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狙擊 第70章 再彆
第七十章
再彆
淩葉羽有些惆悵，他沒有搭話。
看著手上那本殘破的相簿，他覺得心頭堵得慌。
過來好一會，淩葉羽又開口問：“現在技術這麼發達，修複照片應該問題不大。”
“問題你修複了做什麼？”
歐陽鐵巒開著車，但還是忍不住斜了淩葉羽一眼。
“他們都曾經是活生生的人，都曾經奮戰過。”淩葉羽說。
“哈……你怎麼證明？”歐陽鐵巒一點都沒客氣，又斜了淩葉羽一眼：“這樣的照片到處都是，博物館肯定是看不上的了，你賣給私人玩家，誰會買這麼殘破的東西回去供著……就算你修複了，那也是再生品，除了花錢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也沒有任何價值……”
“但這事對某些人很重要。”淩葉羽還在堅持。
“誰？盛軒的孫子？他要是覺得重要，這本相簿就不會爛成這樣。”
歐陽鐵巒臉上的肥肉隨著車輛的顛簸顫抖著，毫不掩飾對成老闆的鄙視。
“可能對我，和相片上的人很重要吧，你幫不幫忙？”淩葉羽有些憤懣，又問到。
“既然你淩鐵頭這麼說了，我還有啥理由推辭的？”歐陽鐵巒扭頭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提醒了一句：“就算找到能修複的人，恐怕價錢不便宜啊！”
“先找找看吧。”
淩葉羽點了點頭。
一眨眼，又兩個月過去了，初冬的寒風已經從北方呼嘯南下，沙市這個偏南的小城的氣溫急速的下降。
今年的冬天偏早一些，也比往年更冷，11月底竟然就連下了兩場小雪，街邊陰暗處，已經積起了薄薄的白雪，氣溫也在零度上下徘徊，讓淩葉羽想起了1950年的那個11月。
那年朝鮮的冬天也特彆寒冷。
淩葉羽照例每天睡前用吸煙器吸半根煙，但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拜托歐陽鐵巒打聽照片修複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對方看了一下照片，開口就要三萬一張的修複費，而且不保證效果。
把淩葉羽賣了，也湊不齊這麼高昂的修複費用，這件事隻能暫緩。
12月初，沙市又迎來了一場中雪，城裡一片銀裝素裹，白雪皚皚，就在這場大雪中，一個新聞躲在熱搜的角落裡，引起了淩葉羽的注意。
沙市的烈士陵園修繕工作完成，重新對市民開放，與此同時，沙市也迎回幾名抗美援朝烈士的遺骸，將他們安葬在陵園中，接受後人的瞻仰。
但這個新聞很快就被娛樂頭條掩蓋了下去，再也找不到了。
入夜，淩葉羽拉下小店的卷閘門，裹了裹身上的軍大衣，抵禦著冬日的寒風。
雪還在淅瀝瀝的飄著，淩葉羽胸前的吸煙器，突然低聲振鳴，微微發熱起來。
“是要我去看他們嗎？”
淩葉羽低聲問。
吸煙器振鳴得更劇烈了，握在手心裡微微發燙。
“那就去吧，我們帶點東西去。”
淩葉羽再次來到了那個奶茶店，衝裡麵忙碌的店員說道：“我要幾杯卡布基諾，要在上麵畫上心形。”
店員一扭頭，認出了淩葉羽，淩葉羽也認出了她。
她就是那個很像國彩英的圓臉小女孩。
“卡布基諾搞活動，十塊錢一杯，第二杯半價哦！”她衝淩葉羽笑道。
“那我要6杯！”淩葉羽點了點頭。
“一共45元！”她熟練的操作著點餐機，又問了一句：“每一杯都要畫心形嗎？”
烈士陵園已經被城市納入了城區裡，這裡也已經不在偏僻了，周圍也開發成了一個大大的公園，變成市民免費休閒的場所。
天已經全黑了，淩葉羽打了輛車到了公園門口下車，穿過了喧鬨的娛樂區，朝著高聳的無名烈士紀念碑走去。
重新修繕的紀念碑雕欄玉砌，地麵都是大理石鋪就的，在紀念碑兩側是一排排烈士墓，他們整齊的排列在山坡上，一如當年他們活著的時候的佇列。
淩葉羽走到紀念碑下，把卡布基諾咖啡拿出來，插上吸管，整齊的排在了紀念碑下。
吸煙器又振鳴起來，它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淩葉羽點燃一根煙塞進去，輕輕的吸了一口。
恍惚中，幾個人從紀念碑裡朝他走了過來，淩葉羽抬起頭，微微的笑了。
“來了？”武威輕笑著，朝淩葉羽招了招手，他身邊跟著國彩英，兩人十指相扣。
左邊是盛軒，右邊跟著劉耗子和小老貓，一如他們在相片裡的排著的順序。
“嗯！”
淩葉羽點了點頭，坐在了台階上。
幾個人很自然的坐了下來，小老貓拿起一杯卡布基諾，興奮的問道：“是給我的嗎？”
“是的，現在美國中藥很容易買，很便宜，第二杯半價。”淩葉羽笑了。
“國大姐，真的可以在上麵畫心形嘞！”小老貓看著泡沫上的心形，興奮的看著國彩英叫到。
“是呀，我說淩葉羽不會騙我們的。”國彩英笑著說。
小老貓小心的用吸管攪動著，生怕把心形破壞了，又試探著嘬了一口，卻更興奮了：“甜的，好甜，還有奶香的味道，國大姐，這美國中藥怎麼是甜的。”
