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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裁縫日誌 第61章 第 61 章 金字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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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字招牌

林秀水發誓,
她穿得很體麵。

知道要來見個做過二十幾年衣裳的老裁縫,她連頭發絲都是新洗的。

更彆提衣裳了,她確保她的淺綠色短褙子沒有褶皺,
甚至搭了條同色係的滿襇裙,乍眼的都沒穿,不會出錯的。

“彆往自個兒身上瞧,
衣裳沒問題,”金裁縫說,她兩鬢斑白,麵上老態龍鐘,
穿著一件褐色印藍花的長褙子,搭了條棗紅色團花的裙子,不梳高髻也沒有戴冠,
可壓得住。

她問:“你尋常給自己做衣裳嗎?”

林秀水終於將目光從衣裳上移開,她老實說:“不大做,通常給彆人做衣裳的多。”

每次給自己裁衣裳,她都是靠大概放量出來的,或者是在舊衣上裁改紙樣,不如給彆人做的那麼合身。

“你一進來我就瞧見了,肩膀處不大合適,
線要再往裡收一收,
且裙子可以再大些,
你人身形小,
這樣襯得窄了些,”金裁縫請她坐下來,溫和地說,“我年輕的時候當裁縫,
不是奔著學手藝去的。”

“我那時候就想日日穿漂亮衣裳,學了自個兒給自個兒做,每年新絲剛上來,有新布的時候,先挑自己喜歡的,要自己先上身穿過,再給旁人做。”

“什麼料子上身過才知道,哪裡好哪裡不足,衣料這東西,做完平鋪覺得哪哪都好,上身一穿毛病儘顯。”

林秀水認真坐好,她忽而擡起頭來,想想許多裁縫,確實穿得光鮮亮麗,時常要去買新布料穿身上。

她不大相同,她喜歡各色料子,每看到一匹顏色花樣新鮮的料子時,她冒出來的念頭是,這塊料子做衣裳,給誰穿肯定很合適。

從來沒有想過說,這塊布應當給自己做衣裳,她覺得很費錢,兩貫多一匹布,最多做裙子或是一件短褙子加上抹胸。總是捨不得,給彆人做又賺又能看見衣料上身,她就賺雙份的錢。

也確實沒穿過絹、麻、葛布衣料外的衣裳,不大清楚穿著如何,彆不彆扭,哪塊不合適,隻是知道真的很麻煩。

比如穿紗衣的要防止各種勾絲,她補過那麼多紗衣,聽了許多許多慘案,有的指甲長一點,尖銳些刮擦過便要勾出絲來,座椅太糙了,坐的時候是把衣裳撩起來坐的。

金裁縫笑著道:“我當裁縫,自己的衣著先做好,不能叫人家挑了毛病去,我自己就是自己手藝的門麵招牌。”

“是以才叫你先好好給自己做身衣裳,哪怕平日裡做活不穿。”

她出入各種富貴人家,上門做針線活,那經手的活多了去,她跟裁縫作裡的各處做活娘子不同。

針線人又屬於專門做衣裁縫,跟林秀水這種相比,要專精於做衣上,得會量身、挑布選布配色、裁剪縫衣,不隻要合身,要各種場合裡穿能夠合宜,一點不如意都不能有。

幾十年來練就了一眼看身段、麵相,就大概能得知要穿多長多大,適合顏色,什麼樣式。

當林秀水一進門,穿得有些樸素,過於沉穩,不像她想得那樣秀巧。金裁縫對林秀水頗有瞭解,她有一條領抹作老裁縫送的領抹。

是一條菱紋格的領抹,一道道縱向橫向交織的藍綠線,編出了鏤空的花樣,在這菱格交織的中間,繡上了各色的小花,有桃花、梔子、榴花等等,精巧又彆致。

隻是她沒有一件能搭得上的衣裳,為此還專門準備做一套來,又去裁縫作定了一條其他花樣的,那邊說這個月排滿了,要等到下半個月後旬,送她一條彆的領抹先,可她來來回回就念著那條呢。

