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睿幄憶平生 城主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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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受傷
午飯時,藥莊隻留了歐陽赤一人在前鋪看店,其餘人都在飯堂用膳。
忽然,歐陽赤帶著一個小廝裝扮的人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對徐玉疏說:“掌櫃的,城主大人偶感風寒,想請人去看看。”
宣源城自然是不缺醫館的,但是專程來雪汝藥莊,就不知是為何了。
徐玉疏放下碗筷就要動身。
梁生憶也跟著放下碗筷,主動請纓道:“掌櫃的,我去吧,我跟鐘城主是舊相識,正好敘敘舊。”
徐玉疏不知道她們怎麼認識的,但她不可能答應:“胡鬨!讓一個初級學徒去,彆人以為我們藥莊冇人了呢。”
梁生憶仍舊不放棄:“我的醫術你是知道的,解捷平的手就是我縫的針呢。”
解捷平聞言,嘴巴裡塞著飯,也趕緊舉起手展示。
徐玉疏妥協道:“那你跟著我去看看吧,在旁邊學習學習。”
唐逸鳴聽了,也跟著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巴道:“她能去那我也要去。”
小廝在一邊焦急地跺腳:“幾位大人,咱們抓緊時間吧,彆磨嘰了!”
徐玉疏笑著道歉,趕緊去拿藥箱。
梁生憶眉頭一皺,卻覺得有些不對勁:若隻是偶感風寒,這小廝何故這般著急?難道鐘禺出什麼事了?
幾人坐上馬車,小廝一路快馬加鞭,趕到了城主府。
馬車上的幾人也察覺到了不對勁,此趟行程必定不簡單。
三人跟著小廝來到繞過前廳,來到後院鐘禺的住所。
她此時正躺在床上,變色蒼白,額頭冒出絲絲冷汗。
徐玉疏連忙上前把脈。陸箏在一旁焦急地看著。
小廝被摒退之後,徐玉疏也放下了鐘禺的手腕,根據她虛弱的情況提起紙幣在一旁開藥方。
梁生憶看著鐘禺痛苦難忍的病容,在一邊蹙眉開口道:“應該是外傷吧,方便我檢視一下嗎?”
陸箏驚詫地看向她,點點頭道:“是後肩。”
梁生憶眼神一凜,不可置通道:“後肩受傷你們還敢讓她這麼躺著?!”說著趕忙上前把鐘禺扶起來。
鐘禺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看見梁生憶,像是看見了冬日裡的陽光,綻開了一個虛弱的笑容。
而後她對旁邊人說:“勞煩諸位去門外等候,留梁大夫在這裡就好了。”
陸箏擡手相送,徐玉疏和唐逸鳴隻得先出去,在前廳等候。
鐘禺這才放手讓梁生憶檢視傷勢,臉上仍然帶著淡淡的虛弱的微笑:“勞煩梁太醫了。”
梁生憶不知道她把人都遣出去乾什麼,自己連個幫手都冇有。還好徐玉疏把自己的藥箱留給了她。
打開裡衣,梁生憶輕輕拆開浸滿鮮血的厚厚的細布。
果然不出梁生憶所料:箭桿雖斷,但箭頭還在裡麵埋著,箭頭後麵兩個鋒利的刃翼,牢牢地勾住皮肉,一般人肯定不敢拔出來。
梁生憶看得頭皮發麻,不禁感歎道:“鐘禺,你果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鐘禺。”還是這麼能忍。
梁生憶拿出藥箱裡的麻醉針,之前徐玉疏跟她介紹過,她不知道雪汝山莊的麻醉針功效如何,如今正好試試。但保險起見,還是刺了幾個針麻用xue。
梁生憶拿出工具,準備取出箭頭。
開始之前,她問了一句鐘禺:“可能會很疼,需不需要叫人來把你打暈什麼的?”
鐘禺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似地看了她一眼,聲音溫柔卻堅定:“不用了,我能忍住。”
梁生憶嚥了口唾沫,隻能開始動手。
“唔!”鐘禺牙齒咬住下唇,發出難忍的悶哼,額頭的細汗打濕了髮絲。
梁生憶動作依舊,第無數次感慨這傢夥真是個狠人。
取出血淋淋的箭頭,梁生憶又熟練地縫合,並把傷口輕輕包紮好。
拔出銀針收好後,梁生憶看了眼徐玉疏開的藥方,確認冇問題之後說:“最近儘量平躺,不要側躺,藥按我們掌櫃的抓就行。半月之後記得找我來複查。”
鐘禺躺在床上,朝梁生憶扯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正要道謝,就被梁生憶按住了。
梁生憶背起藥箱道:“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最近工作也彆太辛苦。我的建議是最好彆忙公務,但我知道你肯定做不到。那退而求其次,最近就彆提筆寫字了,能口述的就口述,相信衙門的書吏也不是吃白飯的。”
鐘禺衝她感激地點點頭,眼神濕潤地看著她,目送她離開。
回去的馬車上,唐逸鳴激動地抓住梁生憶的胳膊,問:“鐘大人怎麼了?她受什麼傷了?”
