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縫日誌 第42章 第 42 章 到裁縫作裡,發現也能賺…
到裁縫作裡,發現也能賺……
在陳九川的心裡,
林秀水缺錢,很缺錢,尤其缺錢。
兩人以前會合夥賺錢,
上林塘有許多田,便有許多田雞和黃雀,臨安內城人最愛吃這兩樣,
捕的人便多。
通常是林秀水拉網袋,陳九川下田捉田雞,或者林秀水牽袋口,陳九川撲黃雀,
春夏秋冬裡皆有各種活,賺的錢兩人對半分,偶爾加上桑英三人平分。
眼下卻不大成,
林秀水在鎮上成衣鋪裡,進了裁縫作,而陳九川乾起了船運的活,熟識相交的是桑行、蠶行,兩人走的路岔開了。
但他真能攬活。
運桑葉、桑苗還是蠶種,都少不開一樣東西,那就是麻袋。
林秀水上了他的船,
先前敘舊的話說了幾句,
誰叫陳九川張口說她臉圓了,
林秀水不想搭理他。
看到整整齊齊堆起來的麻袋,
她張口便是,“陳九川你又改行做麻袋生意了?”
“哪有,”陳九川表弟張樹從成堆的麻袋裡冒出頭,“我們倆給你拾掇的,
叫你拿去補。”
為了弄這破麻袋,一夜沒睡好,從一團團破爛收拾得這麼齊整,簡直要人命。
張樹胡說八道:“尤其是我,我一想著鎮裡吃喝要錢,阿俏你賺點錢不容易,萬一沒生意可咋辦,愁得我吃不下飯,一聽補隻麻袋能賺三四文,我連覺都不睡,趕緊給你搶了這活。”
陳九川說:“你搶的?沒睡醒就去河裡睡。”
活是他尋的,麻袋是他運的,真正沒睡的人是他。
林秀水說:“好費心,我好感動,但是張樹你說的話,我沒一個字能信的。”
“哎,你們兩個,”張樹氣惱,果然兩人隻會合起夥來氣他,從前這樣,眼下這樣,他造了什麼孽。
林秀水其他沒聽進去,她眼裡隻有這成堆的麻袋,來回繞了一圈,伸手摸了摸,最後蹦出來一句話,“你們賣麻袋嗎?”
補不補的另說,她發現這堆麻袋真的很好,雖說是粗布織的,但是織得不錯,麻袋要能買,確實比買布省錢,做手套更好。
張樹啊了聲,滿臉不解,“阿俏,這是讓你補的,補的,補的。”
“我耳朵沒問題,暫時不需要補,”林秀水回道。
陳九川來了句,“等我收拾收拾,轉行賣麻袋去。”
“真的?我纔不信,你要賣,我就隻跟你做生意了,”林秀水笑著跟他說,但接手了這批活計。
麻袋有什麼好的,陳九川很費解,花錢買麻袋?
“那你還給人攬補麻袋的活計,我說哥,”張樹嫌棄他,“你有沒有什麼體麵點的東西。”
“體麵,”陳九川看了眼自己,他沒有體麵,他連臉麵都不要。
頭回給人攬縫補生意,什麼體麵不體麵,陳九川想的是賺得多,他還兜了幾圈運過來。
他發覺到鎮上後,越來越琢磨不透林秀水的想法,在他眼前,跟一團亂麻一般。
林秀水可太清楚他了,不然怎麼非得大老遠,給她攬什麼麻袋生意。
她叫兩人上家裡來吃飯,陳九川一個人能去,帶上張樹不大願意,非常不願意,他說:“他太能吃了,燒給他吃,糟蹋糧食。”
張樹呸一聲,這人也有臉說,到底誰能吃。
其實明日是清明,往年清明,陳九川她娘會叫林秀水來吃飯,等王月蘭回來,大夥趁著前後買紙馬,用麥糕和稠餳(xg)上墳祭掃。
