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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裁縫日誌 第74章 第 74 章 買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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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買鋪子了!

蓮花的料子不少,
裁縫們見慣了小團花折枝蓮花紋綾、蓮花童子紋,也有如泥金印花的手藝,雕刻蓮花的樣子,
塗抹金泥填彩印在衣料上。

可不如這套蓮花衣裳來得出彩,吸睛,目光全落在衣裳上。

時下衣裳出眾的有三點,
一是布料,諸如水綢、天淨紗、織錦緞等等,二為技藝,織金、泥金、刺繡、綴珠、彩繪、絞纈等,
三便是顏色,石榴紅、鬱金香色、鵝黃、藕荷、青綠幾色等。

卻沒有在形製上讓人眼前一亮的,翻來覆去,
窄袖、大袖、直袖,合圍裙、百褶、百疊,基本沒有突破,反而在領抹上卷生卷死,下各種功夫和手藝。

“從來不知道,可以將裙做成花瓣形的,”做裙子十來年的裁縫感慨,
“我們恨不得每條裙褶打得一樣寬,
下擺筆直,
反而將花樣都放在布料上,
在裙帶上。”

縫大袖衣的裁縫沒收回目光,將視線落到花瓣大袖上,喃喃自語,“可不是,
我從不敢打破形製,大袖的寬能一放再放,其餘照舊是按形製來的。”

大家從震驚中回過神,又討論起衣裳來,而目光之中的張蓮荷,低頭細看,手輕輕撫過紗裙。裙頭有粉白荷花、綠蜻蜓,淺青荷葉的繡樣,窄窄一條邊而已,她盯著細看,又擡起袖子,拂過去,邊緣的絲線泛著光澤。

她就站在那裡,屋子裡有鏡架,卻也不去坐下,她不敢坐,太漂亮的衣裳會讓人束手束腳起來。

林秀水問她,張蓮荷連說話都是輕聲的,再也沒有之前昂起頭,說自己蓮花花神的俏皮,她往外挪了兩步說:“怕啊。”

“這紗最容易勾絲了。”

其他過來瞧熱鬨的裁縫笑,人群裡有人伸手指指林秀水,“你找阿俏呀,能抽紗,又能加紗,我們壞了的紗衣都是找她補的。”

“隻管坐,壞了我給你補好,”林秀水將手搭在她肩頭,請她坐下,“要看坐下來、走路的樣子,還得請這些娘子幫忙瞧瞧,哪裡要改的。”

衣裳並不是做完能穿便好了,量的尺數雖說量準了,做出來卻並不一定極為合身,要一改、二改,最終定衣,不再進行更改。

“這會兒不給我嗎?”張蓮荷捂著裙子,她麵色震驚,完全打亂了她的計劃。

她準備今日在桑綾弄逛一天,明天起早五更天上南大街去,後日到金銀坊去,她可以三過家門而不入,大後日讓衣裳休息,她看衣裳休息。

林秀水繞到她身前說:“抹胸這裡要改,有些大了,邊緣不是很貼合。”

張蓮荷立即道:“我才十六,我還會長。”

林秀水當沒聽見,又指指裙子腰身,“這邊也要改一改,坐下來緊了點。”

“我不吃不喝,我可以瘦。”

給大家聽樂了,林秀水無奈道:“你吃完兩日六餐,我就還給你。”

“其實我一日也能吃六餐的。”

“要早點給我啊。”

最終張蓮荷換下這套衣裳,仔仔細細套在衣架上,一步三回頭走了,林秀水都怕她說出,彆了,我的衣裳。

人家前腳走的,後腳林秀水就出了門,兩個學徒幫她扛著衣裳架子,穿過三條道,去了西後院裡。

各處裁縫管事早就到了,坐在屋子裡,隔著門窗林秀水都能聽見激烈的吵嚷。

有一道女聲蓋住了吵嚷聲,清晰地傳來,“懂不懂,我說的是大袖衫就隻有三種,對襟大袖裁開,後背縫上一個三角兜的,要不就是前短後長,還有分裁式的,接這種花瓣袖的那是破壞形製的!好看,那也是破壞形製!”

“破壞就破壞,那之前旋裙出來的時候,前後開衩的形製,又多是下層娼妓穿著的,抨擊的不是更加厲害,到過去多少年了,眼下人人都穿,形製算個屁啊!”另一個裁縫娘子也高聲說話,伴隨著手猛拍桌子的幾聲。

“好了好了,你看看你們,吵什麼吵,我自己是做抹胸,貼身小衣的,”年邁的裁縫說,“以前東京宣和年間,宮中的宮女還做了一種任人便的小衣,劈開四條縫,隻用紐帶穿的,叫密四門,也新奇啊,傳出來不照舊成了形製。按我來說,衣裳就是任人便的。”

另一道女聲笑了笑,又道:“陳娘子,你年輕了些,形製可不是大過天的,打早前還盛行穿胡裝呢,穿的番式戰袍,你說說,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可不聽,那什麼叫諸行百戶,衣裝各穿其本色,不能越外,香鋪的要頂帽披肩,質庫的穿黑長衫,不就是形製難以逾越嗎!”

裁縫作並非不吵嘴,隻是關起門來,各吵各的,日日吵,上到一匹布,下到一根裙帶,都能吵翻了天去。

眼下各處管事聚集在一處,為了林秀水這種破壞形製的衣裳,開始了各種有理有據地辯駁,你來我往。

林秀水猶豫著,不想進門,倒不是說不過她們,而是這麼激烈的爭吵,等會兒口水全噴她臉上。

她選擇聽牆角,等裡麵吵歇了再進去,結果卻是越吵越熱烈,已經從衣裳,扯到頭飾、冠子、鞋子上去,直到顧娘子過來。

“進來,”她朝林秀水說。

顧娘子一進去,屋裡的聲音平息了,林秀水纔跟在她身後,邁進門檻裡去,結果她一進門,議論聲又起。

“爭論的聲音我都聽見了,”顧娘子緩步進門站定,“有什麼好吵的,各行各業都在爭奇,隻有我們在守舊,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守孝!”

“今年的衣裳看過沒,自己做的衣裳看了沒,自己都看笑了吧,我把三年前的舊衣收拾收拾拿出來,跟今年的有什麼分彆,分彆就是吃熱飯還是吃剩飯。”

“說不準剩飯還比熱得好吃。”

顧娘子罵得很犀利,大家坐底下閉嘴不言,她氣地喝了兩口茶水,掃視一圈後道:“還想說什麼?”

