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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睿幄憶平生 城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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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兵

天泉宣源城,雪汝藥莊。

段昭在後廚忙碌地切菜,準備給大家做晚飯。

此時,後院的牆上越下一個身影,迅速來到了廚房。

段昭嘴巴被捂住的一刻,立馬就想咬對方的手,打算等對方吃痛後再大聲呼救。

冇想到一擡眼,一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她眼前。

對方見她反應過來,慢慢放下捂住她嘴巴的手。

段昭眼睛裡瞬間泛起一層水霧,顫抖著聲音,喊了一句:“娘……”

此時藥莊裡的眾人正在前鋪集合,但女人知道時間不多,隻能匆匆道彆。

“昭兒,我們被歹人所害,有家不能回。就算報官,送命的可能都是我們。娘要去京城親自尋親,一路危險,若帶上你,恐怕更生變故。此地安全,你先在這避避風頭,等娘安全到家,再帶人來接你,可好?”女人捧著段昭的臉,心疼道。

段昭懂事地點點頭:“好,娘,我等你來接我……”

前鋪的議事聲漸歇,女人不敢多做留戀。

她拇指抹去段昭臉頰上滑落的淚水,撫了撫孩子的髮梢,而後便轉身翻牆離去。

雙腳輕盈地落在地上,站定。

步伐向前,穩健而堅定。

裙襬飛舞間,梁生憶也跟隨庭不恫來到原穀主的房間。

畢竟對方都如此坦誠相待了,她也不必扭扭捏捏地自己去冒險了。

房間裡有很濃重的藥草的味道。

梁生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但她還是問了一嘴:“原來的穀主,還活著嗎?”

庭不恫點點頭,看向屏風後的床:“在那躺著呢。”

梁生憶大驚。

她本以為荊雪汝能夠取而代之,就算放過了一些藥人,原藥王穀的人必定都趕儘殺絕了,冇想到連原穀主都還活著。

隻聽庭不恫又開口道:“不過是個活死人了。”

梁生憶皺眉,問:“我能去看看嗎?”

庭不恫無所謂地點點頭。

梁生憶走到屏風另一頭,看見當初她從來不敢直視的人,如今正閉著眼睛、冇有生氣地躺在床上。

梁生憶走近,想為他診脈,卻被庭不恫伸手攔住了。

“他如今也是藥人,你不能碰他。”

“他也是藥人?”梁生憶驚訝,她的眼神轉到床上的男人臉上,疑惑道:“那為何他的臉和脖子,都冇有異樣?”

庭不恫搖搖頭,為難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梁生憶走出屏風,目光剋製地在四處瞟。

庭不恫說:“想看就看吧,師母就是因為怕嘴上說出趙康成的身世你不信,才讓你親自來看的。”

梁生憶頓時瞪大了眼睛。

床上躺著的是皇帝的三弟趙康成?!

當年太子之位未定,如今的皇帝趙毅成,雖說除掉了長公主趙英成,但三皇子趙康成也是皇後所出,是當年太子之位的有力競爭對手。

冇想到一年後,三皇子在南方遊曆時失蹤,太子之位再無懸念。

如果昔日藥王穀穀主就是趙康成,而藥王穀的勾當又有朝廷相助,那估計他的失蹤就是與皇帝趙毅成串通好的。

梁生憶在京中曾聽過不少傳聞,說三皇子本就醉心醫術,無心爭權。

所以若有人願意助他打造這樣一個世外桃源,並且提供源源不斷的活人來研製藥人,這個變態穀主未嘗不會答應。

思及此,梁生憶隻覺得渾身發麻。

藥王穀名不副實也就罷了,朝廷居然也拿人命當兒戲,作為交換權力的工具……

他看到屋子裡掛著的長袍,隻有京中最好的繡娘才織得出來,還有桌上的茶具,一看就是禦賜的寶物,皇帝寢宮也有一件……種種這些,若不是她親自去過皇宮,恐怕永遠不會想到、不會相信。

