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縫日誌 第89章 第 89 章 水記全衣誠招裁縫
水記全衣誠招裁縫
“這自畫像我知道,
我姐在你這裡定了三身衣裳,你還記不記得?”
女子叫作方星,身形高,
卻不瘦弱,臉稍圓潤,一隻手揮舞著,
另一隻手牢牢拉住想要奔跑疾走的大黃狗,她用腳勾住狗的腳,怒斥道:“來富,你要咬壞了布料,
我是不會賠的!我不僅不賠,我還把你拉出去遊街示眾。”
來富這隻大傻狗,它歪著大黃腦袋,
汪嗚嗷一長聲,抖著狗腿,咧著嘴嘿嘿傻樂。
金裁縫被它嚇一抖,林秀水則想同樣是大黃狗,喜歡穿油衣的黃三金,跟這人來瘋的方來富,狗跟狗當真性子不相同。
她又回憶起方星的姐姐,
定三身衣裳的,
一時想不大出來,
一氣要做三身衣裳的不在少數,
她能想到的人便有八個,最多的定過八身衣裳。
此時阿雲走到她身後,用手掩住嘴巴,小聲提醒,
“是過街方家食肆裡,方鐺頭的大女兒,叫方丹的那個,小娘子你跟金裁縫商量,給她做過一身叫橙黃橘綠的衣裳。”
即使阿雲說到方家食肆,方鐺頭是燒飯的夥夫,可林秀水仍舊很模糊,試圖比對方星跟方丹的樣貌,聽見橙黃橘綠這四個字,什麼都想起來了。
當時林秀水還買了一兜子的黃色橙子,和一堆橘子,不止青皮柑橘、綠橘,隻要是跟青或綠沾邊的,她全買了回來。
讓方丹挑中意的顏色,她喜歡的橙黃,偏橙子剛長熟沒多久的橙,不是柿子成熟後的柿子皮顏色,綠色則為青橘底部稍顯透亮的綠色。
甚至沒有多少樣式和繡樣的要求,隻有顏色要符合,錢給得也多,一身衣裳下來林秀水能賺兩貫六錢。
綠色好染,街上多的是染綠的染肆,桑青鎮裡染綠用靛藍與槐花套染,染出想要的綠,增減幾次便可以。不過橙色染的不多,林秀水找了好幾家染肆,最後用黃梔子加蘇木,反反複複試出來的,成色的時候,那橙子都皺巴了。
後麵林秀水將橙布裁了做上襦,綠布做百疊裙,黃綠混染為襖子,穿起來顏色鮮亮,很俏皮,她還用剩下的料子,剪成菱形,拚湊成菱形絹布提包送給了方丹。
林秀水想起這檔子生意,她看了眼方星,兩姐妹長得根本不像,方丹更秀氣,方星則要活潑許多。
她此時才能回答方星剛進門後的話,“我記得,先是定了橙黃橘綠,後麵又定了兩身,一身雨過天青,還有葡萄色對不對?”
“對對對,那時我在外祖家,看著她穿的衣裳我可眼饞死了,”方星抱住急欲奔躥的方來富,又扭著頭找老貓陳來貴,隻見它早窩在角落的爐子旁,前麵兩隻爪子揣在腹部底下,昏昏欲睡,叫它也就偏偏腦袋,愛搭不理。
方星氣哼哼,“早知道不說給這兩隻做陪嫁衣裳了,淨知道氣我,就該拿紅繩左捆一隻,右捆一隻的。”
隻是她又捨不得,養大黃狗養了三年,每日遛它遛的人力氣都大了許多,一把砍刀拿在手裡的話,可以剁碎一根大骨頭。老貓認識雖一年,每次見麵還擺著張臭臉,也不會湊過來,可尾巴卻豎得高高的,一聽見她腳步聲,耳朵立即動起來。
她很懂,假裝不在意,實際超級上心,跟她要嫁的這個人一個德行。
金裁縫招呼其他進門的主顧,林秀水蹲下來順著摸摸貓,“我們上其他地方說去吧。”
轉到後麵屋子裡,方星叫她未婚夫陳山趕緊帶走,林秀水這才注意到這個沉默寡言到毫無存在的男人。
他叫一貓一狗,倒不叫陳來貴,方來富,而是喊:“鱔魚,大骨頭。”
明顯貓跟狗更喜歡這個名字,乖乖走了,絕對不是因為陳山兜裡有吃的。
方星咳了咳,給自己描補,“你懂的,畢竟是自己養大的,起個大名正式一點,你有沒有聽過狗來富,貓來貴,我們這名字取得還行吧。”