“嗬嗬，喝你的，那麼多話！”
武威笑著，伸手用力揉了揉小老貓的頭發，把它們揉亂了。
“是呀，它本來就應該是帶著奶香，本來就是甜的。”國彩英笑著，拿起了一杯，輕輕的拿過一根吸管，插在心形中間。
“那為什麼我們喝的美國中藥那麼苦？”小老貓又問道。
但國彩英卻沒有回答，她輕輕的吸了一口，很自然的遞給了武威，眼神裡滿是柔情似水。
武威也輕輕吸了一口，滿眼寵溺的看著國彩英，說：“好甜呀，淩葉羽真的沒有騙我。”
“國大姐，排長，你們……”
淩葉羽笑著指了指他們緊扣的十指。
“這個呀……”武威卻沒有不好意思，衝淩葉羽笑了笑說道：“我們離平壤不遠了，遭到了炮擊，我中彈了……”
“我看到國彩英同誌衝到你身邊，我幫不了你們，隻拍了幾張相片，結果一炮又打到你們身邊……”
盛軒遺憾的搖著頭說：“就差一點，我們就一起進平壤了。”
淩葉羽想起相簿裡那兩張照片，原來這是國彩英和武威留在人世間最後的身影。
他感覺有些堵，武威卻大度的揮了揮手：“其實也挺好，沒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卻也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終於可以不用考慮我是不是軍醫了，可以一起去看看大大的世界了。”國彩英也笑著安慰淩葉羽：“你的年代真的好啊，馬路很寬，大樓很高，燈光璀璨，比上海灘還要繁華。”
“啊喲，國大姐，我們講好去大上海開宗立派的，現在去不成嘞！”劉耗子抓著杯子，一口氣吸走了一大半咖啡，聽到國彩英說著，有些痛心。
“我的還沒喝！”淩葉羽把自己的咖啡遞給了劉耗子。
他不客氣的接過一口氣又吸了一半，抹了抹嘴邊的泡沫：“這美國中藥配了糖和奶，真是有力氣！”
說完，他看著淩葉羽：“我前陣子看到有人搞了個混元形意太極呢，還有什麼閃電五連鞭……打起來跟狗吊日草一樣，竟然還有人去學，淩葉羽，這可是誤人子弟，你要勸這些人好生到點！”
淩葉羽憋著笑，輕輕的拍了拍劉耗子的肩頭：“劉耗子，現在不說好生到點了，要說……耗子尾汁！”
他學著不甚熟練的山東話，對劉耗子說道。
“耗子尾汁？那個狗吊日草說的！”劉耗子搖了搖頭：“哎喲，我是沒機會開宗立派了，淩葉羽，你好歹是我大徒弟，以後有機會，圓了我這個心願吧。”
“好！”淩葉羽點了點頭。
盛軒在一旁沒有再說話，微笑著看著淩葉羽，但淩葉羽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良久，淩葉羽輕聲開口了：“盛乾事，我找到了你的相簿……還有……”
“我知道了……不成器的孩子啊。”盛軒歎了口氣，嘴上露出一絲苦笑。
“我找過成老闆幾次，他有一兒一女，兒子在大城市裡做企業管理，已經成家立業了，女兒在大學教書……也算是體麵的工作了。”
淩葉羽又說。
“淩葉羽，你們生在了一個好時代呀。”盛軒又笑了：“成不成器看個人，隻要他能喝上便宜的美國中藥，我覺得……我們這一代的努力就足夠了。”
盛軒舉了舉手裡的咖啡杯，笑著又說：“我們在朝鮮，怎麼沒能喝到這麼香甜的咖啡呀。”
“我想想辦法給他搬個地方，生意可能會好一些。”
淩葉羽帶著一絲愧疚說道，似乎成老闆的境遇是他造成的。
“不用了，不用了！”盛軒卻擺著手拒絕了：“每一代有每一代的責任，每一代有每一代的享受，他選擇隻享受不付出，那是他咎留自取，怨不得彆人了。”
話雖然這麼說著，可盛軒仍舊沒有掩飾住臉上的落寞。
淩葉羽心頭又堵了一下，過了一會，盛軒又輕聲說道：“但起碼，他還會編故事養活自己，怎麼也算是繼承了我的衣缽了。”
“盛乾事，你的水平也一般嘞！”
劉耗子聽了，咧嘴笑了：“說好要給我們塑造個戰鬥英雄，結果一個都沒有嘞。”
淩葉羽聽了，悲從心起，悠悠的說：“你們都是英雄，我知道，可我沒法證明，沒法讓更多的人知道……”
“證明？”武威又笑了：“不用的.......我們拚死打仗，要的不是這個證明。我們要的.......是我們的家裡人，不要豐年也隻能吃紅薯藤南瓜葉，不要絲廠工人都隻能穿補丁衣裳，不要蓋房的人隻能沒有瓦片遮頭。”
“要孩子有書念，要老人有人養，要冤屈有人管，要不管麵對了誰，都要能站直了做人！有了這些.......證明什麼的，用不著了！”
“是呀是呀……”小老貓喝完了咖啡，意猶未儘的舔著唇邊的泡沫，快活的說到：“淩葉羽，有空就給我們帶點美國中藥，彆的就彆管了。”
說完，他扭過頭，看著國彩英說道：“國大姐，時候不早了，走嘞，走嘞……”
一陣寒風吹來，淩葉羽一個激靈，回到了現實裡。
他舉目四望，6杯咖啡還整齊的擺在紀念碑前，隻是不易覺察的少了一些。
手心的吸煙器也暗淡了下來，在他手掌中慢慢變冷。
淩葉羽站起來，朝著紀念碑敬了一個禮：“走嘞，走嘞，你們好走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