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縫日誌 第70章 第 70 章 爆單了
爆單了
織巧會的前半日,
織巧網和結同好,隨著時間漸近到晌午,大家漸漸散場,
走出書院,各自招呼著。
“來呀,上我家吃飯去。”
“今日晌午不回家,
我們去喝碗涼水怎麼樣?”
一群人在路上拉拉扯扯,有的又在船頭喊,“阿妹,你不是喜歡剪紙的,
我家裡有不少紙頭,你等等我給你送來。”
有兩個同為郎中的,邊走邊聊,
一個說:“那你在看什麼,《婦人良方大全》嗎?裡頭不是說橫產、倒產、偏產、坐產,墜撲傷胎等等,我還學不大懂。”
另一個則說:“看了一些,最近倒想上紹興去,她們那錢氏女科不是很出名嗎,之前行都設在那時,
後妃也都多有診治,
我覺得我們鎮裡的女科不如彆人。”
“石門檻是不是,
聽說那裡看病以石門檻為界,
門檻裡麵的能看,外麵的不行,那裡女科好,還有三六九傷科也出名的。”
“你也聽骨傷科的?那要更難些的,
我也去看過,專治骨頭的。”
兩人邊走邊聊,還說要一起看《女科百問》,這年頭女醫是少數的存在,能獨立出診的,已經三四十歲,能有同好實屬不易。
年輕小娘子三三兩兩,走在她們身後,歪著腦袋努力聽著,有一個小娘子說:“等我到這歲數,不知道能不能進到一門行當裡去。”
“你找牙嫂問問,我以後就當牙嫂去了,”另一個小娘子手裡擺弄發圈,她說,“從前還覺得人家死要錢,這會子想想,能送人到一個行當裡頭去,有門活計混口飯吃,當真難得很。”
“對啊,我們坐的那屋子裡,有個娘子是大河棚橋那書鋪裡頭刊刻的,她說自個兒三十歲前大字不識一個,三十歲後硬是去學去認,兩年間,眼下都能雕刻本了。我比她歲數小一半,我覺得自個兒也應當去學一學。”
“學什麼?我也去學點來。”
一群人相互說說鬨鬨,互送巧網,在船邊又站了許久,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各自上了自家的船。
林秀水走了幾步,送大家出門,接過彆人塞到她手裡的巧紙和巧網,左手摟住,右手伸出來衝人群揮手。
而後麵朝還沒走的七位娘子,她將東西攬在懷裡說:“我們先到裁縫作裡吃飯去,上工要等明日。”
“小娘子,真讓我們到裡頭去做活?一個月給兩貫?”有個左臉生了個痦子的婦人問,她跑了好幾步到林秀水跟前說,“我以前是在魚行裡補魚簍的,隻是眼下沒做了,這去了有沒有活做?”
另有一個女人走出來,她小聲地問:“我做的營生也跟裁縫作沒多大乾係,我之前是做冠子的。”
林秀水明白大家的顧慮,她先是笑,轉身走了幾步回去,而後便道:“肯定有活可以做,前三名到抽紗繡裡,後四名到縫補處裡,我們吃了飯,明日再說。”
這是她跟顧娘子一早定好的,編網能編得好,那麼共通的點是在抽過紗的布麵上,繞線紮捆肯定能做好。
其餘四名,正好縫補處缺人手,而且大多是裁布。
帳設司有批新的活計,原先是想給白衣鋪做的,後麵被林秀水攬了過來。這活用的全是白布,做畫帳用的,裁好尺寸,裝在木架上,供詩人提筆寫詩,或是畫匠鋪平作畫的。
縫補隻要縫四周邊緣,但尺寸要求嚴,必須裁得直。
林秀水叫七位娘子明日再來上工,她們一謝再謝,仍處在不真實的夢裡一樣。
走出去也能聽見她們問對方,“不是假的吧。”
“不清楚,腦子糊塗了。”
今日誰也不上工,顧娘子看完織巧會就走了,她說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說,要到西湖遊玩去,問林秀水去不去,遊船還能坐得下。
林秀水當然不去,她也不拜月,不乞巧,不穿針引線,蜘蛛這玩意,看在紗袋最近賺錢的份上,把自己眼睛捂嚴實點,當作看不見。
大家都過節遊玩去,林秀水在整理早上厚厚一疊,幾百位娘子掛在巧網上的愛好/心願和住址,裁縫作十來位娘子幫忙一起寫的。
林秀水粗略看過,其中有些很有意思,她按著紙,來回翻找,沒翻到,又重新找一遍,才抽出一張紙出來。
上麵寫著,我有一對很喜歡的皮影,常在年節裡拿來逗其他小孩玩,可是它被扯壞了,補不回來了。
寫的人來自桑道口巷子裡,叫作李小娘,林秀水早上從那麼多掛的巧網邊走過,看了好幾眼,當時人多嘈雜,她也沒能找著人。
想想拿了縫補包,將鑷子、針線、剪子、布尺等工具一一放進去,朝邊上喊了聲:“小春娥,跟我補東西去不去?”
