心裡滾了數百遍,他頭一回叫人在勤政殿中放酒,難為放縱一回,新來的內侍如個木頭人般聽令,任由金壺中的瓊漿玉露浸濕宣紙。
紫金狻猊獸爐中燃起嫋嫋青煙,是王祈寧在時最愛點的蘇合香,他深吸了口氣,眼神迷離,胸口翻湧出股股熱氣,恍惚間,一抹窈窕身影推門而入,帶進一陣甜膩香風,空氣裡驟然塗滿蜜糖,將蘇合香的氣味短暫壓下,段懷臨腦子閃出一絲清明,就見許久不見的梁清婉笑吟吟站在身前,嬌聲問安。
“臣妾有一計,能解君上心結。”
梁清婉立在人前,雲鬢高聳,步搖上流蘇輕顫,俯身趴在段懷臨耳邊,帶來一陣香風。
珠簾搖動,兩個交疊的身影竊竊私語,待那爐蘇合燃儘,昏暗的宮殿中傳來帝王舒朗的笑意:“你啊,調皮。”
段懷臨捏著女子的鼻尖,眉頭舒展,一掃方纔困苦,懷中女子長睫撲朔,氤氳水霧漫上眼眶,卻掩不住眼角眉梢溢位的狡黠:“此計若成,君上當如何獎勵臣妾?”
“獎你個…空心湯圓……”餘下的話被人儘數吞入口中,龍袍與裙裾在青玉地磚上交織出纏綿暗影,翠帷放下,遮住一室旖旎。
彼時西平郡梁氏祖宅,另一位梁氏女子,手腳被雙雙束著,繩子束在五匹馬上,正等著馴馬人一聲令下,朝不同方向奔騰。
梁開拄著柺杖,脖頸上掛了個骨哨,他將哨子拿起放在掌心把玩,陰鷙的臉上難得露出笑意:“此乃方氏馴獸哨,有人拿它同我換個人,我亦允了。”他喉間溢位低笑,眼睜睜看著自家女兒臉色驟白:“頭回用,父女一場,我總不叫你多吃苦頭。”
千裡之外,方旬倏然從黑暗中驚醒,冷汗浸透中衣,涼意順著脊椎蜿蜒而上。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掌心攥著方帶著脂粉氣的帕子,粉藍色,嬌而不妖,看得他喉嚨發緊。
那是在肥水寨時梁清吟塞在他懷裡的,她走得決絕,偏生走了還不安生,在戰場上亦攪動他的心神。
方旬冷著臉,心中盤算著這場戰役幾時能夠結束。他曾聽暗衛們說過,被關在家廟的女子都被喂過秘藥,受日日噬心之苦,梁清吟驕縱又如何,她是梁氏嫡女,是他無論如何都高攀不上的太陽,彆說驕縱,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她也配得上。
何況……她纔不是驕縱。
方旬心口微熱,想起梁清吟哄他吃的藥,外麵裹了層桃花粉,裡麵是粽子糖,甜的,被她拿來唬人。
哪裡是個妖精,梁清吟是最善良的好姑娘。
她吃了太多苦,方旬也樂意哄著她,隻要她高興。
夜風裹著遠處的馬頭琴音卷進帳內,琴聲忽急忽緩,急時如暴雨捶打帳頂,似女人嬌叱;緩時若月光漫過敖包,又像馬車上彆扭遞來的涼茶,用來止血的絲帕。
方旬心口又酸又甜,可總歸這甜要多些,夠他撐住這抑製不住的念想,盤算著何時能將解藥送給她。
總要隱晦些,那姑娘滿身傲骨,不肯低頭。
方旬想著,手指無意識摩挲手中帕子,梁清婉就該這樣。
月影西移,他摸出片紙,躊躇半晌,千言萬語擠在心頭,落在筆下卻是兩個字:“安否?”
方旬苦笑,想象的梁清吟收到信後皺著臉煩躁的樣子,她定會沒有耐心,或許回信,又或許掃一眼扔到一邊。
琅玡掛在架子上,困得頭隻點地,被人從睡夢中搖醒:“琅玡,往廣平郡送封信…”
鸚鵡睡眼蒙鬆,揮舞了兩下翅膀,罵罵咧咧起身:“你他孃的……”
方旬抿嘴,被琅玡用翅膀扇了兩下臉,微笑看著它往南方飛去。
黎明裹著露水悄然而至,蒼穹下,琅玡抖著蓬鬆羽翼晃悠悠向前,就在此刻,一道灰影與鸚鵡擦身而過,綁在細爪上的竹管帶出一縷甜膩芬芳,琅玡打了個噴嚏,張口罵道:“蠢貨!”
