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縫日誌 第82章 第 82 章 傘的新衣
傘的新衣
彆人中秋賞月吃家宴,
林秀水爬山去寺廟。
隻因有個傳說,說天竺寺每年中秋便會有從月宮中飄落的桂子,撿拾起來再栽種,
明年會長出桂花樹。
可天竺有三寺,分為上中下,都在崇山峻嶺裡,
走一個半時辰纔到上天竺寺,天色青黑,滿目青山蔥蔥。
上山的道很陡,林秀水秉持著走都走了,
來都來了的心,跟小荷一塊哭喪著臉走到了。
天竺寺香火很旺盛,供奉觀音大士,
蘇湖廣三地的香客都會來進香,所以早中晚寺廟內有齋飯。
小荷爬山走道萎靡不振,一到吃齋飯,她一骨碌爬起來喊:“我想吃素蒸鴨,是鴨肉,肯定好吃。”
打菜的小和尚偷笑,給她盛了一盤素蒸鴨,
小荷高興捧過盤子,
拿起筷子一夾傻了眼,
騙人的,
怎麼是葫蘆啊?她的鴨子呢?
到嘴的鴨子跑掉了,小荷舉著筷子,她想哭。
林秀水則一聽,什麼梅粥、菊苗煎、假團圓燥子,
她的眼神在一個賽一個寡淡的菜上略過,桑英則嘀嘀咕咕,“來碗飯得了,我最近對米瞭解得相當多,我看這米肯定是中色白米,不會難吃到哪裡去的。”
陳九川提著一壺桂花茶過來,他說:“這裡好吃的隻有兩樣,一是桂花茶,二是筍菜淘麵。”
原因無他,天竺寺盛產桂花,又在山裡,筍特彆多,春筍,八月則有鞭筍,到冬日又有冬筍,齋飯裡筍相關的素食格外多,諸如筍潑刀、筍辣羹、筍辣麵、筍齏淘、筍粉素食等等。
其中筍菜淘麵還可以,不過吃齋飯不要錢,但得上三炷香,香要兩文一根,王月蘭掏錢時道:“就說不管哪間寺廟,都做不了虧本生意,你瞅瞅那牌匾的金光,一個長生庫夠他們賺的了。”
“真一個子也不想給他們。”
王月蘭話是如此說,真到了夜裡有供奉香燭的時候,她跑得比誰都快,跟著幾個新認識的娘子,拿出一百二十文錢去上香點燭,無比虔誠地說:“我佛慈悲。”
她說完許了十幾個願,大大小小,林秀水聽完,怪不得要先喊一句,原來是讓菩薩有個準備。
“桑英,你許不許?”林秀水在殿外問桑英。
桑英繞著黃綠色的裙帶,往台階下走了兩步,她左右搖頭,“我沒有什麼可以許的。”
她麵對煌煌燈火,許多佛像說:“我對眼下很滿意。”
哪怕她在米行裡,依舊沒有太大的長進,仍舊是跟著兩位娘子,挨家挨戶送米,每一日都累得腿痠疼,月錢漲得也不多,但跟從前相比,她很知足。
“許什麼都有點貪心,”桑英說,“索性也沒有要許的。”
她笑眯眯地說:“省下一百二十文。”
“我也沒什麼可許的,”林秀水哪怕站在佛像前,也照舊能語氣堅定地說自己無所求。
她晃晃租來的燈籠,又問身邊的陳九川,“你呢?”
“有所求,”陳九川靠在柱子上,背著光,“不過不求菩薩。”
“求菩薩的話,”
他頓了頓,“不如求你。”
林秀水不吃這一套,嘖了聲,“想學我手藝直說。”
桑英恍然大悟,繞到一邊推推陳九川,“哥,你想學針線活啊?這麼偏門。”
“這事啊,那求菩薩確實沒得用,你拜拜你的手吧,五大三粗的,這船運活計是不好乾了哈,要不哥你給我一塊送米去,賺的錢給我,苦給你吃。”
“想累死我直說,”陳九川瞥了桑英一眼。
他被兩人擠兌,又氣又笑,還得跟在兩人後頭去撿桂花,此時提燈籠來撿桂花的人不少,一個個從身邊過去。
寺廟有很多牆,他走在林秀水後方,靠牆那一邊,右邊有月光和懸掛的燈籠,紅牆上有影影綽綽的人影,跟他走在一塊。
陳九川側過頭,影子頭上長飄帶一晃一晃,他的手指微動,牆道一側有許多桂花樹,直到那股香氣越來越濃鬱,直到影子從牆上消失,林秀水在他身旁問:“你看什麼呢?”