忽然封水路,要大修水利,通往上林塘路要多耗半日到一整夜,今年清明回不去,陳九川急匆匆過來,又給林秀水攬了些活,忙起來能少想點。
轉眼清明早上,他在鎮裡待了一日,大清早叫林秀水帶上小荷跟他去摸青,就是摸螺螄,鎮裡有吃清明螺的習俗。
小荷可高興了,她就喜歡淌水玩,林秀水則覺得陳九川沒事可做,她不大想摸,蹲在河岸口。
陳九川遞給她一把折下來的柳條,“那你編隻帽。”
林秀水看他,有些不解,陳九川說:“明州清明有個習俗,戴上柳條做的帽子,是思青,這帽子可不能掉。”
思青就是思親。
林秀水每年到這時候,她都不大高興,隻是不說,可是心裡很想娘。
她給自己慢慢編著柳條,編了點思念進去,編的時候看柳條青青,河水潺潺,套在頭上,隻顧想帽子彆掉,倒是不想其他的。
而且大清早的,她犯困,而且陳九川老煩她,她隻顧想他是不是有病,又讓她挑螺絲又做青團的,她都不會。
難熬的清明日便是過去了,林秀水再沒有那樣難過,陳九川連夜離開鎮上,臨走前還真送她一堆麻袋。
林秀水說:“我隨口說的,要真想買,我會去買的。”
“反正我不要臉,從彆人那搶來的,你隻管拿去用。”
他說完,有人敲梆子催他,陳九川揮揮手,大步走了,他得看糧去。
王月蘭看這大小夥子,大高個子的背影說:“你要不真認他當親表哥算了,反正你張伯母也把你當乾閨女。”
林秀水滿臉疑問,啊了聲,哪怕陳九川比她大一歲,但她真連哥都不大想叫,張木生還管她叫姐呢,她不會答應的。
“你還真想上了,我逗你的,”王月蘭笑一聲,拍拍她腦袋,“叫你少想些,這人走了就是走了。”
林秀水過了清明,也就不大想了,她歇工回來後,顧娘子告訴她,打算讓她到裁縫作裡去,也就是她底下全是裁縫的作坊裡。
顧娘子已經看她縫了半個月的針線,知曉她的縫衣工夫,最終決定讓她進到顧家裁縫作裡,她說:“裁縫作跟成衣鋪可不同,你在這裡,隻有幾個外行的,但你到了那,全是裁縫,有些已經是二三十年的老裁縫了。”
換言之,林秀水的裁縫手藝在成衣鋪這種小地方,確實能稱得上一句不錯,但在幾十個裁縫的作坊裡,她的本事還不大算出眾的,而且裡頭靠本事說話。
顧娘子覺得林秀水可用,且布婆也跟她誇過林秀水許多次,她撥著算盤說:“從前是半熨布半當裁縫,眼下讓你去那當裁縫,但是隻能先打打下手,我能一個月能給開兩貫的月錢,你要是之後能乾得好,我可以給你按小師傅兩貫五的工錢算。”
“我們這行就是這樣,做得越好工錢越高,隻在裡頭縫衣的,工錢低,能帶徒弟給大戶人家當針線人的,除了工錢外,還有各種賞錢。”
“裡頭有四五十個裁縫,這兩日你先跟著布婆分挑布匹,認認臉熟。”
林秀水倒是有些訝然,她這麼快就離開成衣鋪了?
“不是走,你還得回來,熨新布你依舊要把關,隻是先到裁縫作裡,隔三日回來趟。”
林秀水在成衣鋪待了快兩個月,當真有些捨不得,小春娥也捨不得她,但是她跟林秀水說:“還是裁縫作適合你,你彆怕,我娘在裁縫作裡當廚娘,燒的飯可好吃了,她們那裡吃的好,我叫我娘多打兩塊肉給你,不,給你打滿!”
