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芳年 第六十九章 百折不屈
夜很深了,林晏還沒睡。
案頭的烏桕燭異常明亮,已經燃到了底。
他眉頭深鎖,案前的卷宗隻有薄薄兩頁,可卻是沉重的兩條人命。
其實不止兩條,郝玉姑父女冤死,隻是禹州受冤屈百姓的一個縮影罷了。
一群貪贓瀆職成性的官員又怎麼可能隻辦錯一兩樁案子呢?這是不用想也知道的事。
他雖然幫白大嬸重新翻案,可離真正為郝玉姑父女昭雪還差很遠。
無論是罪魁禍首劉譽琪,還是平陽縣令郭則林,還是禹州知州董奉先,他們都不肯束手就擒。
供詞早就串通了一遍又一遍,力圖將真相徹底掩蓋。
林晏也在公堂上真正見識了浸潤官場數十年的老油條們如何裝聾作啞,如何顛倒黑白。
郝玉姑的案子是舊案,當初便是糊塗亂審的,故而卷宗上言語含混,驗屍單也是潦草幾筆,語焉不詳。
兩個人的屍身早已朽壞,想要重新驗屍,也驗不出什麼有力的證據。
證人一個沒有,老百姓都怕事,誰會為一樁陳年舊案去得罪當地長官?
而劉家人更是咬死了不承認,隻依照卷宗上的通姦說法,說郝玉姑有意勾引酒醉的劉譽琪,令他把持不住,才做下了那勾當。
事後郝玉姑以此索要錢財,二人意見不協,郝玉姑才反口說劉譽琪奸汙了她,以至於哄上公堂。
林晏知道,此案若要真正翻過來,必須得把當年的來龍去脈審清,可是不想讓這案子翻過來的人太多了。
郭董二人背地裡使儘了手段,已不知賄賂了多少人。
他越發清晰地感覺到大周的官場處處都是糟汙,好似大理寺門前的那處清蓮池,表麵上池水清澈,蓮花亭亭,實則底下全是腐臭淤泥,若是不小心踏進去便會被陷住腿腳,難以抽身。
但即便他感知到了這一切,卻沒有絲毫的悔退之意,反而更激起了他想要激濁揚清的決心。
有些事再難也得有人做,這人間正道總要有人走在上頭。讀聖賢書,自當弘毅,縱使百折九死,不改初衷。
想到這裡他又在心裡暗暗為自己鼓勁,用冷水抹了一把臉,繼續將卷宗拿起來,從頭細瞧,力求從上頭找出可以突破之處。
“這驗傷的日期與報官日期不符,有違章程,或許可以從這裡突破。”林晏拿起筆來在紙上畫了個圈,“如今既不能直接查明真相,索性抓他們辦案的錯處,若確定了他們有乖章程,再進一步梳理辦案漏洞就更容易些了。劉譽琪是這些人中最年輕心性最脆弱的一個,下次上堂便專問他一個,不問旁人,不信他言語之間沒有錯漏。”
林晏手中的證據太少了,有不少人都說若是他想要翻成此案,好比平地摳餅一樣,實在千難萬難。
“晏兒,”唐梅韻扶著個小丫頭走了進來,“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你的課業本來就重,又忙著翻案的事。天氣這樣溽熱,娘擔心你的身體受不了。”
“母親快去安息吧!我再過一會兒也睡下了。”林晏站起身,走到母親跟前。
“瞧你,這些日子實在瘦的厲害。”唐梅韻心疼地說,“不如讓你外祖父出麵,這案子想必會變得容易一些。”
“以外祖父的身份,想要把案子翻過來,的確比我自己做容易太多了。”林晏很清楚這一點,“可我還想靠自己再試一試,如果實在無能為力了,再請外祖父出山也不遲。”
“唉,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你外祖父也是這麼說的。”唐梅韻輕歎一聲,“多的話我也不說了,你早些休息吧!”
“我送母親回去。”林晏輕輕扶住母親的胳膊,“我看母親這些日子飲食也不是很好,千萬當心身體。我明日從街上回來,再買些點心給您。”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唐梅韻連忙拒絕,“我要吃什麼,打發這些小幺兒們出去買就是了,你快忙你的正事吧!”
她兒子倒是一片孝心,可是每次買回來的東西都一言難儘。
“你姨母也惦記著你的事,隻是你表弟這些日子又病了,她出不得家門。這兩日你若是得空兒,可到他們家去瞧瞧,順便見見你外祖父。就算不用他出麵,聽聽他的意見也是好的。”母子倆走過一片茉莉花叢,淡雅的香氣在夜色中變得更加怡人,唐梅韻忍不住停下片刻,深深地呼吸了幾口。
“好,母親放心,我這幾日一定過去。”林晏應道。
“晏兒,還記得這叢茉莉嗎?”唐梅韻忽然笑著問林晏。
“兒子不記得了。”林晏離家六年,家裡難免新添置了許多東西,都是他所不熟悉的。
“你還記得那位宋小姐嗎?”唐梅韻微微偏了頭笑著問,“你十歲那年……”
“記得。”林晏點頭。
“那天她尋上門來,我正在房中侍弄那盆你父親給我買回來的茉莉花。”唐梅韻思緒飄渺,回到了當年,“她跪下哭求,讓我給她一個容身之處。你父親站在房門口手足無措,低著頭不敢看我。
我恍惚間將那盆茉莉打翻,可惜開得正好的花兒,一霎就變做了披離亂枝。
稍後你便來了,站在我麵前,為我駁斥你父親和那位宋小姐。你說事父如事君,君主有錯不行規勸者為佞臣,父親有過不勸止的是為愚孝。你說宋小姐於父親有恩,可贈金銀,可送田宅,若仍嫌不足,大可以命還之。但絕不可納為妾室,否則即是將恩人降為奴婢,將大義混為苟且,既不能報恩更滋生嫌怨。更有甚者,致使家宅無寧,夫妻反目,父子失和,豈不是厚此薄彼本末倒置?”
“母親還記得這樣清楚。”林晏有些失笑,“我倒是不怎麼記得清了。”
“為娘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我記得你站在我身前,那樣小小的身子卻挺直背脊,那種氣概便是身高八尺的偉丈夫也未必能有。”唐梅韻說到這裡無比自豪,“這裡的茉莉便是當年那盆摔碎的茉莉中收拾出來的殘枝條,被她們收在一個盆裡,撂在後廊上好幾年都半死不活。
後來你入青衫閣讀書,我在廊下看見了它,就讓她們移到這裡來。誰想這六年間,它竟長成好大一叢。”
半個月亮從陰雲中脫身出來,灑下薄薄一層清輝。
唐梅韻轉過臉鄭重地對兒子說:“如今你長成了,站在受冤屈的百姓身前,就像當年維護我一樣去維護他們,為娘很是自豪。雖千萬人吾往矣,道以人存,可無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