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縫日誌 第54章 第 54 章 新官上任到處扯
新官上任到處扯
當管事有當管事的好。
其一漲月錢,
多漲一貫呢,林秀水不會嫌錢多的。
其二有專門的縫補處,雖然是從舊屋子裡騰出來的,
但極其寬敞,她說就是為了安置各種破爛的。
當然她也有了管事屋子,雖說也是舊的,
但莊管事叫人重新塗了遍廣漆,瞧起來地板鋥亮,桌椅泛光。
屋裡就一個空屋子,桌椅一對,
還有個櫃子,彆無旁物。林秀水滿意的是,這屋子右邊的門開啟,
裡頭還有間小屋,開了扇窗,有張木架子床,有四根柱子,可以掛床帳。
是桑木做的,鎮裡人叫眠床,四平八穩老眠床。
林秀水看到這床,
謝天謝地,
總算有個歇息的地了。
裁縫作裡晌午吃飯和歇工加起來有一個多時辰,
每次她和小春娥下完工後,
又困又累,兩個人吃完飯,都沒處歇著去,隻好找個亭子,
靠著柱子眯一會兒,有時就相互挨著對方的背,迷迷糊糊睡一覺。
也有實在太累了,眼睛疼,胳膊都擡不動的時候,她去蹭過小春娥孃的躺椅,她們燒飯的後院有幾張躺椅,不過人來人往,鍋碗瓢盆相互碰撞,她也就去過兩次。
更多的時候是趴在桌子旁,睡半個時辰,不睡的話,下午她壓根沒精神,抽絲時會用剪子戳到自己的手。
也算是被她熬下來了,熬出了一張床,好大一張床。
等她鋪褥子、席子,放上枕囊和被子,再掛上床帳,就是張好睡的床了。
她按捺住自己雀躍的心情,沒跑到後麵那樓裡,跟小春娥說她倆終於有歇腳的地了。
早上她要跟領抹處做交接,不是因為她抽紗繡已經做完,不需要她了,而是做得太好,太搶手,有幾個娘子鬨到顧娘子跟前,鬨了好幾日,給誰先做都不合適,都要得罪人。而且隻有林秀水一個人能做,累死她哪裡還能找到下一個,所以讓她先歇歇。
顧娘子說要不死命做,不做就不做,與其得罪一個,不如得罪一群。
且這幾日裡,她不在領抹處的日子,顧娘子和姚管事要看李錦和小七妹抽紗繡學得如何,一個花樣能不能在五日內繡出來。
能的話,以後林秀水專精,繡複雜花樣,讓她倆繡簡單花樣,能繡好就接活。
反正林秀水真是手把手教了,李錦腦子不大活,抽紗穩能原樣複刻出來,她就給人家教各種難的,小七妹跳脫,想法又多,最適合讓她自己想。
她絕對沒有藏私,未來這兩個人都是能帶徒弟出來的,至於能不能把手藝發揚光大,那是很久的事情了。
林秀水離開領抹處幾日,除了交代兩人外,尤其是李錦,還真有點捨不得大家。老裁縫說:“放心,我們會挨個去照顧你的生意。”
是,每個人拿著破東西,挨個上門來看望她,她說與其不來。
彆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林秀水是新官上任到處扯。
發黴的、破裂的、損壞的,全扯掉。
當然也不是毫無意義地扯,得戴她做的簡易口罩,得戴包布巾,還要戴手套。
而是有計劃的,有組織的,有次序地扯。
裁縫作裡總共有十八個大屋子,分佈在五座樓裡,一場梅雨後,發黴破損的地方那麼多?要先換哪一間?換掉後東西怎麼處理?布從哪裡拿?她手裡能有多少的權利。
她在調換之前,就每個地方轉過,記錄下各處的地方,畫成圖,最終確定先換她第一次來裁縫作待的看布屋子,那是每次顧娘子、顧二孃子以及顧家人進進出出,都要先過的院子。
林秀水要拉莊管事過來瞧,看布屋子雖然桐油塗過好多遍,上過廣漆,而且柏木地板加了兩層不過,除了桌子上的布匹,該發黴的地方仍舊發黴了。
甚至包括門前兩盞絹布燈籠。
她明確地跟莊管事問道:“這不是布簾是竹簾,換下來東西放哪,而且有沒有給我新的,到誰那裡去拿去買?”
