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後登基手冊 第 93 章
戰況膠著,沉寂多日的突厥人將梁煜掛在陣前暴曬,日頭曬得草葉枯黃,多日缺衣少食,加之主將被擒,讓本就心無鬥誌的北襄士氣進一步衰退。
餘下士卒,除卻他們帶來北境的人,以涼州為首的溫家軍皆準備關閉關口,不再主動出擊,至於梁煜的生死,溫孝直放言道:“一個背棄家族的棄子,活著,也是恥辱。”
這便是預備放棄梁煜了。
方旬在原地氣得渾身血液都似要燒起來,攥緊的拳頭青筋暴起,聲音裡裹著怒火:“先前用得著青州軍時,就讓我們頂在最前頭!如今主子為刺戎狄落了難,你們竟要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帳內霎時靜得落針可聞,連主位上的謝令儀都斂了聲息。纖長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望著案上攤開的沙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上玉佩,誰也猜不透她心底翻湧著怎樣的波瀾。
方旬憤憤然後退半步,帳中卻忽然響起謝令儀的聲音,輕得像風拂過弓弦:“人被吊在那樣的日頭下,能撐幾日?”
無人敢接話。
她問的哪裡是時日,分明是在問梁煜還能有多少氣數。那是條活生生的性命,誰敢拿一句斷言賭上?帳內的空氣像被火烤過的鐵,又燙又沉,涼州來的幾個將領眼觀鼻鼻觀心,找了由頭便匆匆告辭,生怕沾染上這燙手的難題。
直到帳內隻剩寥寥數人,李若瀾才湊近些,聽見謝令儀對著沙圖,幾不可聞地吐出三個字:“十四天”
“什麼?”
李若瀾凝望著她鬢邊沾著的沙塵,低聲道:“若實在放心不下,等今夜月黑風高,派幾個親衛去試試便是,總能截回來。”
謝令儀擡眸時,眼底似有霜雪掠過:“你明知是突厥人設的陷阱,去了便是白白折損玉門關的兵力。”
“哪怕隻為求個心安,也總要儘過人事纔算。”
帳口的縫隙裡鑽進來幾縷熱風,卷著沙礫,把那句低語吹得七零八落。李若瀾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是真心勸誡,還是試探她的底線,竟讓人辨不真切。
謝令儀沒心思細究。烏維這招陽謀毒辣得很,去救梁煜,玉門關兵力必損;可若放任不管,餘下將士見主將危難無人相救,難免生出唇亡齒寒的寒意,到時候士氣一潰,怕是真要全軍繳械了。
進是刀山火海,退是萬丈深淵,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帳中諸人皆是沙場老將,自然懂這個道理,故而方纔無人應聲。
謝令儀捏了捏發脹的眉心,聲音裡帶著掩不住的疲憊:“我來北境,已經整整十四天了。”
李若瀾正欲追問,帳外忽然爆發出一陣喧嘩,照夜掀簾而入時,甲冑上還沾著沙塵,卻難掩眉宇間的喜色,雙手抱拳朗聲道:“幸不辱命!”
這話像一股清甜的泉眼,瞬間就給謝令儀枯槁的心上注了活水,她猛地站起身,聲音裡都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連說兩遍:“剛好,來得及!”
幾人快步走出帳外,就見綿長的糧車隊伍正魚貫入城,領頭的雲初綻正坐在最前頭那輛糧車頂上,手裡揮著條水綠色的絲絛,笑盈盈的,聲音隔著老遠就飄了過來:“謝家主!珠掌櫃讓我捎話,第二批糧草後日就到,保管夠咱們撐到秋收!”
回應她的是震耳欲聾的歡呼,廚營的兵卒已麻利地架起灶台,柴木劈啪作響,火光映著將士們重新亮起的眼眸,連戈壁上的熱風,都彷彿帶上了幾分暖意。
糧草到了便無後顧之憂,山這邊,北襄兵卒們壓抑許久的歡呼如同驚雷般炸響,穿透了暮色,驚動了山另一側潛伏的突厥人。
黃昏時分,樹叢裡隱約探出幾個身影之時,北襄兵卒奉命叫住他們:“北襄謝後,踏足北境,請見突厥王。”
幾個被發現的突厥暗探瞪大眼睛,踉蹌跑回去稟報,不敢相信敵方竟會暴露來了多少主將。
——
“你從未與我說!”
一聲怒喝,伴隨著茶盞被狠狠掃到地上的脆響,碎裂的瓷片濺起。李若瀾臉色鐵青,雙眼死死盯著主位上的人,胸中的憤怒幾乎要噴薄而出。
一頓飯的功夫,兩人沒在一道,謝令儀就背著他召見了涼州將領。
與突厥王會麵的事,他是最後一個知曉,等趕到主帳時,溫氏將領個個滿麵羞愧,唯她一人坐在中央沉穩如常。
“現在知曉,也不晚。”
謝令儀雙手斂在身前,寬大的羅紗罩在身上,晃晃蕩蕩,顯得她越發嬌小。
李若瀾瞧得兩眼冒火,出口已是冷諷:“如今梁煜被吊在外麵,怎麼?你要以身飼虎?用自己將他換回來?!”