這回倒是碰巧了,老裁縫找她時,她當即應下了。

隻是如今見了人,就想多說兩句。

“我說實話,你穿粉綠,或是藍的肯定好看,”金裁縫又犯了老毛病,“你人高瘦,褙子可以穿長點,到膝蓋處開衩,裙子褶可以打得不要那麼多,不要太板正,你適合蓬一點的。你腰身細,可以再綁一條綠絲綢的布,不,桃粉的也可以,要兩尺長差不多,在中間打個結,垂到這裡來。”

林秀水難得有點懵,正常不該是,她送禮先相處,再慢慢討教嗎?這跟她昨夜預想不一樣。

但她反應很快,她從包裡掏出畫眉筆來,拿張紙說:“好,我先記下來。


金裁縫被她整得反倒一愣,低頭看她的筆,又移到她身上,而後笑道說:“好好,會識字好,你記著吧,下次碰到你一樣瘦的,腰身要注意,有好細腰的,那就往上多做截,喜歡不要那麼瘦的,百褶最好,又多又密的。”

話繞過來,“領抹也可以做寬點,你肩不算寬,能再寬點,你不是在做領抹,不給自己做一條?”

林秀水擡起頭,她再度誠實地回答,“得先做彆人的,手裡活多著呢。”

“那,那個”,金裁縫一本正經地問,“繡茉莉花的,拿了花樣子來的,什麼時候能做到呢?”

茉莉花的,林秀水仔細想想,確實有收過幾張紙樣,其餘大多是拿衣裳來,按衣來做領抹的,所以她印象比較深刻。

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條是娘子你的啊。”

便也很上道地說:“我這兩日抽空應當能做出來。”

不是占用正常的排期,是下了工再做,緊趕慢趕總能做出來。

金裁縫很高興,她拉林秀水上她的屋子裡去,她說:“我給你量一量,你回去照著這個做,你下午在我這裡做也成,我看看你怎麼打衣樣的。”

還從來沒人給她量過身,這對林秀水而言是很新奇的事情,她頭一次知道這麼詳細而具體的資料。

她特意休工過來,原本不知道金裁縫脾氣,隻聽老裁縫說人好,適合她,但除了禮外,還備了個紅封,沒用上,得用領抹來。

金裁縫說她們裁縫間討教,什麼銀錢零碎的,不如一條領抹好,手藝見真章。

這個半日,林秀水在更改紙樣,這裡更習慣稱衣樣,她記憶裡習慣的打紙樣,是要畫各種標記的,比如一個烏黑的圓點,外麵再畫一個大圓,則表示定位,比如要縫個花等等。

兩條橫線再往下劃一道,這就表明對齊,正麵的麵料畫方形,反麵的麵料則在方形裡打個叉,所以她的紙樣,除了她自己以外,旁人要認很費勁。

像金裁縫這種的話,一般褙子就是衣長、胸寬、通袖長、袖肥,橫開領口寬、領緣,演算法比她要簡單許多


半日待下來,林秀水受益匪淺,就是金裁縫很會發散思維,從做裙子能扯到各種裙子樣式、顏色上,或是她做過的裙子、褙子等等。

然後乾脆說:“你拿匹布料來,我給你改成裙子,不然到再過十日,你也說,你要先給旁人把衣裳做了。”

林秀水被戳中心思,她這個人還挺難說動,隻是動了動念頭,沒想給自己做,就想著多學點,到時候好給人家改去。

金裁縫哼一聲,“我保證你出去走一圈,沒人上來問你裙子,我改姓。”

“我改姓銀,半個人都沒有,我再改姓銅。”

“你就好好地先將我的領抹做了,我等著搭衣裳呢。”

林秀水從金裁縫家出來,腦子裡隻有,為什麼不給自己做衣裳。

那當然是想拖著,等拖到想做的時候再做,什麼時候想做,暫時都不想做。

可她明明給彆人做衣裳時,滿腦子都是快做,快做,人家等著穿。

這會兒是有人上趕著給她做。

因緣際遇難以預料,她總算知道了,什麼是等一條裙子,或是一件衣裳的期待。

那種期待像是夏日夜裡的涼風,盼望它快快來。

即使知道要做上三個整日,這三日總會想,新裙子如何,可她明明做過許多條裙子。

想得她半點活沒少乾,半點錢沒少掙。

先是想到金裁縫的事,去拿著東西謝了老裁縫。

老裁縫說:“又沒成,謝我乾什麼。”

林秀水則搖搖頭說:“我悟了一點道,怎麼不算成。”

“我給你找的是裁縫,還是說廟裡的大師?”