有位娘子不懼目光,站起來說:“就算形製不重要,新飯冷飯熱炒,可是衣裳是給人行方便的,這即使好看,也穿著不便,而且沒人能花得起十三貫的價錢。”

“不知娘子把我們叫到這裡來的意思。”

這話說得在理,不少人跟著點頭,好看固然重要,不便也是真的。

顧娘子不開口,隻是看林秀水,而林秀水走了幾步站到衣裳邊上,她撩起底下的花瓣裙說:“我也清楚得知大家的想法,可如果在衣物上總是束手束腳,想著形製,那麼滿大街的衣裳除了顏色,毫無分彆。”

她小心取下花瓣大袖衫,又將外麵套著的粉紅花瓣合圍裙解下,安穩放置到一旁,眼下除了荷葉邊抹胸,這條紗裙變得平平無奇起來。

如同那種毫無新意,裁縫作裡一抓一大把的紗裙,連反駁其形製的娘子,也開始閉口不言語,確實很平常。

林秀水請人把箱子擡過來,自己開箱取衣,等轉過身回來時,她手裡多了一條合圍裙。

這條裙子的裙頭是用四指寬的淺綠絲綢做的,而下麵是蓮花花瓣的飄片,每一片花瓣大小一樣,粉紅色的紗,邊緣相互重疊。

林秀水沒有綁在紗裙上,她隻是又拿出一件極為普通的,連打褶都沒有的絹布裙,穿進衣架,她將短花瓣合圍裙綁在上麵。

不同於長款的錯落交疊有致飄逸,短款隻到膝蓋上的花瓣合圍,給簡單的白裙子增添了彆樣的風情,尤其腰後還有兩條白綠綢緞,綁在後背,垂落下來像是流蘇髻上飛揚的流蘇。

並不繁雜的款式,卻看得人眼前一亮,那種感覺就是即使買了件平常的裙子,套上這個短花瓣合圍裙,無需再費勁穿搭,便能立即出門的好看。

如果說之前整套衣裳是蓮花仙子,那麼單單這套,便如同清水芙蓉。

林秀水往後退了兩步,讓衣裳站到她前麵,顧娘子則適時開口,“叫你們來也是為此,這個月就做花瓣合圍裙和相關衣裳,料子已經備好了。”

這是林秀水在做裙子的時候想到的,十三貫又耗時許久的衣裳,並非人人都穿得起,而且這身衣裳屬於張蓮荷,她們不會拿出來賣給其他人同樣的。

可有沒有其他簡單、美麗的衣裳,又不需要很多錢的,林秀水突發奇想,便用裁剪花瓣長裙的邊角料,拚湊出這款短的合圍裙來。

樣式稀奇出眾,顏色耐看,搭綠裙子、白絹布都可以,價錢不貴。紗製的在三百文左右,除了蓮花粉,還可以做荷葉綠的,隻是葉瓣要稍微拉長,跟花瓣的圓潤不同,像是粽葉的細長。

毫無疑問,這事由林秀水牽頭,大家一塊來做,這種形製的裙子,市麵上頭一次出現,像合圍裙的話,大多是百褶式、百疊式還有一片式的合圍。

花瓣裙在眼下,除了裙頭參照合圍的做法,係法,可裙擺是完全不相同,在衣物上,並非越新奇賣得越好,大家都抱有不大看好的心,哪怕有部分人很喜歡。

做是照做的,這種合圍裙很簡單,隻要花瓣飄片裁好,邊緣縫上細線,防止散紗,再一一縫綴到裙頭上便可,一個人一日能出一條裙子,三十個人做這個活。

顧娘子說先做幾百條,她對此很看好,至於其他的,林秀水說等有成效再談。

她也花了一日將張蓮荷的衣裳徹底改好,請她來試穿,而張蓮荷以為跟上一次一樣,在間空屋子裡麵,試好出來,便帶著衣裳回去。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當她再一次穿好衣裳出來,小心翼翼坐在凳子上時,林秀水笑眯眯地說:“你這個發髻不大合適,要不要換個發髻?”

“我也覺得,你會梳?”張蓮荷握著執鏡,左照右照也覺得不大滿意,她慣常梳一個雙髻,瞧著頭發綁起來實心的,很死板,跟蓮花裙的飄逸就不大相稱,有種上半身和下半身徹底分割的感覺。

林秀水擺擺手,她可不會梳,會梳的另有其人,她把陳桂花請來了。

陳桂花一聽到裁縫作裡梳頭,換了身齊整衣裳,拿一個小方盒的梳頭工具,二話不說便來了。

她掀了簾子,躡手躡腳進來,低頭隻見垂到腳的裙子,暗暗喊了聲,乖乖,真夠好看的,屏著氣不敢出聲。

等林秀水喊她,慢慢擡起頭,往人家腦袋上瞟了一眼,當下忽地大聲地道:“不行,紮的這個發髻不行。”

說完便再也沒有畏縮的架勢,抱著方盒,像是隻母雞一樣氣昂昂衝過來,無視一切,直奔著人家的腦袋來。

“換,換成飛天髻,指定沒錯,”陳桂花語氣篤定,手裡利落地開啟盒子,從滿滿當當的工具裡,拿出把梳子,神情坦然而專注。

張蓮荷被她這架勢整的,無意識點點頭,陳桂花則道:“你信我準沒有錯,我在我們桑橋渡梳頭可是出了名的。”

陳婆梳頭,自梳自誇。

林秀水瞥了眼她,哪裡來的桑橋渡,最多在桑樹口出名。

不過陳桂花梳起頭來時,神情格外認真,手隨著梳子上下擺動,近來她又去學了待詔的手藝,連雜亂的鬢發也能修整,順帶修理些許眉型。

最巧的是她的梳頭手藝,張蓮荷的頭發不算很多,雙髻綁成兩個小團瞧著發量不少,可飛天髻的頭發盤在後腦處,要分起碼三株頭發出來,得將所有頭發都拆分好。

她不急不忙地梳著,原先頭發雜亂無章,在她手裡變得很有條理,逐漸在腦袋變成有三個鏤空發圈的飛天髻,很襯飄逸的裙子。

林秀水遞過去兩朵用粉紗做的蓮花,插在發髻前,這倒不是她做的,裁縫作有人做絹花很擅長,請人家幫忙的。

“還差一樣,”林秀水說著,掀起簾子,走到後麵的屋子裡,從裡麵拿出一株象生蓮花,就是假花,用剩下的布料做出來的。

她塞到張蓮荷的懷裡,她蹲下來輕輕地說:“送給你的,小花神。”