方旬站在謝令儀身後,簡直要羞憤欲死,分明已有了後續糧草,可謝令儀道不可再有無謂傷亡,以她一個弱女子性命換取北襄將領,這比買賣很劃算。
這席大義凜然的話當場將場上將領說得沉默,沒人想要再添傷亡,可要一個弱女子去填火坑,他們幾個大男人做不到。
不料謝令儀又道,她是北襄皇後,當護住子民百姓,舍她一個是最好的法子,一席話說得溫州那幾個傻大個兒虎目含淚,恨不得當場跪下以表忠心。
李若瀾滿麵寒霜,目光避開不與謝令儀對視,其他將領見兩人劍拔弩張的模樣,借機告辭離開,謝令儀踱到他麵前,收了那副柔弱的神情,默然看向他:“郎君,你在猶豫什麼?”
“烏維那個野人,會把你剁碎了喂狗!”
謝令儀失笑,不顧李若瀾憤怒的目光,歎息道:“我去突厥,救下梁煜,他便欠我一條命,必會拚死救我,此為一;”
“涼州軍一向忠於段懷臨,要他們君臣離心,就要用些手段,此為二;”
“糧草已到,可你我兵力終究名不正言不順,朝廷若是退兵,郎君,霜刃嶺之仇,咱們不報了嗎?”
最後一句話說得李若瀾紅了眼眶,他雙手蜷在身側,胸口因憤怒而起伏不停,下一刻,一隻冰涼的手覆在他手背,錦囊連帶著掛繩順勢套在他腕上,謝令儀的聲音低落:“此番不論我是生是死,你、我、廣平、隴西都會獲利最大,郎君,你要支援我。”
“孫子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李若瀾唇角抿成了條直線,終於明白,當時他赴死算計方旬,藏鋒心裡到底有多憤怒了,可不同於藏鋒的意氣用事,他亦聽出了謝令儀的潛在之意,此戰若勝,她活著,在三軍威望將會遠超帝王,那個位置就是一步之遙。
富貴險中求,謝令儀算得清楚。
內裡是這個意思,可他是最後知曉的,仍叫人耿耿於懷。
李若瀾轉動木輪往帳外走去,口中仍不肯認輸:“等你死了,我還做那三千裡土皇帝,等著吧!”
第二日,突厥傳信要求會麵,玉門關外萬數兵衛相隨,臨到扶風溝前,要求謝令儀隻準帶侍女隨行,同時,北襄的信函也送入主帳,謝令儀要求釋放梁煜,她方可帶侍女孤身前往。
車廂內,雲初綻橫身攔在車門口,纖指死死摳著門框,目光掃過桌上散落的妝奩藥材,鉛粉脂膏混著草藥氣撲麵而來。她喉頭滾動,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幾分破釜沉舟的決絕:“還不與我上妝麼?”
謝令珠遣她送糧草,囑她開拓北境商路,原來全是障眼法。
雲初綻眼圈早紅透了,淚珠在眶裡打轉。方纔一上馬車,見照夜對著銅鏡往臉上塗抹,她心頭猛地一沉,終於勘破其中關竅——哪裡是什麼行商,分明是叫她替四姑娘去赴死!
說來也是,她本是勾欄裡的妓子,賤命一條,能做這些貴人的替身擋刀,也算沒辜負謝令珠這些時日的教導嗬護。
豈料下一刻,馬車上兩人齊齊轉頭望來,眼神裡滿是詫異,竟像是看不透她在鬨什麼瘋魔。
謝令儀屈指輕彈她腕間,撥開那隻攔路的手,聲線平淡如秋水:“此行凶險,你送罷糧草,便依大姐姐吩咐去行商,不必隨我入突厥。”
“你要親自去?不是讓我做你的替身?!”
雲初綻驚得後退半步,喉頭哽著的話脫口而出。卻見謝令儀眉峰微蹙,眸光在她臉上一轉,落在眉間那顆與自己相似的胭脂痣上,忽然輕輕笑了:“替身?”
她指尖若有似無地拂過雲初綻鬢角,語氣裡帶了幾分江湖人的通透:“誰要你做替身?你在廣平盤桓這許多時日,莫非還沒尋到你自己的路?”
謝令儀將尚在呆愣的她往旁一牽,帶著照夜掀簾下車。雲初綻下意識要跟出去,卻被她回身一瞥攔住——那眼神清淡如水,卻自有不容置喙的威嚴,她隻得硬生生頓住腳步。
原來,謝令珠是真叫她來行商的。
雲初綻望著車簾外漸遠的身影,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混沌間隻覺茫然:這些貴人,難道當真不怕死麼?
隔著一條鴻溝,遠遠地,李若光攬著突厥王站在前方,看到馬車下來的人時,五指不覺收緊,低聲道:“殺了她!”
烏維眸底精光一閃,臂間傳來的力道幾乎要捏碎筋骨,他卻不動聲色,掌緣輕叩李若光手背以示安撫。北襄這位繼後竟敢孤身涉險,倒比傳聞中更有膽識,他偏要親眼瞧瞧這等人物。心念電轉間,已揚聲下令:“放梁煜過去。”
巨木板橋軋軋作響墜向澗底,濺起漫天塵煙。渾身血汙的男人被兩名兵卒架著,每一步都在石板上拖出暗紅血痕,艱難向北襄陣中挪去。風過處,一縷桔梗花香似有若無飄來,梁煜眼睫顫了顫,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擡起,指節痙攣般抽搐——那縷香風卻如指間流沙,終究沒能攥住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