林秀水很快接上,“佛家行道法,裁縫行衣法。”

“衣通百通啊。”

老裁縫壓根說不過她。

林秀水從領抹處離開,而後思想來去,跟顧娘子說:“我覺得抽紗繡這樣不大行,排單已經排到後個月了,人家都是奔著抽紗領抹來的,如果要等許久,送的話應當也是送抽紗繡的東西。”

“什麼東西?你們誰也抽不出空來,”顧娘子問道。

“抽不出,那可以多招幾個人,在方形布上抽紗,縫簡單的紋路,交由繡娘繡些花樣,做手帕、荷包、扇套。”

主要金裁縫跟她說過,說送其他領抹是毫無誠意的,一套領抹能賣出一貫多的價錢,還得等上兩個月,送幾十到百文的領抹,很摳門。

林秀水之前不說,是裁縫作裡騰不出人手,眼下裁縫作裡準備新進批學徒,她就想要人手來。

日日三個人,已經沒話找話,不然真的很安靜,按李錦的話來說,放個屁都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林秀水都打算從自己三歲開始說起,左右就那麼點事。

顧娘子想想這也能賣錢,但人還沒招齊,今年招工慢,原因還是她難以招到林秀水這樣的人才,每一個挑來選去,心裡都有難以言喻的落差。

熨布不行、補紗不行、裁衣一般般,同樣的年紀,不同的人,她這個看看一般,那個看看也不大行,最後勉強矮子當中拔些高個出來。

她還在挑,便說:“肯定給你安排人,到時候讓你自己去挑,再等等。”

林秀水等,她還買了四匹紗,是料子還行,但是會有些斑點和深淺線,這種成批買的會搭一兩匹差的,莊管事說:“你要便低價賣你。”

她之前是采買布匹又兼各種縫補雜事的,林秀水的縫補處給她減輕了極大的負擔,而且又做得好,帳設司的活計她也有進賬,自然想賣林秀水個好,上頭答應的。

一貫三便能買一匹紗布。

隻是莊管事不免好奇,“這又做什麼買賣去?”

“小本買賣。”

“我說你滿腦子的生意經,大熱天的不歇歇,想什麼呢?”

林秀水點點頭,“想錢。”

“多餘問你。”

不多餘,至少林秀水會回:“吃了五穀想六穀,有了肉吃嫌豆腐,但錢,誰會嫌。”

莊管事告訴自己,少多嘴。

林秀水這幾日總跟孫大說幾句,嘴巴真閒不住,畢竟人家賣貨外,跟陳桂花走的不是同個路子的,不搶陳桂花生意。

他從林秀水這裡收,再轉手去賣。

陳桂花賣香水行裡裝肥皂團、各種花瓣,她還會到處跑其他賣肥皂團的那裡去,賺的錢就去學紮發髻,晚上就給人洗頭,生意還沒上來,但她有三個長期客人,那就是林秀水、桑英,還有個是小荷。

孫大不大一樣,他也賣香的。

他說:“對啊,香花熟水不是香嗎?”

夏日上市了許多熟水,什麼豆蔻、紫蘇、沉香,而香花熟水,那是真的用花做的,玫瑰、茉莉、柚香,拿半開香氣最濃鬱的花,泡在水裡泡一夜,第二日再用熱水泡,就成了熟水。

林秀水說,那壓根就是花的洗澡水。

孫大也附和:“是啊,所以不也賣給他們,叫他們套袋子裡,至少喝的時候,沒有太多渣。”他還收彆人摘的梔子花,轉手套進紗袋裡,一個梔子香囊賣十五文,白綠色不僅好看,而且香。

還打算到街頭寫酸文的那裡,先寫幾張紅紙條,什麼吉祥、如意,反正好字往上寫,他說能賣到十八文。

林秀水給他推薦了廣惠,待業的也給找個工作。

一文錢一張,廣惠謝天謝地,“我出息了,我能掙錢了。”

當場賦詩一首,“今日掙十文,明日掙十文,十文複十文,來日一百文。”

其實賺的錢還得倒貼兩文,因為六隻貓,貓魚兩文一條。

這個紗袋比手套好賣多了,又比香囊便宜、輕透,有說要抓火螢蟲放裡頭,亮瑩瑩的好看,也有說要裝茶葉。

還有說要燉鴨湯的,要她白送。

“不能嗎?”陳九川在那殺鴨子,他又去了趟上林塘,田裡忙,他歇了工回去種幾日田,曬的臉黑了點。

“給誰吃?”