“等會我們再上個妝,這下你出門,衝著滿街的人喊,你是蓮花花神,也不會有人說你是假的。”

張蓮荷低頭看層層疊疊的蓮花,做得跟真花一樣,她握著蓮根,撫摸著花瓣。一個源於她難以釋懷而萌生的願望,她原本以為會被取笑,被怠慢,被因為她的種種要求而退縮,不會有她滿意的衣裳。

可事情卻一再出乎她的預料,那麼不切實際的願望,被好好珍視著。

林秀水將那條短的花瓣圍裙,也拿出來送給她,並請她換上,而後道:“這也是送給你的,我們裁縫作晚些要賣這款合圍裙,正是因為有你,纔有這款裙子。”

“所以我們稱之為蓮裙。”

張蓮荷楞在那裡,低頭撩起裙擺,忽而一笑,“我何其有幸啊。”

“是我有幸能接到你的願望。”

張蓮荷心裡像開了一片蓮花,而蓮花在她這裡,有了另外一種永生難忘的意義。

這一次,大家的目光從衣裳,也開始落到她整個人身上,誇獎張蓮荷這個人。

林秀水一直認為,到裁縫手裡做的衣裳是用來襯人的,怎麼讓人穿得好看,而不是說人穿了不合時宜的衣裳。

她看張蓮花滿目春風,笑容洋溢,行走在人群裡,像朵盛開到極致的蓮花。

林秀水鬆了口氣,轉過頭,陳桂花正抱臂欣賞,欣賞她自己梳這個絕好的發髻。

“要不,桂花姨你也到我們裁縫作來梳頭吧,梳一次工錢能有兩百文,”林秀水走了兩步,站到陳桂花身旁說道。

陳桂花聽了心動,抓緊了繩子的係帶,猶豫著張開嘴,最終搖搖頭道:“還是算了。”

“秀姐兒,你要是請我來幫忙,我肯定來。”

“可叫我在這做活,我這個人又不算很聰明,能在一個地方做好,對我來說實屬不容易,沒法子東頭做做,西頭做做。”

陳桂花下了台階,哪怕背著光,麵上有著不容忽視的神采,“我這會兒真明白了,賺錢要看本事的,什麼都想做,什麼都想賺,就是什麼都做不好。”

“我還是回到桑樹口,繼續給巷子裡的人梳頭,洗身子,我賺這份錢比較踏實。”

林秀水沒再繼續勸,而是打了傘走下台階,送陳桂花出門去,忽然感覺陳桂花跟小春娥其實很像,認準了一條路就在一條路上走,洗頭也好,燒炭也罷,都是條寬闊大道。

而林秀水自己,則一直走在裁縫這條路上。

七月底,花瓣合圍裙問世。

在一個很尋常的日子裡,出了三伏,又過完白露,悄無聲息地擺了出來,在桑綾弄的顧娘子成衣鋪、西大街的顧二孃成衣鋪、布行旁邊的顧家成衣鋪。

天氣稍涼快下來,來桑綾弄買秋衫的人便多了起來。

“這今年秋衫跟春衫有什麼不同,”一個胖姑娘抱怨,“形製一個樣,來來去去都是那些東西,而且你瞧瞧那顏色,當真氣煞我了,跟我前年買的都是一個色。”

“出的又是窄袖,修身,一點放量都沒有,小氣得很,我連穿都穿不上,乾脆我裸著出門算了,省布料省到這份上。”

另一個高個子小娘子翻了個白眼,“連裙子都是短的,到我腳踝過,顏色還醜,又是藍的藍的,除了藍的就是綠的,叫什麼青綠山水畫,什麼鬼。”

兩人抨擊這幾年的衣裳,真是越說越氣,沒一年叫人滿意的,出的衣裳從彆的府倒了幾手回來,醜得嚇人。

氣上頭來,當真想走了,胖姑娘瞅瞅前麵,那圍了十來個人,又拉高個子娘子的手,“走,我們也上去瞧瞧。”

擠進人群裡一瞧,隻見顧家成衣鋪門前,站著幾個高矮胖瘦不一的女子,全都蒙著麵,有穿藍色上襦的,有穿一件極簡白抹胸的,外麵罩著的褙子也多是淺色,沒有繡花和紋樣。

穿的下裳也很簡便,一片式的白布裙,或是打了褶的綠絹布裙子,初時圍著的大家都皺眉,想著顧娘子成衣鋪早前還過得去,紗裙、褙子都做得雖然不算出彩,可都過得去,中規中矩。

怎麼越做越回去了,跟街上十個女子裡九個女子穿得一樣,登時有了噓聲,有人當即嗤了兩聲,扭頭便要走,什麼玩意啊。

可這時,人群又傳來一陣嘶嘶聲,跟山裡的蛇跑下來了一般。

隻見有人拎著衣架子出來,那些站在門口的女子們不慌不忙取下合圍裙,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圍在腰間。

這蓮花粉的合圍裙到大腿一半處,腰封有白絲綢的,有綠絲綢的,一片片如同蓮花瓣,花瓣尖有吊著顆珍珠的,還有什麼裝飾都沒有的,純粹的美麗。也有在稍左側一邊,掛著蓮花紋樣式的布貼,吊著粉白的流蘇墜子,或是青綠的墜子。

背後的飄帶很長,打個結仍舊能垂到膝彎處,給這平平無奇的後背,增添了些許風情。

大家眼睜睜看著,這毫無花樣,極為普通的衣裳,突然就變得順眼甚至驚豔起來。

女子們走動間,這合圍裙會輕輕晃動,如同花瓣的搖晃,走的時候有人坐在椅子上,那合圍裙就會慢慢分開,如同含苞的花蕊綻放開。

不管是形製,出挑的顏色,垂墜感都給了大家極大的衝擊,尤其在這些年太過中規中矩的衣物襯托下,顯得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一般,格外出挑。

一個女子舉著錢袋衝過來喊:“我的娘嘞,這多少錢啊,給我來一條啊啊啊。”

“我我我,我先來的,你們讓讓,彆黏在人家身上行不行。”

“讓開讓開,邊上去行不行,”又有個女子從人群裡,硬生生穿過縫隙,將手伸過去,“給我穿先。”

“還有我,我能不能穿得下,”胖姑娘跳起來喊,好氣,氣到跺腳,氣到麵目全非。

偏偏在最胖的時候,遇到了最心動的衣裳。

不過沒關係,即使穿不上,胖姑娘照舊會先買下,掛在家裡告訴自己,等瘦下來就能穿得下。

大家吵吵嚷嚷的,成衣鋪有了動靜,兩個夥伴搬了張小桌出來,安置在窗子邊上,林秀水又挎著包出來,笑著衝大家說:“彆急,一個個試,要有哪裡不合適的,我們可以增花瓣,減花瓣。”

“什麼意思,”胖姑娘一個箭步,衝上來擠開一群人,最先圍到桌子前邊,“我能穿不?”