林秀水真被她逗笑了,同小春娥、大春玲依依不捨告彆,當日背上包,心裡怦怦跳,跟顧娘子往顧家裁縫作裡去。
她心裡也難免有些忐忑,又有些雀躍,她終於能見到許多裁縫了,之前在成衣鋪裡,隻有她一個裁縫,在外行那手藝夠看,可進了裁縫作,她還當真不知道自己手藝如何。
她從前以為顧娘子隻管成衣鋪的活,裁縫雖然多,但是應當也是縫衣,作坊應當不大,可出乎她的意料,顧家裁縫作相當大,足足有三間成衣鋪前後院加起來那樣大。
顧家裁縫作可不止給顧娘子成衣鋪供衣的,還有顧二孃成衣鋪,顧家生衣鋪、顧家生帛鋪等等。
是以光是前屋,便有十來個裁縫,圍著半屋子的布匹,攤開來到桌子上,在那驗布,有人拿著紙筆在記,每個裁縫摸了布,當即能說出來是什麼樣的布。
一個裁縫打了個標記說:“常州的白苧布,細布,拿去做裡衣的,那裡缺十匹布。”
“藥斑布,”另一個裁縫娘子接上,“布料不錯,裁百襇裙尚可。”
又有娘子拿著布尺在敲打,滿麵怒色,“那匹記錯了,你得狠狠挨兩布尺,潤州的火麻是上好的布,湖州那批竺布分三等,愣著乾什麼,還不搬回去,等會兒被裡頭的認出來,又是一陣數落。”
林秀水拉了拉自己的袋子,穿過一群裁縫和布,到布婆跟前,她同布婆是老熟人,在布行裡認布的時候,便是布婆帶她的。
隻讓她認三種布,麻布、絹布和紗緞,翻來覆去反反複複,連林秀水自己也不大回想,同批麻布看上十五日,挨個挑出錯處來,枯燥而又乏味,她每次從布行裡出來,都要在橋邊坐會,看得腦子脹得慌。
從前她說,當裁縫第一樣,是會熨布,那麼第二樣,是會看布,好不好,漿紗如何,有無錯漏和空紗,染的成色如何…
布婆告訴她,“到了這,還是得先認布,裡間有幾十個裁縫娘子,手裡各有各的活要做,沒法子一一看布過去,就需要我們先看。”
這同林秀水熨布和織補等活都相掛鉤,她能勝任這活計。
這間屋裡總有十二位看布娘子,以及各有兩位打下手的徒弟,都沒把林秀水當回事,隻是有娘子拉著布同布婆說:“這小丫頭眼力成不成?瞧著還很生嫩,你老可得多把把關。”
實則是鬆了口氣,幸好顧娘子沒將人攤派到她們頭上,壓根不想帶眼力不成的。
布婆隻說:“小是小,可眼力不錯。”
“那叫她認認這匹布來,”角落裡的看布娘子招招手,“那個叫阿俏是不是,你過來瞧瞧。”
大夥齊齊停下手裡動作,將目光看過來,林秀水先看布婆,她跟著人家手底下做活,等布婆點點頭,纔不慌不忙小邁步過去。
看布娘子問她,“什麼布?是幾等布,好不好?”
得益於林秀水縫補和熨布,看布倒是不大能難得倒她,伸手摸了摸,撚了撚,確定是葛布。
再湊近看紋路,紋路很有序,布邊齊整,沒有多餘的線頭,漿紗漿得很均勻,沒有頭重腳輕。
她便當著大夥的麵回道:“是匹葛布,從前應當是上好的,能做一等,而且這匹布漿紗漿得很不錯,不是從臨安府來的,沒有重漿,但是隻是從前。”
有人好奇:“什麼意思?”
“因為這匹布從前是一等一的好布,但是應當放得有些久遠,麵料發黑,”她嗅了嗅,“有硫磺味,肯定是在烘籠裡燻蒸過變白的,這種布就沒法稱一等布,隻能算三等了。”
屋裡大家靜默,有娘子朝向角落裡問,“到底是不是這樣?”
那看布娘子倒是高看了眼林秀水,點點頭,“確實是,這批葛布放在塌房那太久,裡頭顏色都黑了,剛前日蒸過拿回來的,熏得發白,倒是個好苗子。”
“不錯,年紀輕輕有眼力,是個做裁縫的好苗子。”
好苗子林秀水隻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這屋裡的大夥記住,並且領到了活計,她靠自己的本事,在這裡吃得挺開。
而且晌午比成衣鋪可好太多了,有一葷一素,但這裡沒人跟林秀水逗趣,沒人跑到灶房後麵,跟裡頭夥夫正大光明借灶燒東西,也沒有人吃飯特意掰給她一塊,偷偷摸摸地借爐子燉水烤餅吃。
她吃著肉,都有些食不下嚥起來,她確實想小春娥和大春玲了。
除了吃飯外,裁縫作是很有意思,幾位娘子會辯布,比如一匹布看不大出來到底好不好,會翻來覆去拉上人來看,各有各的意見。
且她們辯起布來,那可不隻是口頭說說,說到激動處,還會手裡握著布尺,砸得邦邦響,滿臉不服輸,擼袖子,站到凳子上,會叫徒弟站在身後給自己助陣,非得辯贏了不可。
如果辯布完,確定這匹布好不好,麵目扭曲又會變得和藹可親起來,你好我好大家好。
林秀水剛開始還會一抖,這看布鬨得跟要打起來,還是頭回見,但是一下午要鬥上三四回,她抖著抖著就習慣了,告訴自己這是看布的規矩,她也練練嗓門去。
上了一日工,跟布婆到處打轉,坐在個背光的角落裡,林秀水苦中作樂上完一日工,她滿腦子隻有,布、布、布。
小春娥來找她,滿臉關切地問:“阿俏,裁縫作裡好不好?”