他挑了兩隻最肥的鴨子回來,準備做熬鴨,紗袋裡頭放薑片、蔥段。

一盅給林秀水,一盅給桑英和自己吃。

眼下雞多鴨少,彆看鎮裡水路多,但都要行船,不讓放鴨,雞要便宜得多,有用雞來做鴨菜的,叫作小雞假炙鴨,也有假熬鴨。

上林塘鴨子也不多,最多的是鵝,臨安內城人喜歡吃,成片成片地養。

林秀水說:“你虧了。”

紗袋才九文,鴨子要三百文。

陳九川說:“那賺了。”

“賺你九文錢,給你一鍋老鴨湯。”

林秀水問桑英,“你哥種田種傻了?”

“沒啊,”桑英奇怪,“你虧了,鴨湯本來該給你吃,你還白搭他一個紗袋。”

“找他要錢,最近他剛掙了筆。”

“算了,”林秀水很大方,“我也小掙了筆,明日請你們吃鵝。”

兩人看她,又上哪發財了?

林秀水很謙虛,她確實小掙了一大筆錢,兩貫錢。

這種小小的紗袋,居然能有二道販子。

孫大跟陳桂花是第一道,那麼其後來的,是第二道販子,他們不是從林秀水手裡買的,是從其他攤子上買,然後換個名字賣出去,叫作紗囊。

他們怎麼賣呢?茶葉都有個高階包裝,在封茶時,密封包好後,然後會套個紗袋,這種叫絳囊。

那種紗袋用特彆好的紗,紗袋一般,但是這買賣的人很聰明,給碎茶葉套兩層紗袋,轉手能從一百八十賣到兩百八十文。

這一切是孫大講的,林秀水說,是她輸了。

反正她實打實賺了,紗袋有六七個人做,每日能出三四百個,刨除給她們的費用外,林秀水三日淨賺兩貫。

她從沒有掙過這麼輕鬆的錢,連讓她都敢想,假以時日,能不能從租,改成買間鋪子。

先想想再說,這種營生會回穩。

這三日她真沒白乾,賺了錢,抽空做出金裁縫的領抹,還能領一條新裙子。

金裁縫給她做的。

這條裙子是用林秀水給的絞纈布,藍色暈染中夾雜著如同霧狀的白。

給的是百疊裙,這種跟打滿褶不大相同,滿褶是從腰前到腰後都打細褶,這裙子是前片打些褶子,分得很開,並不細密,腰邊有兩側並不打褶。

不打褶的光麵交疊穿著,褶子在左在右在後麵,中間留了寬度,形成素麵。

林秀水倒是不大穿這種款式的裙子,她穿上後,隻覺得行動間很舒服,金裁縫給她專門做了條腰繩,在中間打上藍色綴白色的結。

一是襯得腰會纖細,二是裙子走起來,兩邊不死板,更能襯得出布料甩動間的飄逸,打褶並不鋒利,有些許蓬,很輕盈的美。

金裁縫讓她彆急著謝和還禮,“你出去走一圈,沒人問我姓銀。”

林秀水上哪走了圈,她去裁縫作走了圈,到底好不好,她自己不大清楚,做裁縫的最知道。

大家都用稀奇的眼神看她,好像一朵乾花突然變成鮮花。

畢竟尋常穿著極為樸素,連臉都素麵朝天的,突然穿了條俏麗的裙子來,怎麼不叫人大吃一驚。

她們的反應是這樣的:

“哪裡做的?給我也做一條。”

“好看,多餘的話不用說,給我做一條。”

“一條。”

“跟一條。”

林秀水懂了,這叫金字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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