“這塊是布簾,大家說紗製的到夏日裡晃眼,想換成厚絹布的,我說不如換粗綢的,一是粗綢厚實遮光,二是價錢和絹布相等,今年絲行裡出的廢絲多,織出來的粗綢也多,就是能不能有錢采買?”
她一個屋子問題列出來有十幾樣,包括不大合適的桌帷,掛布的木架搖搖晃晃,門外燈籠補上後換個顏色,紅色的在夜裡很滲人等等。
有些雖然不歸她管,問題太小沒人搭理,她索性都給記下來,她不單單是來搞縫補的,把東西換下來補上去,那讓她當管事,大小是個官,總得解決大家的煩惱。
莊管事一聽,這當真是考慮得很細致,她看林秀水據理力爭的模樣,想到她好久之前來裁縫作裡,待在這屋子的角落裡,瘦瘦高高的模樣,接著各種縫補活計,臉上還留有些稚氣。
可眼下神情坦然,不見絲毫忐忑,目光明亮,穿著合身且合宜的衣裳,整個人俏麗又颯爽,站在這裡跟她不卑不亢地討論問題。
不過短短數月而已。
顧娘子說要單獨成立縫補處的時候,讓林秀水當管事時,並且讓她多放手,她雖然清楚,實則也不大能理解,眼下要明白許多。
莊管事跟林秀水一塊出來,慢慢地開口,在想合適的措辭,“顧娘子以及我的意思是,換下來的所有東西,都歸你,讓你處理。”
林秀水此時繃不住臉,失聲發問:“那些布簾、帳幔、舊燈籠架子啥的都給我了?”
她當真有種窮人乍富的感覺,破爛也當成寶山。
畢竟這些東西不是全部都發黴了,不少屬於洗洗還能用。
“昨日我同你說當管事,漲月錢,給你三個人手,你都沒有眼下的驚訝,你能不能拿出剛才的氣勢來。”
林秀水小聲嘀咕,“這會兒不是隻有我們兩個人。”
“真給我啊?”
莊管事瞥了她一眼,怎麼還有兩副麵孔呢。
“真給你,不僅給你,在這一次換補東西裡,除了布料外,你能支的錢是十五貫,得記賬啊,我和顧娘子都會看的。”
“好好乾,”莊管事最後拍拍她的肩。
林秀水明白了,意思是讓她這個縫補處的管事,當裁縫作的後勤啊,壞掉的都由她來請人補上,不管桌椅窗子,布簾桌帷帳幔,莊管事不參與,她隻要看最後的結果。
所以林秀水才能放手去做。
其實這還是林秀水頭次能支配那麼多東西,十五貫錢、三個縫補婆子,三個搬東西的夥計,兩個負責擦洗的,讓她壓力驟升。
但越難越想做好,越想要服眾。
她先換掉了好些屋子裡的竹簾,竹簾是所有的東西裡發黴最明顯,也最嚴重的,黴斑會影響大家。
幾乎是換下來就掛新的回去,林秀水除了手藝好之外,第二好的是,認識的手藝人多。
她在桑橋渡認識專門做竹簾的娘子,人家做的竹簾細密有度,用的是老竹子,光滑不磨手,是所有做竹簾中最好的。
而且人家帶家裡一堆人過來,會在日頭最盛時掛,看看能不能遮擋光,坐到特定位置會不會漏光,尺寸會做到很合適。看在林秀水的麵子上,承諾隻要竹簾壞了,不管怎麼壞的,都會不要錢包修補,以及明年可以翻新和換掉。
這就不用再把活攤給縫補婆子頭上。
換的竹簾很合適,總算不是東漏一處,西漏一處,暗得暗,亮得亮,而且換得很快,兩日的工夫換完了,不像從前要看人家十幾日慢慢挨個換。
“天爺,今年換點東西坐鳥頭上換的,蹭一下就換好了。”
“這竹簾換得多好,我從前每日挑簾子都煩死個人,那上頭總有毛刺。”
“對啊,有專門的縫補處管事了,從前到我們屋子裡縫東西的那個小丫頭,這會兒該叫人家林管事了。”
“她還很年輕呢。”
大家七嘴八舌討論,隻說林秀水年輕,不曉得之後能不能乾好。
林秀水想乾不好也挺難的,接下來要換的布簾、桌帷、帳幔,哪一樣她都在帳設司裡做過,那裡的管事可比這裡的挑剔多了,長一點不行,偏一點不行,要正正好好,嚴絲合縫。
她教縫補婆子怎麼用線袋拉線,裁出最合適的尺寸,隻是粗綢質地厚重,剪子不大好剪,她還去要了幾把好剪刀。
縫補婆子們縫線穩和直,就是常年坐那種矮攤上的小凳,腰都不大好,她用淘汰下來的舊靠背椅,縫了幾個絲綿墊給她們,做布簾和帳幔是很辛苦的活計,而且要縫很久。
當然裁縫作裡沒有給她們包飯,也沒有休息的地方,三個婆子家裡都有些遠,每日早上帶冷飯,借爐子泡點熱水,對付幾口。
林秀水跟莊管事商討,“我認為最起碼得包人家一頓飯,沒吃飽飯,怎麼有力氣補東西呢?”