“保證你能穿,”林秀水從包裡拿出卷好的布尺,衝她招招手,“我給你量一量。”

量好後,取出一條花瓣合圍裙,又摸出兩條縫好的花瓣飄片,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下,現場穿針引線,捏著花瓣飄片縫在裙子兩側,使之貼合。

她縫得很快,哪怕彆人腦袋挨過來,離她的手很近,也沒有絲毫抖動。

還能縫合的時候,回著其他人的話,“這種沒有任何飾物的,三百文一條,有珠子的三百六,長一點到膝蓋的五百文,有荷花墜子的三百五十文,加飄帶是二十文一片。”

這個價錢當真出乎大家的意料,不是不好,是比起動輒五六百的合圍裙,做工好,料子好的,真的算很便宜了。

而且不合身當場便能改,頭一個問的胖姑娘,她腰身比較壯,原先的合圍裙最大也不合身,隻能顧前麵,顧不了後麵。

林秀水新改的,遞過去叫她試試,胖姑娘穿得很花哨,脫了自己外麵罩著的合圍裙和各種裙帶,小心綁上這條花瓣合圍裙。

她有點忐忑地擡頭,會不會很難看,結果一擡頭,一群女子麵帶笑意朝她點頭,“可以的,穿起來很合身。”

“相當好看啊,”她的好友跑過來拉住胖姑孃的手,“你眼下是蓮田裡最大的那朵蓮花了。”

“哈哈哈,那我是最矮的蓮花。”

“我是最小的。”

“我是最老的。”

大家爭做蓮花,成衣鋪前很熱鬨,人去了又來,每次林秀水一擡頭,前麵總有烏泱泱一幫人,買了也不走,看看人家穿的裙子,每個人都像是蓮花池的蓮花,有著不一樣的美麗。

這美又很低廉,甚至不需要費許多錢,不需要大家為它奔赴,為它積攢,隨便在哪個尋常的日子裡,走過來買了,穿上它走進人群裡。

它不大尋常,又很彆致,可屬於每一個平凡的人。

這款合圍裙出來第一日,三百條便賣斷貨了,街上十個人裡,起碼有兩三個穿著這裙子的,她們不僅給自己買,還給自己親戚姐妹帶一條。

成衣鋪生意很少這麼好過,門庭若市,弄得周邊幾家成衣鋪急得要命,買了好幾條,照著版型花樣熬大夜趕工。

等她們趕出來時,花瓣裙已經可以拚色了,粉綠,粉白雙拚,還有選長短,加幾串珠子,或者是長葉子和花瓣款的。

而且趕工出來的,顏色不如裁縫作準備了半個月,叫人專門染的荷花粉好看,一個是清透的粉,一個像腮紅抹多了,做工也不大行,主要是紗很硬,漿得太重,不垂,像是鼓起來的荷葉邊。

便宜比成衣鋪賣得要便宜,畢竟這種合圍裙紗料用得又不多,而且做工簡單。

但圖便宜的人一瞧,嫌棄撇撇嘴,“我還是多花五十文,上人家那裡買去好了。”

“對啊,雖說這東西便宜,可也不能糊弄我們老百姓吧。”

在蓮花要謝的季節裡,桑青鎮颳起了穿蓮裙的風潮,有人說,蓮花雖謝,粉色當道。

唾手可得的美,沒人會放過。

這股風潮的盛行,猶如星火跳進一片野草叢越燃越烈,哪怕林秀水行船,隨便在哪個地方下去,穿街過橋,她總能看見有女子穿著的身影。

即使看過成百上千次,但每次她都會投注目光,那是一種隱秘而無法宣泄,卻又心知昭昭的成就和滿足。

這是從她做出來的,哪怕穿它的人都不知道她。

不同於熬了許久做好一整套衣物的滿足,這種風潮的盛行,更是對裁縫畢生的肯定,是林秀水許多年之後,仍舊能拿出來誇耀的。

讓一個人穿是本職,可當一百人,兩百人,三百人穿,那是裁縫的本事。

她是懵的,對此並沒有做過充足的預料,整個人都有茫茫然,像是盯久了日頭的眩暈,又充斥著驚喜。

張蓮荷比她興奮,她穿著林秀水做的衣裳,甩著袖子圍著她轉圈,“我不用上蘇州去了,我出門就能看見大家穿著這條裙子。”

“我一想到,它有些許是因為我,我睡也睡不著,我歡喜得要死。”

誰懂這種處處是同好的感覺,喜歡的東西被更多人喜愛。

張蓮荷送了林秀水一盞她自己做的蓮花燈,她沒有辦法告訴林秀水,她十六年的人生裡,隻有此刻最快樂。

但她跟林秀水說:“你是我見過最好的裁縫。”

林秀水接受她的誇讚,感謝她帶來的,兩人簡短相擁。

七月過去,八月纔到,合圍裙賣出了上千條,很多人來恭喜她。

而顧娘子一步一步踏在地上都很響亮,走路帶風,她的算盤又在劈裡啪啦地打來又打去,這不僅僅是賣出去裙子,連帶著顧娘子成衣鋪,以及其他幾家鋪子都有了名氣。

“阿俏,你先坐下,”顧娘子出門迎接她,請林秀水坐下來,她再坐到另一邊,從桌上推過去一盤堆疊起來的銀子,大概有一百兩。

眼下沒人用銀票,早前的交子或許還能有公信力,可到時下,不管交子還是新出的會子,都在官府和朝廷胡亂更改下被棄用,大家更信金銀銅。

“這是一百兩,”顧娘子推到她手前,“這是先給你的,合圍裙賣得很好,我們打算賣到臨安內城,賣往其他府縣,錢絕對絕對不會少了你的。”

