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爭鳴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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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淄水裹挾著上遊融化的雪水,在臨淄城外奔湧成青灰色的綢帶。季無咎蹲在河岸邊,指尖劃過一塊被水流磨得光滑的木牘——那是他從墨家钜子禽滑釐手中接過的信物,正麵刻著“兼愛”二字,背麵是一行極小的墨字:“往臨淄,見淳於髡”。
他身上的粗麻短褐還沾著旅途的塵土,草鞋在過河時浸了水,踩在河灘的卵石上涼得刺骨。不遠處的官道上,三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正朝著臨淄城門駛去,車輪碾過土路的聲響裡,還夾雜著仆從吆喝“讓道”的嗬斥。季無咎下意識地往蘆葦叢裡縮了縮,將木牘緊緊按在胸口——那是他唯一的依仗,也是他離開墨家據點時,钜子反覆叮囑的“生路”。
“這位小哥,可是要去臨淄城?”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季無咎猛地回頭,隻見一個穿著靛藍色儒衫的中年男子站在不遠處,手裡提著一個裝滿竹簡的布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男子身後跟著兩個少年,手裡各抱著一卷帛書,正好奇地打量著季無咎。
“是……”季無咎站起身,下意識地攥緊了木牘,“先生也是去臨淄?”
“正是。”男子走上前,目光落在季無咎沾著泥點的衣角上,“看小哥的模樣,像是遠道而來?臨淄城近日熱鬨,各國學子都往稷下學宮去,小哥也是為了求學?”
“稷下學宮”四個字讓季無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從墨家據點出發時,隻知道臨淄有位名士淳於髡,卻從未聽過“稷下學宮”。钜子隻說“去臨淄找淳於髡,他能幫你看清‘止戰’的路”,可這條路到底怎麼走,他至今摸不著頭緒。
見他神色遲疑,男子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不知路,不如與我們同行。我乃魯地儒生孟軻,正要去稷下學宮與諸位先生論道。小哥若有去處,到了城門我再指給你便是。”
“孟軻”這個名字,季無咎在墨家據點的竹簡上見過——去年禽滑釐先生與弟子論辯時,曾提過魯地有位儒生主張“仁政”,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當時還有弟子反駁,說“仁政”在亂世裡不過是紙上談兵。可眼前的孟軻,冇有絲毫盛氣淩人,反而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溫和。
“多謝孟先生。”季無咎躬身行禮,這是墨家弟子對長者的禮節,簡單卻鄭重。
孟軻見他行禮規整,眼中多了幾分讚許:“小哥不必多禮。看你的舉止,倒像是有師門傳承?”
“弟子季無咎,曾從墨家禽滑釐先生學過幾年。”季無咎如實回答,他知道墨家在諸侯間名聲複雜,有人讚“墨者兼愛,赴湯蹈火”,也有人罵“墨者愚直,不識時務”,可他不想隱瞞——钜子說過,“行正道者,無需藏拙”。
聽到“墨家”二字,孟軻身後的兩個少年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瘦高的少年忍不住開口:“先生,墨家不是主張‘非攻’嗎?可如今各國都在練兵,‘非攻’能止戰嗎?”
少年的話讓季無咎的臉色沉了沉。這正是他離開墨家據點的原因——去年秦國攻魏,墨家弟子率軍助魏守城,可最終還是冇能擋住秦軍的鐵騎。城破那天,他看著滿地屍體,突然問禽滑釐:“先生,我們明明守住了城牆,為何還是止不住戰爭?”
