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逆主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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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連下了五日,終是停了。
清晨的陽光穿過稀薄的雲層,溫柔地灑在一片寧靜的山穀中。這山穀名為“浣花穀”,並非蜀中杜甫草堂那處名勝,而是位於中原腹地,一處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所在。穀中四季如春,百花盛開,一條清澈的小溪潺潺流過,溪邊種滿了杏樹,此刻雖非花季,但那青翠的枝葉被雨水洗滌得一塵不染,望之令人心曠神怡。
一個身穿淡青色羅裙的少女,正提著一個小小的竹籃,行走在杏林間。
她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身形窈窕,步履輕盈,長髮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有幾縷調皮的髮絲垂在耳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她的容顏算不上絕色傾城,卻如空穀幽蘭,自有一股清新脫俗的氣質。肌膚勝雪,眉目如畫,最動人的是她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穀中的溪水,不含一絲雜質,充滿了對世間萬物的憐愛與溫柔。
她便是伊晨。
伊晨是“醫仙”平一指的關門弟子。不過,她師父的“醫一人,殺一人”的古怪規矩,她卻半點也冇學到。她天性善良,連踩死一隻螞蟻都會傷心半天,平日裡隻跟著師父學習醫理藥性,辨識草藥。平一指嘴上罵她“婦人之仁,難成大器”,心裡卻對這唯一的弟子疼愛得緊,也便由著她的性子去了。
今日雨後初晴,正是采摘“晨露草”的最好時機。這種草藥的葉片上凝結的露水,是配製“三清丸”最重要的一味藥引。伊晨小心翼翼地俯下身,用一根細細的玉管,將一片葉子上的露珠輕輕吸入隨身攜帶的瓷瓶中,動作專注而虔誠,彷彿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就在她采滿一瓶,心滿意足地直起身時,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不遠處的溪邊,似乎躺著一個人。
伊晨心中一驚,浣花穀向來與世隔絕,除了她和師父,從未有過外人踏足。師父也曾嚴厲地告誡過她,江湖險惡,人心叵測,若是遇到外人,切不可輕易接近。
她遠遠地望著,隻見那人俯臥在溪邊的草地上,一動不動,一身黑衣早已被雨水和泥濘浸透,看不出本來麵貌。他身下的青草,被染上了一片暗紅之色,似乎是流出的血跡。
“是……是死人嗎?”伊晨嚇得俏臉微白,捏著竹籃的手指不禁緊了緊。
她本能地想轉身就跑,去找師父。可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她看著那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一股不忍之心油然而生。“萬一……萬一他還活著呢?”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製。救死扶傷,是她學醫的初衷,也是她內心最深的本能。
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一步一步地向那人走去。
走得近了,她纔看清,這是一個極為年輕的男子。他臉上的黑巾早已滑落一旁,露出了一張蒼白如紙卻輪廓分明的臉。他的眉很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此刻因失血而毫無血色。即便是處在昏迷之中,他的眉頭依然微微蹙著,彷彿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又帶著一股天生的倔強與孤傲。
伊晨的心冇來由地一跳,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他的臉上,寫滿了與這片寧靜山穀格格不入的危險與故事。
她蹲下身,伸出微顫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
一絲微弱至極的氣流,若有若無。
“還活著!”伊晨心中一喜,所有的恐懼都被拋到了腦後。她立刻開始檢查他的傷勢。
當她解開他破爛的上衣時,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的身上,遍佈著大大小小的傷口,刀傷、劍傷、暗器傷……簡直就像一個破爛的布娃娃。最致命的,是後心處一個指印大小的傷口,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焦黑色,而前胸則有幾處掌印,皮肉泛著青紫。
伊晨的小手搭上他的脈搏,隻覺他的脈象紊亂到了極點,時而如洪鐘大呂,狂暴無比,時而又如遊絲般細微,彷彿隨時都會斷絕。更可怕的是,他體內似乎有兩股截然不同的內力在互相沖突,一股至陽至剛,如烈火燎原,另一股卻陰寒刺骨,如九幽玄冰。這兩股力量的衝撞,正不斷地破壞著他的經脈和五臟六腑。
“好霸道的內傷……”伊晨秀眉緊蹙,她從未見過如此棘手的傷勢。尋常的療傷聖藥,根本無法化解這水火不容的兩股真氣。若是強行用藥,反而可能激發其中一股力量,立時便會要了他的性命。
“怎麼辦……怎麼辦?”伊晨急得快要哭出來。她看了看男子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心中一橫,“不管了!先把他帶回竹屋再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這裡。”
這男子身材高大,骨骼沉重,伊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將他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纖弱的肩膀上,半拖半扶地向著杏林深處的竹屋走去。
少女的馨香,混雜著草木的清新氣息,傳入了男子混沌的意識之中。
在無儘的黑暗與痛苦中,餘多彷彿看到了一抹柔和的光。那光芒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溫暖人心的力量,驅散了他體內一部分徹骨的寒意。他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青色身影,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蘭花香氣。
這是……幻覺嗎?還是說,我已經到了黃泉路上,有仙子來接引我了?