“縫補處空空蕩蕩的,能放幾張榻吧,至少讓大家有個歇腳的地方。”
莊管事請她喝茶,有林秀水在她省心很多,可以忙各種船運貨補的事情,針對她提的要求,沒有猶豫就應下了。
反正又不缺這幾口人的飯,便說是歇腳的,沒有床,也有最簡單的木榻,可以供人躺下休息會兒。
其實這種事情好辦,可沒人去爭取,就沒人管的。
林秀水回去說了這個好訊息,幾個縫補婆子大喜過望,裁縫作的夥食可不錯,至少日日有兩素一葷一湯,飯管飽,比她們吃泡飯配鹹菜要好上太多,還有專門吃飯的地方。
她領三個忐忑的婆子去打飯的,林秀水很大方地說:“李管事,這是我們縫補處的,李婆婆、張婆婆和陳婆婆,我們以後也在這裡吃飯了,批的條子在這。”
“哎,在這吃在這吃,我們都曉得了,今日吃紅熬小雞,炒夏菘、肉酸餡饅頭、糟薑,大家拿碗來吃。”
李管事很親熱,招呼幾個婆子吃飯,林秀水幫他家閨女補過一件五六貫的紗衣。
三個縫補婆子束手束腳,忐忑的心才安穩下去,在這不僅能吃好,還能吃飽,簡直是從前不敢想的。
下午還送了木榻來,木榻結實,墊些東西能叫她們躺一躺,會好受不少。
受了大半輩子的氣,來到這裡後,本來想弓著背做人的,結果腰桿倒是挺直了,沒有遭罪。
原本幾個婆子來到她手底下,都覺得有些無望,如果要去各屋子處接活,總要受些白眼和欺負,畢竟林秀水真的年紀太輕了,對上這樣年輕的臉,真很難讓人產生敬佩的。
可事實是,她太能頂事了。
跟著這樣的人,即使這幾個婆子年紀比她大上幾輪,都得誠心誠意地喊她“林管事”,不敢托大。
而林秀水則歡喜於這些布簾、帳幔,全給她處理,雖說發黴,但都是布的邊緣底下多,她自己戴著口罩和手套裁掉了不少,至於其他地方的斑斑點點,還可以洗,實在洗不掉,還能剪,隻要黴點不多,她還可以染。
扔掉太可惜了,這個鎮子裡,還有許多買不起布的。
她將一部分的布簾裝到袋子裡,送到洗衣行裡,她好久沒來過了,送手套也是宋三娘過來給的。
小九看到她來,連忙從凳子上彈起來,趕緊去接她,“阿俏,真是好久沒見過你了。”
林秀水交代道:“這也不是好久沒來過,照顧你們生意來了,就是這都是黴布,我已經抖過了,你們還是得小心著點,彆湊近去瞧。”
又問道:“新的圍布好用嗎?”