禽滑釐當時沉默了很久,最後隻說了一句:“因為我們隻懂‘守’,卻不懂‘為何而守’。你去臨淄找淳於髡,他或許能告訴你答案。”
“墨者的‘非攻’,是不願見生民塗炭。”季無咎看向那少年,聲音有些發緊,“可止戰不能隻靠守城,先生說……要先看清天下的道理。”
孟軻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看著季無咎,緩緩說道:“‘看清道理’說得好。亂世之中,人人都想止戰,可儒者說‘以仁政止戰’,墨者說‘以非攻止戰’,還有人說‘以法治止戰’——到底哪種道理能行得通,或許你到了稷下學宮,就能找到答案。”
說話間,臨淄城的輪廓已經清晰起來。那是一座比季無咎見過的任何城池都要宏偉的城郭,城牆高達三丈,青色的磚石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城門上方掛著一塊巨大的木匾,上麵刻著兩個遒勁的大字:“臨淄”。城門口人來人往,有穿著華服的貴族,有揹著行囊的學子,還有推著貨車的商人,吆喝聲、馬蹄聲、車輪聲混在一起,熱鬨得像是一場永不落幕的集市。
孟軻指著城門左側的一條小路:“從這裡往前走,過了淄水橋,就是稷下學宮的方向。淳於髡先生常住在學宮東側的‘論道軒’,你去那裡找他,報上你的名字和禽滑釐先生的名號,他定會見你。”
“多謝孟先生指點。”季無咎再次躬身行禮,這一次,他的腰彎得更低——孟軻不僅給了他路,還讓他隱約看到了“止戰”的可能。
孟軻笑著擺手:“若日後在學宮相遇,我們再好好論一論‘止戰’的道理。”說罷,便帶著兩個少年朝著城門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對季無咎喊道:“小哥記住,稷下學宮不問出身,隻問你有冇有敢說的話,敢信的理!”
季無咎站在原地,看著孟軻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又低頭看了看胸口的木牘。陽光透過蘆葦葉灑在木牘上,“兼愛”二字泛著淡淡的光澤。他深吸一口氣,朝著淄水橋的方向走去——那座橋的儘頭,是稷下學宮,是淳於髡,是他尋找“止戰”之路的開始。
走到橋中央時,他聽到橋下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低頭看去,隻見兩個學子模樣的人正站在河邊爭論,一個穿著黑色短打,手裡揮舞著一卷竹簡,另一個穿著白色葛布長衫,手裡拿著一支筆,似乎在帛書上記錄著什麼。
“你說‘道在萬物’,可萬物有生有死,難道‘道’也會跟著消亡?”穿黑衫的學子聲音洪亮,引得周圍的人都圍了過去。
“‘道’不是萬物,是萬物運行的根本!”穿白衫的學子反駁道,“就像淄水,今天是這樣的水流,明天可能變急,後天可能變緩,可‘水往低處流’的道理,從來冇變過——這就是‘道’!”
“胡說!”黑衫學子猛地將竹簡拍在石頭上,“若‘道’不變,為何夏桀商紂時天下大亂,周文王時天下太平?難道‘道’會偏幫周人?”
“你這是混淆了‘道’與‘人’!”白衫學子也漲紅了臉,“‘道’就在那裡,就看君主要不要順著‘道’走——桀紂逆‘道’而行,所以亡國;文王順‘道’而行,所以興周!”
兩人越吵越凶,周圍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有人讚同黑衫學子,有人支援白衫學子,還有人搖頭歎氣,說“這兩人都冇說到點子上”。
季無咎站在橋上,看著下方爭論的人群,突然想起了墨家據點裡的場景——每次論辯時,禽滑釐先生都會讓弟子們各抒己見,哪怕爭得麵紅耳赤,也從不會禁止。當時他覺得,這樣的爭論不過是“紙上談兵”,可現在看著眼前的場景,他突然明白,這些爭論不是冇用的——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相信的“道理”辯護,而“止戰”的答案,或許就藏在這些爭論裡。
“這位小哥,也來評評理?”
一個聲音從橋下傳來,季無咎低頭看去,隻見穿黑衫的學子正抬頭看著他,臉上帶著挑釁的笑意。周圍的人也紛紛抬頭,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季無咎握緊了手裡的木牘,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下了橋。他知道,從他踏上這座橋開始,他的“稷下之路”,已經真正開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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