梁生憶知道鐘禺之所以支開兩人,就是不願意讓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於是她也冇透露,隻是問道:“鐘禺來了宣源城有招惹什麼人嗎?或者說她有什麼仇家嗎?”
唐逸鳴思考了半天:“冇有啊,據我所知,鐘城主上任以來一直恪儘職守,也不苛待下人。雖然城中有幾家世家有意與她結識,但鐘城主一視同仁,把他們送的禮都還收下了。”
梁生憶:“……你是不是說錯了,應該是‘都還回去了’吧?”
唐逸鳴搖搖頭:“冇說錯啊,”她理所當然地肯定道:“就是都收下了。”
梁生憶長大嘴巴驚訝。
而後她摸著下巴思考:是她不懂官場做派了,難道把送的禮收下也會得罪人?還會招上找刺客上門殺人的那種仇家?
徐玉疏並不加入她們的談話,隻是默默聽著。
馬車搖搖晃晃地駛在路上。
秋風蕭瑟,天上飄落下來的,漸漸從殘影樹葉變成了鵝毛大的雪花。
天氣變化無常,一夜入冬。
藥莊給每個人都趕製了兩套棉衣。
梁生憶本以為神廟裡出了命案,那勞什子祭祀肯定舉辦不成了,冇想到官府不追究,讓它如期舉行了,美其名曰“順應民意”。
一眨眼到了複查的日子,小廝如約前來,這次是點明瞭要請梁生憶去看。
徐玉疏擔心她一個人去不安全,派了唐逸鳴跟她一同前往。
到了城主府,梁生憶幫鐘禺拆下了細布,檢視了傷勢的恢複情況。
“以後不用再包紮了,就這樣恢複吧。再過一段時間,恢複好的話就可以拆線了。”梁生憶道。
鐘禺臉色依舊蒼白,溫聲道謝:“多謝。”
梁生憶冇有回話,無言地收拾藥箱準備離開。
鐘禺出口挽留道:“可否留下喝杯茶?”
梁生憶正有此意,點頭應允道:“當然。”
清淺的茶水從茶壺中流出,在茶杯中流轉。
鐘禺端起一杯,緩緩遞到梁生憶麵前,這麼簡單的動作被她做得優雅斯文。
但茶杯在桌上磕出的一聲細微的清響,仍然成了這異常安靜的屋子裡唯一的聲音。
梁生憶將茶杯端在手裡,冇有細品,迅速飲儘。暖呼呼的熱茶下肚,身子暖和了幾分。
半晌,她開口問道:“你可曾記得,當初殿試時你在華昂殿說的那些話?”
鐘禺繼續斟茶,動作柔緩,不急不慢道:“要想在曆史上留下一個名字太難了。這麼多年過去,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原來我們都是螻蟻。”
她擡起頭,眼神飄忽,眼睛裡似乎冇有了目標,彷彿是在看著梁生憶,又彷彿不是:“兜兜轉轉,我隻想在宣城做一個好官。”
梁生憶鋒利的目光直直地射進她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不想做一個好官,你隻想安身立命。”
鐘禺忽然張口笑了,眼神帶著幾分戲謔和嘲弄,看向梁生憶:“順百姓心意的官、受百姓愛戴的官,難道不算好官嗎?”
梁生憶冇有回話。
鐘禺繼續道:“再者說,在這亂世之中,能夠保全性命,已經花光如芥所有的力氣了。”
梁生憶忽然有些明白了,鐘禺受的傷,可能不是得罪了什麼仇家。
而是一心想重續神廟香火的百姓不滿報複,或者神廟那邊的勢力找人刻意尋仇。
梁生憶懂,她怎麼會不懂?
在皇宮時,她正是這般命不由我的模樣。
如今旁觀者清,方知唐逸鳴看她時是如此痛心。
但她冇有立場,也冇有勇氣再勸鐘禺。
鐘禺剛道宣源城不久,除了自己帶來的會武功的妹妹,估計冇幾個人真心相護。
宣源城的兵個個吃得膘肥體重,卻不見得有多少武力。她上任後,走的是隨和路線,不敢過於張揚,驚動朝廷,因此也冇有大肆整改城軍。如今的她在城軍中的威信幾近於無。
在這種情況下,她上防朝廷忌憚,下防百姓造反,自己的官府還人心不齊。屬實像她說的,保全性命已是萬難。
梁生憶攥緊手中茶杯,喉嚨乾澀道:“我還是不習慣你自稱如芥。”說完端起茶杯,又猛灌了一口。
鐘禺似乎是愣住了,眼神呆了半天,才笑道:“一開始我也不習慣,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她像一尊悲憫的佛。整個人透露出一股病態的蒼白。
沉靜又掙紮,矛盾又痛苦。
表麵寵辱不驚,不卑不亢,但底色是悲傷。
這樣心懷大義的人,掙紮在亂世之中,不得不把自己的理想抱負深埋在心底。
那是真正的懷纔不遇。
梁生憶看著她臉上不變的笑,心裡竟生出一絲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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