“我這邊打算讓你當大管事,一個月的月錢為五十兩,如果你抽紗繡和縫補處忙不過來,我可以給你底下加兩個小管事,調一個賬房。”

“大管事休工的日子可以從一月三日,到一月八日,節禮還能再升,你覺得呢?還是有彆的打算。”

林秀水的手摩挲桌子邊緣,她的眼睛看著這一盤的銀子,白花花的,閃著光澤。

有這一百兩,加上她自己攢的九十兩,可以買一間一百五六十貫的鋪子了,可以買兩層的,她有點坐不住,腳想往外走,又被五十兩的月錢拉回來,強行被按坐著。

她胸膛有些許起伏,呼吸不穩,手背貼著冰涼的銀子,可她從頭到腳都是滾燙的。

林秀水緩慢開口:“要買鋪子去。”

“你要單乾?”顧娘子血往腦門上湧。

林秀水不會隱瞞,支攤縫補跟開鋪子做裁縫是兩碼事,她一定會告訴顧娘子,而不是讓她從彆人的嘴裡聽見。

“娘子說幫我加兩個小管事,又加個賬房,休工日子也多,我確實能騰出手來,我也想開個裁縫鋪子,”林秀水斟酌道,“我做出蓮裙前,已經有半年多圍著幾樣東西打轉,不曾休息。我有一段日子想不出新鮮花樣了,人如果長久地停留在原處,我也很難再有長進。”

這下她手裡許多東西,不管是抽紗繡、縫補,還是說其他的,都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進展,不再需要她時時盯著,日日撲在上頭打轉。

她想暫時放下手,去接觸市井裡其他更有意思的人和事。

顧娘子知曉了她的想法,鬆了口氣,又給她加了二十兩銀子,“買間好的吧,給你再放三日,忙自己的事去吧。”

總不能在人家熬了二十幾日,還要強行為蓮裙加工,添一把火吧,總得緩緩。

林秀水下工是背著簍子走的,看起來特彆樸實,走過路過的人全瞧她一眼,而她一蹦一跳往前走,腳步輕快,誰能知道她簍子裝的全是錢。

“老天爺,你搶錢去了啊?”王月蘭捂著自己的嘴,她嚇得心狂跳,“從哪搞來的?彆人掉的你被你撿了?”

“我、賺、的!!”林秀水說得小聲,架勢很足,她叉腰。

王月蘭撲通一聲,差點沒把桌子給掀了,她連忙扒著桌子邊給穩住,跳得更急促了。

她接過林秀水遞來的溫水,喝了兩三口,緩過來才道,“下次說大事的話,我們在金藥臼樓太丞藥鋪前說,他家醫術比較好,我要彆過氣去的話,找人更方便。”

“姨母,你認真的嗎?”

“我嚇死了。”

不過王月蘭緩過氣後,又由衷地為林秀水高興,她家阿俏有出息了。

從前阿俏說不靠彆人,靠自己混口飯吃,靠自己賺錢,靠自己能讓她跟小荷過上好日子。

她當真說到做到。

王月蘭沒有哭,她隻是輕聲地說:“吃了很多苦頭。”

當然林秀水也沒有哭,她拿了把秤先秤銀錢,等著嚇死張牙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有錢了。

“你上哪家質庫押的錢,怎麼不找我,我便宜得呀,”張牙郎急死了,誰家好人能不到二十日的工夫,買鋪子的錢翻倍的啊,從七十貫一下到了一百七十貫。

王月蘭拉她一把,林秀水隻好說起兩人串好的口供,含糊其詞,“找熟人借了個遍。”

“我們熟人多。”

張牙郎無言以對,給她支招,“下回彆借了,多傷情分,還是找質庫吧,還不出來頂多挨兩頓板子。”

“看鋪子去。”

如果說一百貫的鋪子隻有個空屋子,那麼一百貫往上的,真是各有各的好,要錢多得準沒錯。

首先地段好,在南貨坊最繁盛的前街,跟南瓦子隻有一橋之隔,前麵臨河,沒有遮擋目光的桑樹,離桑樹口有點遠,至少要走三四百步。

邊上兩家鋪麵,一家是鋪麵很大的,做租賃營生的,租賃的東西除了花擔、首飾、被臥等外,更多的是衣物。

跟林秀水的裁縫鋪不僅不衝突,還能帶來生意,不合身的她可以改,要好看她可以,破了、壞了可以,定做可以。

而且人家很出名,至少在整個桑橋渡的話,租東西都會上王家租鋪這裡來,林秀水在門前稍站的工夫,起碼有三撥人過來,租十幾二十件衣裳。

另一家的話,是家雜貨鋪,叫作劉三姐雜物鋪,賣的相當雜,都是供給南瓦子裡耍雜技人用的貨物,鑼板、槍刀劍戟、帳額牌旗、鼓笛、剪紙、彩皮、踏橇(高蹺)等等。

比起前頭瞧得數十家,林秀水對這兩家鄰舍相當滿意,雖然鋪子樓下沒有上次瞧得一百貫那麼大,可它有二樓,有窗子,光線好,可以做試衣裳的地方。

減免了八兩,一氣給一百六十五兩,林秀水有些難受,當然這種難受隨著張牙郎到官府裡跑上跑下,拿到房契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不是彆人,是林秀水。

今年春天裡在桑樹底下支攤,春末到有廊棚,繼而租下間裁縫屋子,夏末秋初,她終於買下她想要的鋪子了。

當下一切都很好,她不會回頭往顧。

買鋪子這種重大喜事,
林秀水要宴請大家。

當晚她請王月蘭、桑英跟小荷,一塊上桑青鎮裡最大的正店吃飯。

王月蘭不肯去,她背著人偷偷哭了一場,
拽著林秀水說:“你眼下正是用錢的時候,不去那裡吃。”

“怎麼不去,”林秀水反拽著她,
往門口拉,“我們從來沒去外頭吃過,吃一頓怎麼了。”

她的打算可是這會兒買鋪子,往後買屋子,
買田地,有鋪子的房契在身,屋產田宅她都敢想。

桑英也拉王月蘭的手,
小荷用力在後麵推,她可想去吃飯了,王月蘭受不住說:“去去去。”