“天,”小春娥從窗外冒出腦袋來,“你真不嫌累,不去逛逛啊?”
“走不走?”
“走,”小春娥叉腰,“誰叫我就愛跟在你屁股後頭呢。”
林秀水邁步出去,她笑道:“彆說的自己跟小狗一樣。”
“我愛吃骨頭,怎麼不算小狗。”
小春娥說完,她撐起油紙傘,“上哪去,哪哪我都熟,我給你當船工。”
“姚船工,我要去桑道口。”
下午河道人擁擠,時有微風,烏雲來了又散,散了又來,小春娥搖船,林秀水給她唱最近小布袋戲社編的曲子,亂七八糟,不成調子。
小春娥忍了又忍,她沒忍住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船上養了鴨子,又養了頭小牛,還有隻鳥一直在喳喳叫。”
“拐彎抹角罵我呢?”林秀水哼一聲。
“我是光明正大地說,林小牛。”
林秀水哞了一聲。
結果隔壁兩艘船的人都將腦袋探出來,再找哪艘船上藏了牛。
小春娥嘎嘎大笑。
桑道口有很出名的雪泡縮皮飲,是用縮砂仁、烏梅肉、炙甘草等做的,兩人買了兩碗,坐店裡吃了,再去找人問路。
李小孃家住在巷子口,掛著兩個燈籠的人家,這個巷子裡大家靠洗氈和淘井為營生,東邊過去是之前東京過來的人,有許多人仍保留著冬天用毛氈鋪地上,夏天洗氈子的習俗。
家家戶戶有許多口井,這裡的河時常堆積許多的黃泥,井會成為枯井,要有人下到井裡去清淤,這叫淘井。
巷子裡到處是潑出來的水,東一塊西一塊,泛著白白的泡沫,積在凹凸不平的地方。她倆到的時候,李小娘在給妹妹看她編的巧網,院子裡有很多塊氈子。
“咦,”李小娘驚奇,她趕緊拿凳子,“林小娘子,不,林管事,你們怎麼來了?找我拿巧網的?”
小春娥從林秀水背後伸出腦袋,她搖搖頭,“我們來給你補皮影的呀,不是我,是她要上門來的。”
“你說有補不好的皮影,我縫補最厲害了,上門給你瞧瞧,叫我阿俏吧,喊我林管事怪生疏的。”
林秀水說完,她把包挪到前麵來,她還是頭一次跑這麼遠,之前都是大家送來給她,不管是桑樹口還是河道口兩岸,再遠點,孫大和宋三娘也會送過來。
李小娘再度吃驚,她妹妹跟她一個神情,眼睛瞪得大,嘴巴能塞一個雞蛋,而後纔回過神,趕緊跑到屋子裡,拿出破損的皮影。
不是用紙做的,林秀水伸出手,她很確定是用羊皮做的,補蹴鞠補了那麼久,羊皮一上手能摸出來。
小春娥幫李小娘一起拚湊,皮影湊起來是一對,一個女子紮高發髻,身上穿的衣裳為紅黑藍三色,花紋很多,另外一個則為男子,戴高帽,穿綠色的袍子。
李小娘歎口氣,“就是扯壞了,從前我是用白紙做的,擺弄不到一個月便壞了,這是我攢了一年的錢買的,用羊皮雕的。”
她說起來皮影來時,平凡的臉上也有動人的光彩,指著皮影上頭的連線處說:“這是頭、胸、腹,兩腿兩手臂,手臂這塊還有手肘,肘下麵有雙手,總有十一個部分拚湊出來的。”
“你們看這些手肘和手臂交接的地方,都會有一個透出來的黑影,這點叫作骨縫,中間這處是骨眼,用羊腸線穿過骨眼能把整個皮影人給立起來。”
“想要動起來,靠粘著的這三根扡子,握在手裡便能反過身,眼下是沒法動了。”
扯壞的地方一在頭跟衣物相交處,二在中間這一塊,但是邊緣很整齊,也沒有拉伸的痕跡,更像是剪的。
林秀水沒多問,李小娘低著頭擺弄,她小聲又低不可聞地說:“補不好就算了,我也沒有很喜歡。”
“我還是洗氈子最好。”
林秀水則拿出針線來,她擡起頭看李小娘說:“要是補好了呢?”