“布,”林秀水才驚覺自個兒說了什麼,將腦袋擱在小春娥頭上,“好,布很好。”
她眼下隻想做一匹布,告訴大夥她很好,是匹好布。
小春娥唉聲歎氣,“沒你在,我都吃不下飯。”
“是啊,沒你在,我吃飯都沒人跟我說笑了,”林秀水苦哈哈。
小春娥又安慰她,“我們倆進去,叫我娘認認臉,多舀幾塊肉給你。”
林秀水可過意不去,忙拉住她,彆叫她娘難做人,拉她走了,跟小春娥說起炭行的生意,“我有了個好主意。”
“什麼?”
林秀水的好主意就是用麻袋做衣裳,做小孩穿的罩衣,她發現麻袋真不錯,又便宜又好用,而且做的罩衣,既能保證小孩身上乾淨,她也能賺。
她做的罩衣樣式很簡單,隻需要前片、後片和袖樣,一天能縫五六件,炭行三十幾個孩子。
為什麼不做更適合炭行的口罩,倒是有賣過,找不到好材質的,反正都悶著很難受,他們說這玩意不如麵罩舒服。
罩衣穿著好,又不悶又不勒,而且穿好後,又戴上手套,罩衣臟了,但脫下來裡麵衣裳乾淨。
買個麻布袋子才二三十文,拚湊下,六十五文能買件罩衣,但是買成匹的麻布可就得上貫了,這年頭買不起布,穿紙衣、蓋紙被的人多了去。
尤其林秀水在桑樹口縫補,有好幾個穿紙衣的叫她縫補,外頭是用楮樹皮紙做的紙衣,而且沒有縫合,是黏起來的,她給用線縫住的。
還有專門做紙衣的行當,連衙門或是朝廷救濟窮人,給的也是紙衣。
眼下天氣轉熱,穿紙衣還涼快,來補紙衣的人這樣說。
林秀水便覺得,用麻袋做衣裳真的省錢,誰說麻袋不能做出好衣裳的。
她收了不少糧袋,不止做罩衣,還做圍布和褲子賣,縫點布貼,拚點布頭撞色,買的人不少,因為桑樹口沒有幾個有銀錢的,或是富戶。
縫補這種生意,不止桑樹口,她連裁縫作裡全是裁縫的,都能有活接,有錢賺。
因為有些活,沒有專門的縫補婆子做了後,錢少事多,管事特愛挑剔,那就成了沒人管的事,誰也不願意接手,活多得做不完,還得補些破爛東西。
壞了的簾子沒人補,大夥來來去去抱怨一句,任憑它吊著,管了以後都得管,活都做不完,桌帷破了也沒人管,隨意給按塊布上去遮著,又不是布破了,能看就行。
自從林秀水來了後,掛著簾子補好了,桌帷補得看不出破洞,而且平平整整的,她原本順手補的,沒想到布婆給顧娘子說了,會跟作坊的管事說,給她算錢。
她發現在裁縫作裡乾縫補生意,可比在桑橋渡賺錢多了。
她已經自動給自己找到賺另類月錢的辦法,上升速度快,臉能混熟,關鍵是能賺大錢。
才幾日工夫,裁縫娘子們好些已經離不開她,都在喊:“你要走了,這些東西誰來補?”
誰懂她們有些人日日下了工,回家補些破爛的痛苦,但自打林秀水來了後,痛苦?難受?那是什麼東西?全收拾收拾出來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