正店便是酒樓,樓下坐的是散客,樓上有小閣,稱為穩便閣兒,林秀水要了一間,
她奔著喝酒來的,
買了一小罐薔薇露。

菜的話,
點了青皮橄欖、米脯風鰻、薄皮蟹黃、鵝鮓等幾樣菜,
林秀水給小荷單點了份糖豌豆。

正店裡點黃雀酢的人很多,上林塘又到了漫天黃雀的季節裡,桑英舉著筷子晃了晃說:“阿俏,還記得我們兩個用彆人家不要的漁網,
你剪下來綁在棍子上,套著捕,結果網破了,我們那天捕到三隻,賣了六文錢。”

“後來學聰明瞭,用麻袋剪了套著捕,”林秀水夾了塊鵝鮓,她邊吃邊說。

桑英喝了口薔薇露,她想要是還在上林塘的話,兩人照舊捕著田間的黃雀,為賺幾十文而高興,人生際遇竟然會有翻天覆地的改變,幸而是極好的。

實則她今日剛知曉,對林秀水買鋪子這件事,大為高興與震撼,又極為鼓舞。

她一個月工錢兩貫多,每日累得倒頭便睡,買屋買鋪子都很難,還會花錢買東西寄回上林塘,她有些熏熏然地握著林秀水的手說:“阿俏,恭喜你,我要攢錢送你份大禮,我也得再努力些。”

王月蘭將杯子磕在桌子,她抹把臉說:“是啊,得下苦功夫。”

林秀水完全不知道,她在一門手藝精進技術擁有的東西,給兩人帶來了不小的衝擊,乾一行精一行纔是王道。

三個人吃了酒又說又笑又鬨,隻有小荷不解,喝了這臭臭的東西,難不成會傻嗎?

林秀水第二日又請了小春娥,小春娥啊啊啊叫了三聲,圍著林秀水繞圈問:“真的嗎?真的嗎?”

“天呐,我,我,”小春娥說不出話來,她喉嚨忽然像有東西梗在那,團成結,鼻子酸,眼睛前也霧濛濛的。

“這不是該高興的嗎?”林秀水拍拍她的肩頭。

小春娥背過身擦把淚,因為她比很多人要清楚其中的酸楚,所以她會先流淚。

“高興,我怎麼會不高興。”

“不該你請我的,”小春娥牽她的手,“上我家吃去,我叫我娘給你做一桌子菜。”

“要慶兩件事,一是你買到鋪子了,二是你做的衣裳遍地可見。”

林秀水跟隨她的腳步往前走,晃了晃牽著的手,笑道:“可是這第二件,你已經慶賀過了。”

小春娥振振有詞道:“沒見它排在第二嗎,說明這件事可以慶兩遍。”

好有道理,無法反駁。

林秀水去小春娥家,已經是熟門熟路了,熟到她家兩邊鄰舍已經都認識她了,一來就說:“裁縫作的小阿俏來了啊。”

每次都能吃到小春娥她孃的拿手菜,一道糟貨,一道蹄膾,因為蹄子日日有,什麼人來都吃得上。

今日還吃上紅熬小雞鵪子、野味假炙黃羊。

林秀水還是被大春玲送回去的,本來還想謝陳九川的,他有單急貨,必須三日內到鎮外很遠的莊子,傍晚走的,臨走前特意來告知她。

她便興衝衝琢磨起裁縫鋪的事,這兩日先請人打掃乾淨,鋪子隻空了半個月,可之前鋪子是做胭脂鋪的,木牆上一道道紅印子,牆角打翻過麵油,糊成一團,柏木地板上有滲進去的粉,一踩呲溜冒出來。

張牙郎說是這家還做過擦麵的,用石膏、蚌粉、滑石、米粉來調製,塗臉上再描抹。

二樓挺乾淨,早前放妝盤、絲羅等物的。

她請了桑橋渡的老漆匠,她自己出錢買的好廣漆,廣漆價貴,三桶一貫五,塗上去比桐油還要鋥光瓦亮,漆匠帶他兩個兒子來的,一日工錢三百文。

而裁縫鋪陳設佈置的話,林秀水走了許多家裁縫鋪,才琢磨出來,一見門能看見的必定是堆在桌上成匹的布料,顏色也豔,如紅、粉、橙等,打從門前走過,被亮色晃了眼,總要進去瞧瞧。

林秀水有樣學樣,整個南貨坊最不缺桌椅板凳,她和王月蘭一塊去買了兩張黑漆大桌,叫夥計架到平頭車上送去的。

一張桌子價錢九百文,沒有任何雕花,王月蘭盯著人綁好桌腿,從籃子裡掏出舊絲綿塞在桌角邊,這青石板路石子多。

她嘀嘀咕咕的,“老貴了,你下次找張木匠做,他能給你省點錢。”

“另一張寬桌板、衣架子不是請張叔做了的,”林秀水說完,叫夥計等等,“還要買兩個繡墩,勞煩在這稍等下,給我們一起捎過去。”

“行,前頭那李阿三家的木墩不錯,”夥計放下車把,指指前麵那拐角處。

兩人順著他指的路,找到間小木匠鋪子,林秀水想想買了三個木墩子,一百二十文一個,放一樓,彆人能坐。

她雜七雜八買了些器物,一個高腳花幾,到時候放一個十來文買的白瓷花瓶,一把竹製的交椅、賬台、屏風等等。

休三天工,前一日等打掃好,漆匠將一樓全漆過一遍,晾乾透氣,地板牆麵全部一新,漆得油亮後,第二日下午采買的物件陸續添置進去。

到第三日,林秀水在路邊找了兩架車,跟平頭車的寬架子很像,兩邊有欄杆,還掛了青布簾子,他們用來接女眷的。

林秀水則要運布。

之前織巧會的時候,她用加工錢換每個月在裁縫作領十匹布,算上這個月,有二十匹布,她自己還買了好幾匹。

一個裁縫鋪布料是重中之重。

七月的布料多是綾羅綢緞,絹布細麻得多,到了八月,細綿綢、粗綢、厚羅等,料子變得相對厚重起來。

林秀水還真是全挑的好料子,隻她挑了一半拿去跟布市裡換,一匹提花羅的,能換兩匹細絹布,換梅子青、月白、硃砂紅、鬆花、蔥綠等色。

這樣她有十匹綢緞、花羅等好料子,十匹細絹布,十匹細麻,八匹從青丫那裡買的藍色絞纈布。

從前發愁布料,眼下布料不愁了,林秀水擺完布料後,愁起一個非常重大的事情。

她的鋪子沒有名字啊,她不會取名。

時下的鋪子多以自己名字命名,什麼張古老胭脂鋪、遊家漆鋪、沈家枕冠鋪、陳家畫團扇鋪等等。

林秀水總不大滿意,她不想叫林家裁縫鋪,林娘子裁縫鋪或者更可恥一點的,林秀水裁縫鋪,阿俏裁縫鋪。

王月蘭、桑英是幫不上她的忙,她去找思珍問問,思珍也穿蓮花粉的花瓣裙,在腰間紮了兩條紅綢布的緞帶,笑著跟她說自己有多喜歡,“拯救了我好幾條白裙子。”

