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睿幄憶平生 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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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峙
這日退值,梁生憶在醉香樓聽說書。
說書人一拍驚堂木,話頭吸引著台下的人群。
有人不禁擡頭,有人伸長了脖子。
隻聽說書人繼續慷慨激昂道:“嘿!您猜怎麼著!高陽郡主的男寵——居然是個和尚!”
“謔!”台下聽眾發出感歎。
梁生憶遞到嘴邊的茶杯微微一頓,也不禁感歎道:“謔!”
旁邊的唐逸鳴也“嘖”了一聲:“冇想到這高陽郡主居然這麼狂放……”
梁生憶想到唐逸鳴似乎還不知道高陽郡主就是趙秉兮,抿了抿唇,默默不語。
幾人在這邊聽得正入迷,雅間的另一邊,窗戶下的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喧鬨聲。
人如流水的朱雀大街,兩頂華貴的轎子迎麵撞在一處,竟是僵持不下,誰也不肯相讓。
太子殿下的轎輦以玄色為底,金線繡著四爪蟒紋,轎頂一顆東珠在日光下流轉著溫潤光華。十六名侍衛按刀隨行,氣勢威嚴。
“前方何人,還不速速讓路!”東宮侍衛統領厲聲喝道,手已按在刀柄上。
對麵是一座帷幕轎輦,以硃紅雲錦為幔,七八個人共擡著,鸞鳳輦的珍珠流蘇此時正隨著停下的動作微微晃動。
郡主這邊的嬤嬤卻不慌不忙地回話:“我們郡主正要去雲安寺給左相祈福,若是誤了時辰,怪罪下來,隻怕諸位擔待不起。”
話音未落,太子轎中傳來一聲輕笑。轎簾被玉骨扇挑開半幅,露出半張側臉。
他眼尾斜飛入鬢的弧度裹著陰鷙,鷹鉤鼻投下的陰影,彷彿蟄伏的毒蛇,語氣森冷:“本宮竟不知,如今連郡主的轎輦都敢攔東宮的路了。”
高陽郡主戴著銀鏈的手挑開簾幔,眉間的花鈿隨著冷笑更加明豔。
她鳳眸微揚,薄唇輕啟:“不過是沾了嫡母光的庶子,也敢在本郡主麵前擺譜?”
場麵瞬間變得劍拔弩張起來,周圍的百姓紛紛避讓,該回家的回家,還收攤的收攤,生怕被傷及無辜。
這時,兩頂轎子中間,街邊二樓雅間的窗戶緩緩打開,坐在窗前的是一位麵容清秀的女子,身著官服,墨發高束,玉冠挽之,官帽高懸,神態自若,平添幾分俊俏。
她手執茶盞,目光隨著打開的窗扇看向樓下,款款露出一個微笑。
她身後站著兩人:左邊的高馬尾,目光銳利,不茍言笑,一柄長劍佩於腰間;右邊的單辮垂於背後,額邊垂下兩縷青絲,眉眼淩厲,看著就不好惹。
梁生憶將茶杯放在窗邊的桌上,見狀笑著開口打圓場道:“殿下、郡主,不若各退半步……”
“退?”太子忽然收起摺扇,在掌心輕輕一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東宮從來不知何為退讓。”
高陽郡主聞言反而笑了。
她朝後一躺,指尖漫不經心地輕輕撫過身邊美人的臉蛋,銀鏈上的蝴蝶互相敲擊,發出清脆的響聲:“聽說皇弟近日在為江南水患奏摺發愁?不如先學會如何給長輩讓路,再操心治國之事。”
陽光掠過她發間的九鸞步搖,折射出炫目的光暈,恰與太子轎頂的東珠光華撞在一處。
“你!”太子發出氣急敗壞的聲音,正欲再說些什麼,又聽趙秉兮道:
“不如這樣,你挑一個人出來,就讓我身邊的美人出手,誰輸了,誰就讓路,如何?”
太子聞言,計上心頭,沉聲答應道:“可以。”
說完,他衝著身邊一位書生打扮的青年說:“你,去。”
青年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確認似的又問了一遍:“我,我嗎?”
太子眉頭微蹙,不耐煩道:“不是你還能有誰?”
青年麵露難色,為難道:“不是在下不想為您出力,隻是在下手無縛雞之力啊殿下!讓我去,就是擺明瞭讓對麵贏啊。”
太子不悅道:“讓你去就去,堂堂七尺男兒,連一個小白臉都打不過,還有什麼跟著孤的必要!”
青年小聲嘀咕了一句:“那和尚可是個武僧呢……”
太子根本不聽他的話,丟給他一把劍,眼睛眯成細線,自顧自說道:“孤要看著那位'活佛',死在書生劍下。”
青年手忙腳亂地接下那把劍,心裡瘋狂吐槽:什麼惡趣味?什麼惡趣味?!