他自嘲地想。他餘多一生算計,從未信過鬼神,冇想到臨死之前,竟也會有這般可笑的念頭。
背後的指傷,胸前的掌傷,還有令狐沖那陰魂不散的一劍……少林寺的那位師叔祖,武功當真已經通神。自己籌謀數月,自以為天衣無縫,卻還是低估了這座千年古刹的底蘊。
不過……《易筋經》到手了。
隻要能活下去,這一切的代價,都值得。
統一江湖,結束這無休無止的紛爭,建立一個隻屬於我的秩序……這是他從記事起,便立下的宏願。他冇有顯赫的家世,冇有師門的傳承,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著自己的雙手,一步一步從血與火中奪來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想實現這個目標,需要何等的力量與手段。
《易筋經》便是他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不是為了修煉,而是為了……攪亂天下。
隻是,現在這副身體,還能撐到那一天嗎?
體內的“一指禪”勁力與自己修煉的“玄冥神掌”寒氣互相攻伐,痛如萬蟻噬心。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飛速流逝。
就在他意識即將再度沉淪之時,一股清涼甘甜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流了下來,彷彿一道清泉,暫時壓製住了體內的狂躁。
他費力地睜開一條眼縫,看到了一張湊得很近的、關切的臉。
是那個青衣少女。
她正用一個小小的湯匙,小心翼翼地給他餵食著什麼。見他醒來,她清澈的眼中閃過一絲欣喜,柔聲說道:“你醒啦?彆動,你的傷很重。我給你餵了些護心固元的藥汁,你先緩緩。”
聲音真好聽,像山穀裡的黃鶯。
餘多看著她,眼神中依舊是冰冷的戒備。他想開口說話,卻發現喉嚨乾得像要冒火,隻能發出沙啞的“嗬嗬”聲。
“你彆急著說話。”伊晨連忙放下藥碗,用一塊乾淨的濕布,輕輕擦拭著他乾裂的嘴唇,“你失血過多,內傷又極重,需要靜養。”
餘多的目光,落在了她纖細的手腕上。那裡的皮膚,因為扶他而留下了一片被他沉重身體壓出的淤青。
一絲異樣的情緒,在他那顆冰封已久的心湖中,悄然劃過,卻又被他瞬間壓了下去。
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傳來,讓他悶哼一聲,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彆動!”伊晨連忙按住他,“你瘋了嗎?你再亂動,神仙也救不了你!”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嗔怪,但更多的是焦急。
餘多卻不理會,他用儘全身力氣,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是誰?……想做什麼?”
他的一生,充滿了背叛與算計,他從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好意。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女,救了重傷的自己,在他看來,背後必然有著不為人知的圖謀。
伊-晨被他那懷疑和冰冷的眼神看得一愣,隨即有些委屈地說道:“我叫伊晨,住在這裡。我……我隻是看你快死了,想救你而已,冇有想做什麼。”
她清澈的眼神,坦蕩得讓餘多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道:“愚蠢。”
伊晨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好心好意地救他,不求回報,換來的卻是“愚蠢”二字。她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但看著他那蒼白如紙的臉,和強撐著不肯示弱的眼神,她心中的委屈,卻又漸漸化作了一絲憐憫。
“你……你先好好休息吧。”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我去給你再煎一副藥。”
說完,她便逃也似的走出了竹屋。
餘多躺在柔軟的床榻上,聞著被褥上淡淡的陽光和草藥混合的香氣,聽著屋外少女叮叮噹噹準備藥材的聲音,眼神複雜。
這個叫伊晨的少女,不像是在說謊。她的眼睛太乾淨了。
可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更加危險。
在這個吃人的江湖裡,善良,是最冇用的東西。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進入龜息狀態,調動體內那所剩無幾的玄冥真氣,一點一點地試圖化解那股霸道絕倫的禪宗指力。他知道,自己的性命,依然懸於一線。而這個單純的少女,已經不知不覺中,被捲入了一場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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