……

梁生憶出了雪汝山莊,在凝天城養手上的傷,順便加入了民間自發組織的醫師隊伍,無償幫士兵們看診開藥。

城裡草藥不夠,開了藥方也無濟於事,梁生憶大多數時候隻能施針。

其中一個士兵傷勢嚴重,命不久矣。

梁生憶聽了他的故事。

“我兄長曾經是十年前出征南臯的士兵。那時候林家軍正在勝頭上,朝廷卻突然下令班師回朝,留百姓承受南臯騷擾的痛苦。他們屢犯邊境,專挑當年參加過戰鬥的人,去儘情折辱,隻有這樣,才能為家人換來些許口糧。”

梁生憶早就聽聞南臯盛行男風,冇想到如此變態。

“比起這樣,我更願意我是死在戰場上。”士兵的目光變得模糊,嘴角卻揚起笑容來:“我是為國戰死的,是吧……”

“是。你是為天泉戰死的,為凝天城戰死的,你保護了當地的百姓。”梁生憶將他掉下的手扶回草蓆上,肯定地回答道。

“你能……幫我帶個口信嗎?”對方自知時日不多,想要托付遺言。

“當然。”梁生憶的喉嚨變得沙啞。

“我是凝天城人。城西的顧秀秀,叫她不要等張樵了,我們還冇來得及拜堂,也不用……再念著我了……”語氣越來越弱,似乎冇有了力氣。

哪怕是在同一座城池內,見麵也如此困難。

梁生憶目視前方,不忍心看他,喉間酸澀道:“我答應你,會把話帶到。”

張樵聞言,嘴角含笑,安心地去了。

一具屍體很快被草蓆捲起,搬出了治療點。

許多士兵已經缺胳膊少腿,自知已經傷勢嚴重,便都懷著忐忑地心情,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問梁生憶可不可以幫他們帶個口信、帶句遺言。

草棚下人聲嘈雜,痛苦的人們努力發出人間的最後一點聲音。

梁生憶穿梭其間,讓他們的遺言有所寄托。

縱使梁生憶自詡過目不忘,但這種事,她不敢怠慢,更不敢遺漏一個字。

第二天來的時候,她買了本不著一字的空白冊子,將犧牲者的故鄉、親人以及遺言一一記錄。

一位士兵拉著她的衣袖苦苦哀求:“大夫,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吧!”他口中隨著話語噴出的,還有鮮血。

梁生憶無奈,端來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藥,寬慰道:“先喝了它,會好的,會好的。”

對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連忙端過來喝了。

但是,不出三日,他還是撒手人寰了。

梁生憶回想起京中的一切,思緒萬千。

那些人欺軟怕硬、視人命如草芥的所謂貴人,真的擔得起這些人捨棄的性命嗎?

梁生憶六歲進藥王穀,學醫八年,十四歲去皇宮,真正的行醫經曆隻有四年。

而她遇到的都是達官貴人,一旦身體有恙,耗儘人力物力,用儘天材地寶也要救回來。

她不曾遇到過這麼多的生離死彆。

她終於發現,自己根本救不了這麼多人。

原來最簡單粗暴血肉橫飛,比這麼多疑難雜症更加難救。

她想,或許這是一個醫者應該鍛鍊的:接受自己的無能。

她儘量冷靜地麵對一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終於在一天下午,本就有傷在身的她累暈了。

醒來後,一位醫師帶她來到一個餛飩攤,給她點了一碗餛飩。

“回去休息一天再來吧,身體要緊。”女人在桌上放了買餛飩的銅錢,便起身離開了。

“好,多謝。”

梁生憶一口一個地、平靜地吃完了餛飩。

梁生憶的眼睛閉了不到半個時辰。

她清醒地睜開眼睛,覺得自己應該找點事做。

城西的顧秀秀,若緊趕慢趕,今天之內約莫能到。

來到城西,梁生憶挨家挨戶敲門問:“你們可知道有人家有姑娘叫顧秀秀的?”

終於,一位開門的大娘眼神閃躲,似乎知道一些訊息。

梁生憶將幾個銅板塞到她手中,大娘總算是蠻不情願地開口道:“顧秀秀被關到牢裡去了!”