北伐大軍於小鏡湖畔紮營,再向北,便是戎狄王庭所在。李指揮使特賜半日休整,將士們得以暫歇。廣袤無垠的草原上,青碧草色直鋪天際,與長空相接。
軍帳一角,方旬獨自避著人聲。一隻灰鴿悄無聲息地滑入,落在案前。解開它腳上係著的細小竹管,一張薄紙滑落掌心。甫一展開,一股甜膩得近乎嗆人的幽香便彌漫開來——是北襄後宮獨有的“晚照沁”。
帳窗透進的風,將那薄紙吹得簌簌翻卷。紙麵上,幾個殷紅如血的硃砂小字赫然撞入眼底:
“即刻誅殺李若瀾”。
字跡端方工整,似泡在冰水裡的鎖鏈,無聲無息地纏繞上脖頸,勒得人驟然窒息。
方旬垂眸,指間拈著那張薄紙,目光透過指隙投向帳外。李若瀾正由人推著在外勘探地形,縱然雙腿不良於行,眉宇間卻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儼然是一等一的將才。
此人天生便該縱橫沙場,智謀近妖,用兵神鬼莫測,既能收服降卒,亦擅攻守之道。隻是……他對戎狄步步緊逼,卻對西境突厥按兵不動,任由涼州兵馬獨力支撐。方旬心底,總縈繞著幾分揮之不去的疑慮。
“李指揮召諸將議事。”
戍卒的通報打斷了他的思緒。方旬踏入軍帳時,正聽見李若瀾聲音清冷部署著:“今夜烏雲聚攏,夜風習習,正是突襲良機。由方校尉率部,先行驅毒物入戎狄王帳,亂其軍心;前鋒十人繞後,焚其糧草……”
下方諸將聞言,無不膺服。便是素來桀驁如梁煜,值此戰事吃緊之際,亦肯暫斂鋒芒,沉聲補充:“戎狄人擅禦馬,屆時若輔以方旬的馴馬哨音,夜黑風高,其陣必亂,恐自相踐踏者眾……”
李若瀾頷首,修長手指點向沙盤側翼:“此處護衛森嚴,需遣百人精兵於此佯攻牽製,為方校尉及前鋒焚糧爭取時機。”
眾將紛紛稱是。帳內一時戰意蒸騰,群情激昂,恨不能立時提刀縱馬,直取戎狄汗王首級。
李若瀾眸光微擡,落在一隅沉默的方旬身上,唇角噙著一抹淡笑:“方校尉可有顧慮?”
帳中倏然一靜,數道目光如炬,齊齊聚焦而來。方旬隻覺額角冷汗瞬間沁出,喉頭一緊,僵硬地搖了搖頭。那張薄紙上的殷紅大字,伴著北襄後宮獨有的甜膩香氣,霎時又灼上心頭——他不能負她。
憶及初入梁府,他一身馴獸之能尚未顯露,整日在馴獸苑中摸爬滾打,遍體鱗傷。彼時梁煜自身難保,正被武陵公罰吊在演武場上,唯有一個日日提著藥匣追在他們身後的姑娘,不厭其煩地照拂。
那姑娘生得驕矜,便是上藥也帶著幾分蠻橫勁兒。蔥管似的指尖戳著梁煜胳膊上的傷處,恨聲道:“你這榆木腦袋!就不會先低個頭?回頭尋個機會,給那老東西下副瀉藥便是!”
“噗嗤……”
方旬跟在後麵,一時沒忍住笑出聲。那姑娘立時橫來一眼,嬌叱道:“還笑!”
一盒混著綠萼梅清香的藥膏兜頭擲來,他慌忙垂首去接,隻覺一陣香風自身側掠過,伴著梁煜那混不吝的討饒:“好妹妹,下回……下回再偷隻燒雞!”
那是梁家的小姐,金尊玉貴。
方旬偷偷去打聽,梁府深院,梁氏女子中,比梁煜小的姑娘,叫梁清婉。他每每遠遠望見那抹倩影,隻敢屏息凝望其背影,唯恐自己滿身的塵土泥濘,玷汙了那份明淨無暇。
“不曾。”
方旬喉間發澀,艱難吐出二字。即便沒了李若瀾,尚有梁煜,更有諸多悍將在側,此役終不至於敗北。
她既令他取李若瀾性命,必有萬不得已的緣由。方旬隻覺胸口窒悶,暗自決斷:待此事了結,便與梁清婉兩清,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軍令既下,諸將領命魚貫而出。李若瀾卻於帳門前喚住了方旬。
“方校尉,”他眸中含笑,霧靄般的目光落在方旬身上,“今夜成敗係於你一身,鐵利骨咄生性狡詐多疑。藏鋒,”他側首喚道,“你隨方校尉同去,務必護他周全。”
方旬心頭猛地一沉,幾乎不敢直視那雙彷彿能洞悉人心的霧眸,隻垂首抱拳,言辭懇切:“沙場凶險本是尋常,屬下自有保命之能,大人無需掛懷。”
莫要調走藏鋒!有他在你身側,你或可……
心底無聲呐喊。他不能負了梁清婉,隻需傾力而為,若能令李若瀾負傷,也算對她有所交代。
李若瀾並未駁他,隻一揮手,不容置疑地將藏鋒遣至方旬身後。
“方校尉,”他聲音沉靜,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分量,“你的才能,不該在此處埋骨黃沙。務必……全須全尾地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