無奈,他隻能像抱著一個枕頭似的抱著一把劍,出轎迎戰。
二人一出來,梁生憶就聽見自己身後的唐逸鳴倒吸一口涼氣。
梁生憶可以理解,因為,不僅是她,就連自己也覺得這兩張臉太眼熟了。
這不就是會試前臨陣脫逃的孫尚言和自己上次被綁架時逃脫之後就再無蹤影的玄慧嘛!
玄慧依舊是和尚髮型,卻不再是和尚打扮了。趙秉兮似乎對他挺好,給他穿的都是上好的布料,衣裳也十分合身,一看就是量體裁衣的定製款。
另一邊的孫尚言就冇那麼幸運了。他髮型不再像以前那般一絲不茍,額間垂下幾縷碎髮,眉眼也說不出的疲憊。
梁生憶心想,原來當初他說自己找到捷徑,就是去做太子的幕僚了啊!
但目前看起來,太子那邊的待遇也好不到哪裡去。
孫尚言下了轎,像玄慧走進了一些,聲音像砂紙摩挲一般乾澀:“大師,咱們點到為止?”
玄慧雙眼沉靜如海,語氣如常道:“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孫尚言聲音僵硬道:“出家人不能殺生吧?”
玄慧說:“我殺的不講理的人,我佛慈悲會寬恕我的。”
說著,玄慧當著他的麵接過了後麵的人遞過來的法杖。
孫尚言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當個男寵你帶什麼法杖?至於嗎!”
趙秉兮聽到這話,有些不悅,在後麵幫腔:“玄慧的法杖可不是吃素的!”
玄慧卻不知是死腦筋,還是不領情,隻是誠實道:“我的法杖不吃東西。”
趙秉兮:“……那玄慧本人也不是吃素的!”
玄慧:“我確實是吃素的。”
趙秉兮:……再幫他說話我是狗。
孫尚言也受不了了:“你倆都是郡主和男寵的關係了,那不天天吃葷的?在這給我裝什麼‘吃素的’,要不要臉!”
玄慧的臉突然紅一陣白一陣的,趙秉兮卻依舊麵色如常:“你彆嫉妒。”
孫尚言滑稽地抱著一把劍,誇張地四處張望:“到底誰在嫉妒?哪裡有人嫉妒?冇有人嫉妒啊!”
轎子裡的太子總算是露出一絲微笑:這孫尚言這麼多飯也是冇白吃,關鍵時候說出的話能噎死人。
然而,他話音未落,玄慧法師動了!
並非疾風暴雨般的進攻,隻是向前踏了一步,出了一掌。
但就這一掌,卻彷彿巨象撼地,整個演武場似乎都微微一震一股無形的氣浪撲麵而來,颳得孫尚言臉頰生疼。
他下意識地驚叫一聲,狼狽不堪地連連後退,腳下踉蹌,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
周圍傳來了壓抑不住的嗤笑聲,尤其是太子身後的侍衛們。
玄慧並未追擊,隻是平靜地看著他。
孫尚言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多麼滑稽可笑。
“大、大師……”孫尚言識時務地認輸,聲音帶著哭腔,“我認輸行不行?我真的不會……”
“孫尚言,你想讓孤丟臉嗎?比武較技,豈同兒戲。”轎內,太子的聲音冷冷傳來,帶著一絲不耐,“孫尚言,拿出點膽色來。”
玄慧低誦一聲“阿彌陀佛”,再次動了。
這一次,他身形一晃,宛如白鶴掠空,倏地便到了孫尚言麵前。
一柄法杖輕飄飄地拍來,看似緩慢,卻瞬間籠罩了孫尚言所有閃避的空間。
法杖刮過來凜冽的風,吹得孫尚言睜不開眼。
孫尚言嚇得魂飛魄散,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招式、什麼風度全都忘了。
他完全是憑著求生本能,拔出了劍。但那劍卻因為他手指顫抖,瞬間掉到了地上。
他猛地蹲下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試圖躲開那致命的一杖,樣子難看至極,活像一隻受驚的老鼠。
法杖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將他髮髻打散,頭髮披散下來,更顯狼狽。
玄慧的攻勢收發由心,一擊不中,便即收回。他看著在地上翻滾的孫尚言,一言不發。
孫尚言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披頭散髮,衣衫上沾滿了塵土,額頭上全是汗珠,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他擡起頭,望向高坐轎中的太子。
太子殿下正用扇子掩著嘴,與身旁人輕笑,顯然對這場“猴戲”滿意極了。
而那位高陽郡主,目光清冷,看不出情緒。
一股莫名的悲憤和巨大的無力感猛地衝上孫尚言的心頭。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下一招了。
他索性放棄了掙紮,癱坐在地上,對著玄慧,也像是向著看轎中的太子,帶著哭音嘶啞地喊道:“打吧!打吧!反正我不會武功!殿下之命不敢違抗,大師……您就給個痛快吧!”
他閉上了眼睛,引頸就戮般等待著最終的結局。
他身體仍在劇烈顫抖,聲音裡透露著絕望:“反正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命運從來由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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