小春娥說:“補好了,補好了那就又多了一個高興的人。”
李小娘子的妹妹也拍手,她才五歲的樣子,伸出三個手指說:“是兩個。”
“不對不對,是很多很多個,”她張大手說。
林秀水在劈細線,皮影斷在脖子處的話,光影一照肯定能照出來,肚子斷裂處也一樣。林秀水先用細線在羊皮處,慢慢挑針細縫,她有錢後,買了三百文一枚極細的繡花針,針好,而且她每隔三日補一筐蹴鞠,縫補皮子對她來說不是難事。
一針一針又快又穩,斷裂的地方在幾人眼睜睜瞧著下,也不知道從哪一針開始,便突然地從缺口處,嚴絲合縫地拚湊一塊。
不拿到日頭下對著光照,看不出很明顯的破損,林秀水縫補的手藝在抽紗和各種磨煉後,越發精湛了。
哪怕天熱,吹來的風也是悶悶的,她就能安穩坐在那裡,將斷裂的皮影細細縫合好,她腦子也有閃過,之前遇到縫缺唇的那位娘子,她說能有本事的話,一定要做到最好。
林秀水縫好後,擦了把汗,她說:“再補一道衣領和裙帶,這樣照的時候看不出來。”
李小娘已經擺弄著補好的皮影,她呆呆地看著,烈日下那兩道修補過的細痕,想流淚,又流不出來,隻是笑著。
“沒事,我知道它壞了,不用遮了,林管事,不,不是,阿俏,”李小娘語無倫次說著,上下摸著衣裳,想要掏兜給錢。
“不用給了,你給我講講這個皮影吧,”林秀水笑著搖搖頭,她收好針,穿好線等著李小娘說。
李小娘爹孃去收氈子了,要等晚上才能回來,兩人都見不慣李小娘這愛好,怕她不好好洗氈子,搶不好搶,就給剪了。
可李小娘是真喜歡。
“我們巷子要偏些,巷子口有許多孩童,我去其他巷子裡的時候,發現那邊年節都會設小觀影棚子,有人在那專門弄影戲,也就是皮影讓小孩彆亂跑。”
“我們巷子裡丟過一兩個小孩,我想要是有影戲的話,她們不至於丟了,就想學皮影,自己做了個小觀影棚子,年節的時候在巷子口擺。”
她妹妹說:“很喜歡,大家都喜歡瞧。”
李小娘好幾年都會偷摸擺,她爹孃總是罵人又總是生氣,她等人都睡了,拿出來放到窗外,借著月光擺弄一番。
她曾經想當弄皮影的匠人,可這會兒麵對修補好的皮影,她想當做皮影的匠人,彆人要是再剪壞,她可以自己重新做。
她從前沒有勇氣,可是今日她聽了許多行當裡的事,有人專門來給她修皮影,她突然下定決心。
林秀水卻說:“攢一年的錢買皮影的時候,你已經有了。”
“我們兩個可以看看你的觀影棚子嗎?”