“我買了三條呢,綠的一條,粉白的一條,還有身上這條,”思珍拉著她的手說,“好裁縫,你可一定要多多出衣裳,你的裁縫鋪子我當第一個做衣裳的。”

“那我可等著你來捧場,”林秀水揉揉額角,“快幫我想想。”

“我實在想不出來,有個賣傘的,不是叫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我都想叫桑橋渡老實林家裁縫鋪了。”

林秀水挪了挪凳子,說到這種不正經上,忽然就有了十足的興致,“還有還有,有一家叫極品好茶,我可以叫極品好衣。”

“之前日日做縫補的時候,想叫什麼都能補,要不我叫什麼衣都能做算了。”

思珍沒拿穩茶蓋,茶蓋在茶盞邊緣叮叮當當地轉了一圈,她撲哧笑出聲,“你怪有意思的。”

“其實林家裁縫鋪也不錯啊,雙木成林嘛,雙木做衣也可以,你叫我想,我著實想不出太好,又響亮的名字出來。”

林秀水趴在桌上,兩人又商量了許久,她的裁縫鋪能做褙子、裙子、抹胸等等,相當於做全套衣裳了。

最後定下了叫作水記全衣,水取自林秀水最後一個字,記寫的時候是用記的,言和己都是做衣中重要的東西,全衣指全身上下的衣裳。

林秀水對此很滿意,到時候做個招幌掛出來,叫做整衣、做好衣,大美衣裳。

她請思珍吃了頓飯,又去尋做牌匾的匠人,一塊三四尺寬的牌匾的話要三日,用紅漆刻字刷黑,一塊要八百六十文。

零零雜雜算下來,林秀水抖抖所剩不多的碎銀子,花了她十貫多。

三天一過,她立即回裁縫鋪上工了,她相當愛乾活,好不容易到了秋收,結果在她身上鬨錢荒了。

抽紗繡和縫補處來的兩個小管事,性情也不錯,抽紗不會,可會管人,會處理外事,有專門的賬房記賬。

林秀水則有另外的活,顧娘子腳步匆匆,在小道上邊走邊說:“這合圍裙賣得確實很好,我上回說了要賣到臨安內城,其他府鎮去,臨了發現不成。”

莊管事趕緊接上道:“賣得多了,有許多問題,一個是如果下身太胖,這個紗會鼓起來,起翹,一個是不能用力洗,洗洗可能會散邊,我們用的紗為了垂墜很輕薄的,有些人嫌太薄,用米漿去漿紗,料子變形,中間鼓包鼓起來。”

“最下麵的瓣尖有墜了珍珠的,隻在前身和腰間兩側,後麵沒有,我們之前不是說了坐下來會咯到,尤其是坐在寬椅上,所以就把後麵的珍珠去掉了,”管縫裙子的李娘子說,“這會兒是有不少買了珍珠的人,過來說這樣後背處不好看,即使錢當時已經少了,想要將珍珠補齊,問題是這種大的,坐下來肯定會咯到。”

林秀水先坐下來,聽完所有的問題,大大小小總共有十幾樣,各種亂七八糟的,人怕出名豬怕壯,衣裳出名毛病多。

“可以先給珍珠,縫前問清楚了,”林秀水腦子轉得飛快,“以及換其他的法子,當時我們說有飄帶去補足空缺的地方。那麼後腰處的瓣尖可以再加兩根綠色小絲帶,再想想彆的法子。”

“自家漿紗不管,”顧娘子說,“賣出去了,大家隨意亂改,那我們不用做生意算了。”

“散邊的估計是折邊包的太緊太細,針穿過去太厚實了,會有漏針的情況出現,這個看是不是扯斷的,剪斷、或者故意的,從這個紗孔處漏的話,扯出個大洞,就是漏針了,”林秀水抓起自己身上的衣裙,兩手扯著布料風縫線處,而後嚴肅道,“這得給人家換一條,賣出去的時候,一定要查得仔細。”

散邊是紗布縫閤中很常見又很讓人著惱的問題,大多出現在褙子的腋下縫合處,而這種異型的紗布飄布,出現得相當多,從而產生了許多廢片。

成堆的廢片,被林秀水賣給做象生花朵的,供她們做蓮花,至少還能挽回些許損失。

一股風潮的盛行,其後必定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和未知的發展,幸好不是林秀水一個人獨擋,裁縫作多得是人手去處理那些紛雜的事情。

回來開了一日的會,林秀水很困,說話比做衣裳還費勁,她捶捶背。

顧娘子這時問她,“你鋪子弄得如何了,想兩頭賺?這裡下工那裡開鋪子?”

“是也不是,”林秀水伸出根手指說,“我是這頭賺了那頭花,那頭想出點子這頭做,兩不耽誤。”

林秀水肯定不會時時守著鋪子,裁縫鋪前期肯定賺不了多少錢,花大錢定做衣裳的,在她不出名的時候,幾乎沒有,桑橋渡來往又並非多有錢的人,肯定想要便宜好穿的衣裳。

要貼進去各種布料,花錢到裝潢上去,林秀水得先從裁縫作賺了錢,供著裁縫鋪子,等它能讓林秀水有底氣隻專精這一塊時,她說不準才會離開裁縫作。

是以她要請人幫忙,守鋪子、做迎客、量身等活,本來她是請金裁縫幫忙找人,金裁縫聽完她的話問:“給多少?”

“如果是手藝嫻熟的裁縫,眼力見也好的話,可以先給兩貫,”林秀水盤算了許久,“後麵做得好的話,還可以加。”

金裁縫伸出手,“成交,給錢。”

林秀水驚詫,手在自己身前晃動,有些結巴,“什麼,什麼意思?”