他擡起頭,此時有佛殿的誦經聲和木魚聲響,他忽而心亂。
“我,”陳九川掩飾,“看竹影。”
林秀水捋一把發髻上的鵝黃長飄帶,順著她的目光看牆上,隻見竹影虛虛實實,隨風飄搖,太過朦朧,光不大好。
“要找處月光好的地方瞧,”林秀水理理自己黃羅裙掛著的桂花香囊,她新撿的桂花,香氣馥鬱。
陳九川沉默,林秀水則興衝衝地看起了牆影,過了好幾彎,來撿桂花的人少了,月色正明,一堵木牆上有四排雕刻的字跡,筆走飛龍,是金粉描摹的。
月光照著旁邊的桂花樹,兩三叢竹子,桂影和竹影打在字跡上,對映出點點浮光,一副好景緻,林秀水駐足,她想起紅娘子的那把六十四骨綠絹麵的大傘。
那傘麵上是飄逸的字跡,她一直在琢磨,如果要將這把傘做成衣裳,應當是什麼模樣,做什麼顏色的?形製呢?紋樣呢?
她卻忽然從這牆影上,悟出一點衣道,這衣裳要沉穩,要厚重些,摒棄所有的紗、綾布料,被風吹起時不能輕飄飄的,能用的有羅、絹、綢。
林秀水盯著牆影出神,影子隨風而動,竹影細長,桂影寬大,重疊在字跡上,字不再單調,畫素食那麼寡味,尤其是描金折射出的光點綴得恰到好處。那麼換衣而言,完全不用拓印全部字跡,竹影、桂影、字、金邊、恰當的留白,虛影結合的美。
“我想到了!”她喊一聲,嚇得小荷手裡的桂花枝一顫又一顫,“阿姐,你想出家了?”
王月蘭一把蓋住她的嘴巴,“我看你想捱打了。”
“想到什麼了?”桑英兜著一布袋的桂花,急匆匆跑過來。
陳九川則打起燈籠,走在前麵說:“過了拐角處有一座涼亭,有石桌。”
林秀水準備充足,包裡有紙筆,到石桌攤開紙就陷入自己的思緒裡,拿起炭筆塗塗改改,最先有頭緒的是下裙。
她原先想的是,傘麵的褶子跟百褶裙很像,做綠絹百褶裙,將書法詩句藏在每一條褶子裡,可眼下她覺得,完全不是這樣的。
更好的應當是百疊裙,兩邊的素麵更適合作畫彩繪,且褶子可以打得更大一些,每一條都應當寫上飛舞的詩句。
可畫著畫著,她又覺得,三襇裙的形製更能在表現字的穩和傘麵開合的獨特設計,不會跟打褶一樣死板,三襇裙可以做出裙麵和褶襇兩種顏色的碰撞。
隻不過做不好很容易顯肚子和胯,穿起來很挑人,裙頭要低,褶襇跟裙片不能縫得太多,走動間不會像被箍住,裙側左右兩邊像魚兒擺尾,林秀水要很順滑的布料。
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緒碰撞在一起,她打了個哈欠,聽見旁邊有人問:“餓了沒?”
嚇她一跳,她老實回:“不餓,困了。”
此時亭子裡桑英打著瞌睡,小荷想如廁,王月蘭帶她先回去了,陳九川倒是精神奕奕,“那走吧,先送你們。”
“畫好了?”桑英迷迷糊糊地問。
林秀水打著哈欠回道:“沒呢,哪有這麼快。”
陳九川這回走在她的前麵,忽然出聲,“阿俏,擡頭。”
“擡頭,”林秀水嘴裡重複,跟著擡起腦袋,天上一輪明亮的圓月,兩人站在月光地裡。
沒有錯過這一輪月亮。
每一年都沒有錯過,在上林塘,在桑青鎮,在西湖的天竺寺裡。
林秀水想到很多年裡,爹孃離去後,到時至今日,身邊賞月的居然都是同一個人。
那麼下一年呢?