她和小春娥看李小娘,在一個簡陋的白紙棚子裡,儘情晃動著皮影。
走前林秀水說:“我認識賣羊皮的匠人,如果你想要做的,二十文可以買一張羊皮。”
“啊?真的能有這麼便宜嗎?”李小娘喊破音了。
“真的,當皮影匠比洗氈子更適合你。”
在李小娘要日後一直洗氈子前,她先下了決定,要做一個皮影匠。
林秀水出門前,將那張寫著皮影修不好的紙條折起來,跟小春娥出門去。
小春娥說:“完了。”
“啥?”
小春娥興奮地開口,一直倒退著走路,“要不以後你乾到處縫補做衣的活計,我就給你提包,跟著你走,我真迷上了。”
那種補好一件東西的快樂,補的人高興,看的人緊張又歡喜。
她發現,阿俏一出手,她就隻顧著看手了。
“不燒炭了?”林秀水笑著戳戳她肩膀,“立秋都到了,不想秋天到油燭局裡去了?是誰說的,我要先到鎮裡的油燭局裡,再上臨安府去,也要做管事,做燒香燒炭裡最厲害的人。”
“是小春娥嗎?”
“那當然,”小春娥跟她並肩走,“我覺得我肯定可以,畢竟也沒有誰大熱天的,等夜裡涼快起來,還要燒點香湊邊上瞧的是不是。”
小春娥慢慢地走,慢慢地說:“我呢,是不適合縫補的,立秋到了,之後就會涼快下去,縫補處也有了人手,阿俏,我想想,我還是要回去燒香的。”
縫補處很好,阿俏總照顧她,她們兩個一起吃飯,晌午睡在屋子那張床上,總有說不完的話。
小春娥踩過一個水窪,她轉過頭說:“今日聽了那些娘子說的,我是當不了很厲害的人,能燒好炭,我就覺得很踏實。”
去年的七夕她在乾什麼,反正肯定是乞巧、望月,那個時候的她也高興,可今年的話,她站在這裡,什麼也不乾都覺得很好。
林秀水說:“明天就回去嗎?”
“是啊,燒炭嘛,宜早不宜遲,我都要不認識炭了。”
林秀水擡頭看了眼天色,夏日裡黑得慢,突然拉住她的袖子,“走,我給你當船工,我們去看看油燭局。”
“啊?”
林秀水拉著她跑,衣裙飄飄,“啊什麼,今天看了這麼多女子,就是看了許許多多個的好,那我們就去更好的地方瞧瞧。”
上了船,讓小春娥到後麵去,她在前頭搖船,帳設司的路她走過很多次,那麼多次裡,她路過油燭局,總會想那是小春娥以後會來的地方。
“總要去看看的,”林秀水說。
這個下午兩個人進了四司六局,拖張小四的關係,到油燭局裡瞧一瞧,哪怕在鎮裡,油燭局也相當大。有專門做燈籠的,做宴會要用的燈油,有間屋子裡有各式各樣精巧的燭台、燭台、立式的燈架,有成堆成堆的木炭、香炭、獸炭、蠟燭等等。
大家穿四司六局的衣裳,行走在各個屋子裡,井然有序,小春娥見到了彆人口中說的油燭局,說的掌燈火照耀、上燭、修燭、點照、壓燈、辦席、立台、手把、豆台、竹籠、燈台、裝火、簇炭。
她喃喃自語,“我以後真的能到這裡來嗎?”
“當然可以。”
不是自問自答,是林秀水堅定地回答。
小春娥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她對這些總是百看不厭,哪怕枯燥又乏味,也總是能看出點樂趣,林秀水打著哈欠,眯著眼陪她看了大半個下午,問了很多東西。
出來的時候,黃昏邊上,夕陽西下,兩個人腳步一致,影子相靠。
小春娥則在這時想,要是哪天突然對燒炭疲倦厭煩的話,她大概會想起這個午後,她站在油燭局裡,旁邊有人一直陪著她,像可靠的燭台。
這個難忘的七夕過去後,相隔不到一日的立秋來臨,小春娥收拾東西,回到熏香處裡,她想試一試八月中旬進油燭局。
林秀水則看著七夕後,織巧會帶來的豐厚謝禮。
她默默合上有很厚的單子,揉揉眉心,不想同顧娘子說,她自己也有相當多做衣裳的活。
人生頭一次體會三個字,爆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