“這貓吃鱔魚會壯,狗愛吃骨頭,做小名剛剛好,”方星越說聲音越大,眼神亮亮,“正巧我們方家食肆做骨頭米脯和出骨鱔魚,你愛不愛吃,我不要你錢,你可以多吃點。”
林秀水聞言笑道:“這兩樣菜我也聽過,我肯定會去捧場,怎麼好叫你請,即使要請也得看看我衣裳做得好不好,到時候再請不遲。”
“對了,說到衣裳上,”方星纔想起正事來,她很容易說到一處,就忘了另一處,她挪挪凳子說,“我家中到時候還有兩個孩童,一個栓大骨頭,一個抱鱔魚的,也要穿的紅紅火火,其他家做的我不太滿意,交給你做,錢好商量。”
“這個數怎麼樣,”方星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不夠還可以再加。”
“兩個孩童的話,如果隻有歲,再加上貓狗的話,二十貫可以做得很好了,”林秀水回她的話,“襖子裡絲綿能多絮一層,能額外再多做條厚褲子。”
方星很大方地說:“加,我們不差錢。”
她聽著外頭喧鬨的動靜,好奇往後麵瞧去,隻能看見一堵木牆,她站起來說:“你家鋪子生意怪好的,聽著不少人,我們先回去,等到下晌再過來,那時候人應當少些。”
“你猜我為什麼知道,今日午後肉行有批很便宜的豬皮賣,大家肯定要去搶的,這做水晶膾最好吃了。”
林秀水起身送她,故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去搶呢?”
“你要啊,”方星當真了,她急忙說道,“我送你嘛,彆去搶了,太費勁了。”
下晌的時候,她帶著一對五六歲的孩童過來,手裡捧著一大碗水晶膾,請林秀水和金裁縫吃,“彆客氣,敞開了吃。”
金裁縫說她沒心眼,林秀水好想說,什麼樣的主人養什麼貓狗。
晚些量身,這一對孩童,女童五歲,男童四歲,長得很討喜。大一點的叫小團,小一點的稱小圓,不是親姐弟。
小團很自來熟,一屁股坐到繡墩上說:“我想要大老虎,我喜歡老虎,姐姐,你是不是屬虎的?”
“那不是,我屬錢的,”林秀水將手裡的小布尺慢慢捋直,笑眯眯地說。
小團她有些驚訝,嘴巴張得大大的,她撓撓腦袋,“那我們撿錢的時候,怎麼沒有撿到姐姐你呢?”
她又問:“姐姐,你屬什麼錢?銅板、銀子還是金元寶呀?”
林秀水叫她伸一伸胳膊,把袖子解開一點,露出裡衣來,布尺從胸前繞上去,拉好時笑道:“我想屬金元寶。”
“那你能分一點給我嗎?”小團努力把胳膊伸得筆直,長長的,歪著腦袋問。
方星早已笑趴下,差點一屁股坐到胖嘟嘟的小圓,他揮著手喊:“不是凳子,不是凳子,坐到我腦袋了!”
林秀水笑得肚子疼,還伸手捂住小團的嘴,笑得太過,要吃冷風到肚子裡。
鬨了一個下午,總算摸清兩個孩童的喜好,小團喜歡大老虎,林秀水打算再做一個虎頭帽,小圓說了大實話,“喜歡吃。”
不過兩人都喜歡紅色,小孩穿的衣裳樣式跟大人的相同又不相同,男女衣物上分彆並不大,都穿斜領交襟的袍服,長到足背,穿貉袖,袖口隻到手肘處,或是襖子再加上一條長褲。
林秀水琢磨怎麼做纔好,第二日方星又帶了貓跟狗來,林秀水也帶了專門的“訓貓師”廣惠,這小子學一陣畫人像後,不想乾了,跑去貓兒巷給貓搭棚子,做貓食去了。
“彆說的我乾一行棄一行,”廣惠將手塞進黑袍子袖子裡,冷死了這個鬼天,他吸吸鼻子,“我愛貓可是從始至終啊。”
從始至終對他的意思是,從剛認識能一直送到貓離開這個世上。
他今年在林秀水這裡畫貓玩偶賺的錢,又全花在貓身上了,陪了不少貓走完最後一段路。
看見趴在地上的狗,廣惠違心地說:“我們愛貓的,其實也愛狗,什麼都愛,貓狗一家親
,這纔是天下大同。”
林秀水嗬嗬笑兩聲,方星給他拍手叫好,“你說得對,貓狗可不就是一家人。”