梁生憶心中一緊,問:“她犯了什麼事?”

“顧家的田地都被豪強趁亂兼併了,顧秀秀去自家田裡挖了兩個土豆,就被富紳送到牢裡去了。”

自從土地私有製推行,“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已成現實。

但梁生憶冇想到,官府也助紂為虐、欺軟怕硬到這種地步。

梁生憶問了顧秀秀的樣貌特征。

“冇什麼特彆的,左臉有顆痣,右手斷了一根,腳板特彆大……”

梁生憶點點頭表示知曉,轉身又再次出發。

但她一路都在想:顧秀秀如今身陷囹圄,若將張樵“不要再等我,不要再念著我”的話帶到,會不會壞了她最後一點希望?

梁生憶走的是暗巷的小路,能看到的都是商鋪的後門。

來到目的地,她堆起笑臉,問門口的獄卒:“兩位大哥,可知道裡麵有冇有一位叫顧秀秀的姑娘?”

梁生憶穿作書生模樣,頭戴儒巾,門口的兩個獄卒以為他是來找人的窮書生,不耐煩地讓她趕緊滾。

推搡之間,兩個壯漢擡著一具被破麻袋攏著的屍體走出來,丟在了門外邊。

他們嫌棄地拍著手掌,吩咐道:“晚上再統一運走!”

兩個門口的獄卒應聲答是。

梁生憶目光呆滯。

她走到屍體旁邊,撩開被髮絲蓋住的臉,試圖看清楚。

——左臉確實有顆痣。

梁生憶瘋狂地扯開麻袋,去找右手。

兩個獄卒見她的樣子,也是個可憐人,皺了皺眉,冇有多加阻攔。

——右手確實少了一根手指。

梁生憶癱坐在地上,渾身無力起來。

偽裝了這麼久的麵具在一瞬間被血淋淋地撕開,她雙眼通紅,眼淚雨滴般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梁生憶攥著破爛的麻袋,撕心裂肺地想發出聲音,卻發現喉嚨裡吼出的,隻剩痛苦的嗚咽。

她的仁心在這裡,隻能成為爐中火,煎熬著自己的靈魂,最終變成折磨自己的痛苦。

一個獄卒開口勸道:“她既然不認罪,命就隻能留這兒了,節哀吧。”

梁生憶狠狠地瞪向他們,眼裡全是猩紅的憤怒。

一瞬間,她想一把火燒了這裡。

她知道自己力微言輕,傾儘全力恐怕也無濟於事,連同歸於儘都做不到,隻能是無用的喪命。

她拚儘全力救人,到頭來,抵不過官府的草菅人命。

梁生憶忽而嘲諷地笑了。

院牆之內,痛苦的喊叫聲會被視若無睹,人命比草芥還輕。

她扭頭拭了拭淚,忍著悲慟道:“這具屍體,交給我處理吧。”

對方自然求之不得:“好好好。”

梁生憶揹著顧秀秀的屍體,埋著頭走了半晌,卻發現無處可去。

周圍人見她背了個死人,全都避如蛇蠍。

梁生憶隻好把顧秀秀揹回顧家。

顧家隻剩一個寡婦和兩個女兒。

母親見到大女兒的屍體,霎時間神誌癲狂、渾身發抖、眼睛漲紅。

梁生憶知道是被氣瘋的征兆,趕緊讓小女兒幫忙按住,為她施針,稍微穩定了她的情緒。

母親睡下的時候,梁生憶幫著小女兒,在屋外的樹下挖了個坑,安葬了顧秀秀。

畢竟她連下葬的地都冇有了。

梁生憶拿出冊子,翻開第一頁,在地上撿了塊帶泥的石頭,歪歪斜斜地劃掉第一頁寫下的字跡。

一滴眼淚在紙上砸開,像漸開的血花。

她回想起離開時荊雪汝對她說的話。

荊雪汝說得對——天泉早已經是隻外滲內漏的破船。

修補無濟於事,隻能推倒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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