她之前賺了錢,從油衣作許三娘子那買了不少油布,除了手套外,還做了一批套頭的油布圍裙,按大家需求做的,賣得很不錯。
小九連忙說:“好用,至少不用弄濕衣裳了,我們時常唸叨你呢,這批東西交給我們吧,保管洗乾淨。”
“我們這段時日接了不少活,都說我們這的洗衣行洗東西又快又好,我們也賺了不少,多虧你賣的手套。”
林秀水忙說:“那可是多虧了你們自己,衣裳又不是我洗的。”
其實她為了賺錢賣過許多東西,各種形狀的香囊、荷包、貓頭鞋、罩衣、圍裙等等,能賣不少價錢,但是很快會有相同的東西冒出來,哪怕做工精美也會有更好的,市麵就不缺奇巧的東西。
隻有手套一如既往地賣得好,而且分佈到多個行當裡頭,她有時也想過為什麼,大概是其他仿的人不上心,隻仿了個樣子出來,選的油布不行,不肯多用桐油上縫邊,會很快漏水,要想不漏水,成本太高了。
最主要賣得沒她便宜,又沒她好用,很多人仿過她許多東西,都在手套上敗北了,沒人跟她搶生意,她已經賣到三家洗衣行裡去了。
不過這批從裁縫作裡拿的布簾,她沒打算做手套,先在洗衣行裡洗了,而後發現布上仍有一些分佈的黑點,她又拿到染肆裡去染。
拿回到手裡是嶄新的布,她放到攤子上賣,兩百文一大塊,能供瘦一點的人做件短褙子,或者一條褲子,給小孩的至少可以做套上衣下裳,跟大家說好,這是黴布洗後再染的,限買兩塊。
“跟新的一樣,給我來兩塊,我給小孩做身新衣。”
“我也是,我沒帶錢,先給我留著啊,我不嫌棄什麼生沒生過黴,這麼便宜,它就是塊好布。”
這個價錢實在很便宜,哪怕很拮據的人家,打算穿兩三年前的衣裳過過算了,此時也忍不住想掏錢,到了夏初總得穿件新衣裳吧。
就是不穿,留著到冷秋時,也可以絮點絲綿,做個夾層,她們這些不富裕的人家,夏日還沒真的來時,就已經為秋冬做打算了,應當說她們整個夏日裡賺的錢,都是秋冬買糧、買炭、買衣的錢。
林秀水這批布就賺一點,裁縫作裡用作布簾、帳幔的絹布即使不算很好,可仍舊要勝過她賣的染色麻袋許多。
哪怕是舊桌帷,用的粗布,她也告訴其他娘子,可以縫塊裡布,做件小孩的短衫,拚拚湊湊總能做一件出來的。
雖說她致力於跟換下來的布簾較勁,要各種量和裁,可她當了縫補處管事後,終於有了相對輕鬆的休息時間,不用日日費眼抽絲。晌午能歇一會兒,畢竟有了張床,她肯定要躺一會兒,鋪了被褥、席子,掛了帳幔。
小春娥來她的屋子睡時說:“我這算是一人得道,雞犬昇天嗎。”
林秀水開啟窗子問她,“你是雞犬裡的哪一個?”
“說錯了,我們鵝跟雞犬是老死不相往來的。”
林秀水打了個哈欠,“你頂多算蛾子,我怕鵝。”
小春娥搖搖頭,一本正經,“不行啊,蛾是不能碰水的。”
可她後麵說:“不過還是替你高興。”
“高興什麼呢?”林秀水想睡了,她又撐著眼皮問。
小春娥沒說,那當然是高興於付出有了回報,日日不停歇,早起縫補,晚上縫補,一日要做許多活,在裁縫作忙起來的時候,連吃飯都閉著眼,筷子戳到嘴邊,不說手疼,但是又時常貼著膏藥,綁著布。
她當然會高興,得到的東西不曾辜負那麼辛苦的日子。
要林秀水知道,她隻會說,可是那種日子裡,也很快樂。
她比較知足,知足能獲得很多好東西,比如錢,比如許多錢。
可以買得起衣裳,想吃雞能買西大街最有名氣的爐焙雞,想吃鴨她姨母會捨得買隻老鴨,空閒的時候燉老鴨湯。
而明天是個縫補的好天氣。
要大補特補,什麼都補。
當然在縫補處裡,在各種亂七八糟的布料簾子裡,她想,補什麼補?全給裁了做拖布。
算了,挑挑揀揀還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