她仰頭看月亮,想的又不隻是月亮。
在寺廟裡林秀水睡不著,這裡隻有大通鋪,大家胡亂合衣躺在一處,桂花味、香粉味、還有酸臭味混合著,隨著呼嚕聲越打越響,那股味道變得愈發刺鼻,她睡得斷斷續續。
三更天的鐘鼓一響,她悄悄爬了出去,整理自己的綠上襦,黃羅裙,係好裙帶,打算找點水用帕子擦擦臉。
在寺廟裡亂逛,看著滿地細碎的桂花,沉悶的鐘鼓聲,飛簷翹角的屋簷,各種各樣的佛像,和牆上、牌匾、柱子上描金的紋樣,遠處有木魚子的咚咚聲,誦經的聲音時遠時近。
林秀水走了好幾間的寺廟,許許多多的細節在她腦子裡,漸漸讓綠絹布詩詞傘有了身形,像是這古寺的沉靜,又時而透露出的輕靈。
她走在古廟的道路上,打算放棄百疊裙,做三褶襇,不做抹胸,做上襦,用綠、白和織金、繪彩還有書法,不過怎麼融合得好看,她還得細想。
下午要到錢塘江觀潮,吃了早上的齋飯,又逛了逛,大家動身離開,帶了昨夜月中撿的桂花。上山路難走,下山要順一點,一個時辰差不多,再轉道錢塘。
八月十五的月亮圓,八月十六的潮水盛,錢塘江秋濤到臨安江岸一帶都很適合觀潮。
人多得跟水裡的魚拍打上岸一般,近處的江岸沒有位置,幾人被擠到台階上,王月蘭大喊:“我的發髻,都快從我頭上掉下來了。
”
“潮水沒來,我就要被夾扁了,”桑英將腦袋伸得鵝脖子一樣長,從人群裡擠出去,努力往江麵瞧去。
小荷坐陳九川肩膀上,林秀水沒來得及抱怨,第一波的江潮緩慢湧來,從很遠的江麵,如同一道狹窄的白線,到跟前才發覺是翻滾的浪潮。
此時浪不算猛烈,每年的弄潮兒趕緊到江麵上,一個個紋身披發,拿著一大把油綠的清涼傘,或是一麵彩旗。在眾人的驚呼聲裡,一個躍身如同魚一樣鑽到浪裡,隨著浪頭翻滾,旗子和傘一上一下地翻騰,浪頭已經狠狠擊打在岸邊,他們仍在跟浪潮搏鬥。
王月蘭嘶了聲,看得目不轉睛,“這不要命的,有這連命都能豁出去的架勢,賺點其他錢多容易。”
不過到弄潮兒都上岸來了後,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隨即浪席捲著浪,一浪又一浪滾滾而來,白浪有滔天的架勢,濺起許多丈高的浪潮,拍向無數人。
一時隻聽聞無數尖叫聲,浪像暴雨般落下,哪怕林秀水站得已經很遠,臉上都被濺了許多水珠,眼睛糊上了水,卻仍努力睜開看磅礴的潮水,耳邊聽不到驚呼,隻有浪如山崩地裂的聲音。
真是浪如山峰,銀山萬疊。
哪怕許久後,林秀水也無法忘記觀潮帶給她的震撼,那種強烈的席捲一切的震撼,她又銘記著浪花的拍湧,湖麵湧起來的波紋,飛濺時的弧度,白浪與黃水的交織。
她到家後做了一夜的夢,夢裡都是這滾滾而來的浪頭,又變成山水墨色,在油紙傘上呈現,逐漸變成小浪花暈染開來。
到了轉日,她去裁縫鋪裡,正好跟金裁縫碰上。
“觀潮把你嚇到了?”金裁縫推開鋪門,點點她烏青的眼底,“真嚇到了?”
“我怎麼可能嚇到,”林秀水矢口否認,她指指自己,“我已經參悟了那兩把傘的真身。”
金裁縫嫌棄道:“你要去的不是天竺寺,我還以為你上哪個野寺廟裡,看到妖孽了呢?”
“老金,你彆說神神鬼鬼的話,來瞧我的大作,”林秀水拿出兩張捲起來的畫紙,用桌子上的木質鎮紙,壓在畫冊兩邊。
金裁縫掛好一件紅羅直袖衫,慢步走過來,沒有抱有太大的興趣,“我瞧瞧,你想出了什麼名堂來。”
“嘶,有點意思啊,”金裁縫的神情從平靜,連眉頭都整個挑了上去,看這最先的一副,是由綠絹詩詞傘而來的。
形製很板正,完完全全的上襦和三襇裙,沒有絲毫的改版,上襦是綢緞綠,領子和袖口則為白邊,詩詞做底,如果料子能實現畫出來那種綠的清透,這件上襦靠顏色取勝。
跟下麵的白羅三襇裙,很押韻。
妙的點在於,林秀水將裙子的素麵設計為白日光透過來的牆影,竹影、桂影是綠的,用織金作為影子的打底點綴,墨色的詩詞一長句一短句分佈在裙子左右,並不突兀,亂中有序。深褶襇裡為月色裡的牆影書畫,綠絹布做底,竹影、桂影全是不同層次的黑,水墨暈染,而用銀織線來繡出飄逸的字跡。
金裁縫已經能想出,所用料子夠好夠順滑的話,織工、畫技都能配得上的話,那麼這條裙子會呈現出動與靜兩種不同的美。
至於下麵那一張畫卷,裙子壓根不按現有的形製來,剪裁的樣式一層又一層,如同浪花翻湧,又像重巒疊嶂,隻用黑白灰三色便過渡出水墨畫的感覺,很飄飄然。
“你,”金裁縫打量林秀水,欲言又止,“這一天又新找了個師父?”
林秀水回答很果斷,“對啊,一個是寺廟裡的牆影大師,另一位則是千層浪師父。”
“對我造成了相當深刻的影響。”
“做衣根本不在於繁複,貪多貪足,而在於大道至簡。”
金裁縫說:“你去當道姑吧。”
“那不行,裁縫作少了我,相當於針沒有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