兩個人在此上頭達成一致,當然到貓狗穿什麼顏色,各執一詞,林秀水插進話來,舉起手裡的紅綠簽,“選到什麼顏色穿什麼。”
一長條瘦貍花貓根本不搭理,它板著臉,眼睛下拉,趴在桌子上,大胖狗一根大尾巴橫掃罐子,啪嗒冒出兩根簽子,它圍著轉來轉去,咬住兩根含在嘴裡滿屋跑,被方星硬生生拽下來一根,是紅的。
紅貓綠狗,林秀水記下來,再是給大胖狗量體,好壯實一條狗,根本按不動它,三個人按一條狗,狗差點去做麵案師傅了,它致力於將自己扭成一根麻花辮。
貓任由擺弄,渾身軟綿綿的,擡胳膊擡腿都可以。
外頭刮冷風,林秀水熱得冒汗,吹吹手上的貓毛跟狗毛,她說:“五六日我差不多能出衣樣,其他銷金的裙子,我們是請外麵的師傅做的,儘量叫他們做得跟其他人的不相同。”
“請我們做了的,哪裡不滿意都可以改,小孩的衣物會放大一些,長個子快,明年也可以穿。”
林秀水說得很細致,連多少尺寸也一一說明,用多少的布料,什麼絲綿等等,方星聽得津津有味,她一跟著點頭,她牽著的大胖狗也連連點頭。
下晌林秀水還有樁活,就是做了一件紅色大袖衫,袖口特彆寬大,用的料子是紅細布,本來想做無袖的,很省料子,金裁縫徹底給她否決了。
理由是不可以斷袖,短袖也不行。
金裁縫給來的王娘子量完身,把一包白珠子遞過去,她對著光看針眼,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使,問林秀水,“還差什麼?”
林秀水捏著袖口處,頭也不擡地答道:“很快就能好。”
“隻要我把珠子縫到袖口處,從這裡縫一圈,縫兩個紅色裙帶,將這四條白邊繡紅牡丹紋的領抹縫上,加上披帛…,我就可以做完了。”
金裁縫嗤笑一聲,“要是叫你去劃船,那從桑橋渡才剛出來,從你嘴裡就已經要到清河塢了。”
“中間的路全被你吃了。”
“那我可真厲害,”林秀水換了根針,晃晃腦袋,“連路都能吃。”
金裁縫拿起剪子,她心裡算盤打過,問了一句,“怎麼這些日子,那小陳也沒來過了?”
林秀水終於擡頭,瞅了金老太太一眼,“你想吃什麼?”
陳九川挺能獻殷勤,他一獻能獻四個人的,首先是林秀水,再次是王月蘭、小荷,以及金裁縫。
諸如前段時日鯽魚特彆肥,鎮裡有冬天吃鯽魚的說法,陳九川買了一堆冬鯽魚,剖好送給王月蘭,順勢討教下廚藝。
王月蘭根本沒有多少廚藝可言,不過如果說彆人下不來棋,叫作臭棋簍子的話,那麼她可以叫飯菜簍子。
介於難吃和不好吃中間的,不大好吃。
不過陳九川很樂意跟王月蘭討教,討教著順勢飯菜做好了,東西收拾好了,王月蘭舒坦了,林秀水吃上了,小荷跟金裁縫沾光了。
金裁縫不承認,“我牙口不好,還貪什麼吃的,我就問問。”
“做生意去了,”林秀水說,“好像是到明州去的船運生意。”
她低頭繼續縫製,捏著針,針腳依舊很整齊,卻有什麼悄悄爬了上來,沒拿穩珠子。
給嫁衣繡好一圈珠鏈,回到家,王月蘭用竹木板拍打新做的兩床絲綿被,很厚重,蓋著會很暖和。
兩床被子,兩床褥墊,請人做了半個月,花了三貫六錢,全都很厚實,蓋起來從頭到腳都暖和,不會再跟之前一樣,一覺醒來被窩冷似鐵。
當然要是從前冬天裡,王月蘭指定把五六年前做的褥被拿出來,將團結成塊的絲綿拆開,絮點新的接著蓋,隻要冷不死就行。
今年嘛,蓋最厚的被子,穿暖和的襖子,林秀水還買了一貫多一個的湯婆子,買了兩個。王月蘭心疼歸心疼,畢竟一口氣花掉了她在織錦作坊一個月的工錢,可這黃銅的湯婆子,夜裡灌了滾燙的熱水,早早塞被窩裡時,可真暖和啊。
總算不用她先睡熱了被窩,再喊小荷上床睡覺。
熱的時候不覺得,一冷下來,才發覺日子好過。
王月蘭穿著厚底塞了綿的鞋子,走起來砰砰作響,她收好竹板,朝林秀水走來說:“買了一隻鵝,今年鵝價還真貴,六百文錢一隻,殺了給你補補。”