“我啊,老裁縫,手藝嫻熟,眼力一等一的好,沒事做,閒得慌,”金裁縫一一列舉自己的好處,“我很樂意去給你守著鋪子,你完全不用擔心生意。”

“你放心,我不嫌錢少,而且我這個人有一點很好,簡單的活幫你做,難的活彆想我做。”

林秀水後來才懂,金裁縫說的是實打實的真話,那些完全不費腦的,人家自己順手給做了,奇葩的,難搞的,聞所未聞的,故意留著給林秀水做,美其名曰曆練。

真是天底下難有的好人啊。

“怎麼了?嫌棄我一把年紀了?”金裁縫佯怒道。

林秀水連連搖頭,“請你老來,兩貫可不夠啊。”

金裁縫晃晃手說:“彆管了,千金難買我樂意,老頭嘛死得早,我歲數又大了些,做衣裳的活全給了閨女,難得能尋個樂子。”

其實她手底下鋪子也有好幾間,可就樂意給林秀水幫忙去。

“走,先帶我認個路,我連南貨坊都沒去過幾趟,什麼時候開門?”金裁縫十分有精氣神地問,“我等不及上工了。”

“還有三日呢。”

而這三日裡,其他聽聞訊息的人,都來給林秀水道喜,哪怕她對外說鋪子借的錢,東西壓在質庫裡,大家也很為她高興。

隻是桑樹口的人如喪考妣,天塌了。

“不回來縫補了啊?”老大娘難受得很,“夏日裡熱得慌,我懶得出門,我就盼著天涼快下來,你攤子又支起來,好日日過來瞧你縫補的。”

“是啊,好久沒瞧到樂子了,你走了,我們可咋辦啊?”

“阿俏,還會回來嗎?阿俏”

“這人家大喜事,你們能不能說點好聽的。”

林秀水實在受不了大家的情感,真情實感為她高興,也真情實感為此難過。

她安慰大家道:“等我忙過這段日子,有空閒就補,你們聽老算命不是都聽得很樂嗬嗎?”

“不一樣啊,”一群人異口同聲。

林秀水明白大家的感情,說會補的,叫大家攢點好玩的,她抽空來補。

到裁縫鋪開業的那日,林秀水本想很低調,又很尋常地開門掛牌,掛上水記全衣的牌匾。

但她心裡撲通直跳,金裁縫疊著布料問她,“怎麼,身上長虱子了?癢得慌?”

“不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門外響起了敲鑼打鼓聲,她悄悄開啟門,將眼睛貼在門縫上,伸手蓋住臉,她就知道。

誰讓它來的啊?

金裁縫也走出來,將門推開,站出來瞧,見此情景不免嘖嘖兩聲道:“好家夥,就說在你這有樂子瞧。”

門外鼓樂齊天,列陣兩旁,一隻穿著大紅衣裳的黑色公雞,昂首挺胸,雞搖雞擺走在了最前方,目中有人,準備一頭紮進人堆裡。

養鳥郎很急切地開口,“是恭喜發財啊。”

翠花喊:“恭喜,恭喜發財財財財”

周圍人駐足,又一陣鬨堂大笑。

廣惠不甘落後,推著一架小車,帶來六隻係著紅圍兜的貓,他自己帶著個粗製濫造的紅圍兜,過來林秀水開鋪子迎彩。

“你養過的?”金裁縫好奇。

林秀水捂臉,“那倒不是,我們有非人的交情。”

她隻想,不早點說,又沒準備雞吃的穀子,鸚鵡吃的小油鬆,還有貓吃的貓魚,讓她這個主人家情何以堪。

這群家夥真是各有各的笑料,送的賀禮也稀奇古怪,鐵公雞送了它雞生裡不會有的,一百二十個鴨蛋、鵝蛋、繪彩蛋。

阿寶和翠花的賀禮,則由養鳥郎送過來,是兩個黑籠子裡,用黃楊木雕的鸚鵡,跟這兩隻灰腹綠背紅嘴鸚鵡一模一樣。

六隻貓的嘛,廣惠則拿著一疊紙來說:“這是桑樹口小報,這是貓報,我還可以不要錢給你出衣報,這叫作一報還一報。”

“彆急,真有用得上你的時候,”林秀水笑著收過,衣報出不出再說,之後做完衣服,寫真可以安排上。

廣惠摸摸自己腦袋,真有種毛毛的感覺,他低頭一看,“彆蹭我,你個小貓。”

林秀水以為就這三,沒想到後麵蘇巧娘帶著她的小布袋戲社十來個小孩來了。每個人手裡都套著不同衣裳的布袋木偶,隻是木偶手裡都有紅色的長綢,在蘇巧孃的帶領下,齊齊整整地開始揮舞,紅綢搖擺,紅綢飛旋,頗具美感。

看得大家一愣一愣的,視線隨著紅綢上下晃動,而後拍手叫好,都以為是林秀水請來的雜戲班子。

天知道,林秀水根本沒有請,蘇巧娘自己帶著這群小“徒弟”,每日晚上在廊棚裡練和玩,眼下看真弄出了點名堂來。

她們還在揮的時候,春大娘穿著新衣跑過來,喘著氣說:“沒來遲吧,我們剛下了場早戲,等會兒大家會過來,在這裡唱一日。”

“我們小女童像生叫聲社正好有喬迎親的、喬謝神的、喬迎酒的,這些日子來,家夥行當攢夠了,備得齊全,還有喬吟叫的,給你吆喝吆喝,保管在你鋪子開門迎客時,風風光光來上幾場。”

林秀水忙說:“不要,你們夠累的。”

“我們做不到給你雪中送炭,隻能給你增光添彩了,”春大娘如此說。

林秀水長久無言,她看著賣力在人群裡使出渾身本事,來給她招攬生意、賀彩的許多人,她看見了很多的熟麵孔,聽著陣陣叫好聲,眼前也泛起了白霧。

要如何忘懷今日,要如何銘刻今日。

尋常日子裡,熱鬨的場景,或唱或跳,或高聲吟叫唱賣,大家聚在一塊,喜氣洋洋的,在晴朗的好日頭裡,全等著牌匾上的紅綢被揭下。

慢慢露出上麵的水記全衣四個大字。

聲浪一聲高過一聲,林秀水握著拽下來的紅綢,在喊聲裡,回望那牌匾,紅底黑字的水記全衣。

自此之後,則一直熱熱鬨鬨地開門迎客,半日接了二十來個單子。

金裁縫回味著今日的盛況說:“太好了,就衝這裡大家能豁得出去的,我沒來錯地方。”

“在這裡做衣,半點不虧。”

“嘴不虧,眼不虧,耳朵不虧,你不虧。”

林秀水則道:“最重要的是不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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