“叫桑英也來吃,就是這阿川不在,上回他說的什麼來著,放點香料進去燉會好吃點。”
王月蘭拎著鵝唸叨:“你說說,去做什麼生意了?聽說夜裡突然喊他的,說是耽擱不得,連夜就走了,我都是第二日聽桑英過來才知道的,白日走又怎麼了。”
林秀水換了身天藍襖子,聞言忽然心有點虛,隻好附和道:“是啊,走得這麼急。”
其實那天夜裡,她便知道了。
不免會想起,那個臨走前的夜晚,陳九川顯得很為難,最後他說回來後有話跟她說。
林秀水睡在軟和的被窩裡,難免有些失眠,閉著眼,在想什麼,她不願意說。
到了隔日,天更冷了,林秀水的手縮在袖子裡,她還給自己縫了個暖手袋,可以塞進去,就是沒什麼人會買。
大家覺得不體麵,寧可全靠抖,說一身正氣足以過冬。
她一冷,手指僵硬,根本不願意縫衣裳,總是先將手放火籠上捂熱了,勾勾手指,不再僵硬,繼續慢慢縫好。
金裁縫走過來,拿起林秀水放在桌邊的大袖衫,看一圈袖口的珠子,領口是白底的,繡了紅色的牡丹、並蒂蓮花紋。
這倒並不太出奇,她翻到後背,覺得有點意思在上頭,隻見這紅色大袖衫背後,有著花團錦簇的圖案,從背部的聚集,漸漸散落到腰以下的部位,各種顏色的花卉聚攏。
在這些花朵處,縫著一個五彩斑斕的蝴蝶香囊,從香囊尾部垂下來三串珠子,珠子下又垂落兩根紅色繡花飄帶。
若是走在新娘子後麵,一定會將目光聚集在後背處,越走動效果越好。
隔壁王家租鋪的王娘子被這大袖衫吸引,來來回回在手裡看,此時後悔的心情已經讓她無暇顧及,她上回怎麼說來著,好嫁衣大家都買不起,這筆生意她絕對不會做的。
她乾笑著,上牙差點黏在乾澀的嘴唇上,勉強將目光從大袖衫移開,稍稍彎身跟林秀水商量,“小娘子,你瞧瞧我們做筆生意如何?”
“你把這大袖衫賣給我,我要得多,二十件如何?我每件給你五貫銀錢,我們買賣生意,你賺點,我也賺點。”
王娘子她生怕林秀水不答應,一句話的話音剛落,另一句急急吐出來,“我們王家租鋪生意大得很,鎮裡鎮外都送的,到時候我們送些花轎、衣裳的,有人想做衣裳的,給你介紹生意,不會說彆家的名頭。”
林秀水根本沒有不答應的理,一件大袖衫她還能賺王娘子一貫銀錢,且嫁衣這種是應季生意,她隻賺兩三個月,犯不著自己做許多嫁衣。
“那當然可以,我們一切好商量,”林秀水將大袖衫放到王娘子手上,“王娘子你儘管先去掛那瞧瞧,有沒有人要租。”
“我根本就不用看,”王娘子說了自己的心裡話,“我自個兒都想租。”
“你趕緊做,我可以先付五十貫銀錢。”
林秀水一口答應,她本來就將料子備好了,等錢到她手裡,契約簽訂好。
這筆生意定下,她最近除了裁縫作裡的活,隻有方星的單子。
孩童的衣物最好做,尤其男童的,狗和貓最難做,林秀水畫得四不像,揉皺紙又扯平,坐到腿麻也沒有想好,所幸時間還算寬裕。
她跟金裁縫探討,金裁縫聽得頭疼,她沒見過貓狗穿衣裳的,隻好說:“等我下次做貓做狗,能說狗話再告訴你。”
“不過你上次不是說,要招幾個裁縫?”
“對啊,真的要招裁縫了,活一多,隻能全部分給裁縫作,麻煩得很,”林秀水點點頭,鋪子生意越來越多,以前將活轉讓裁縫作裡的裁縫縫製,她準備挪出來,以後不再將活都分給裁縫作。
她在裁縫作越混越好,鋪子裡的活分給大家做已經不合適了。
她想要招裁縫,慢慢組建自己鋪子的裁縫作坊。
先誠聘五名裁縫,三名繡娘。
銀錢和其他的自不必說,有五貫銀錢外加種種節禮,隻是當繡孃的要拿繡樣,裁縫則得穿自己做的衣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