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鹽惑眾 雪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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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開
不久,晴朗的天空漸暗,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灰色濾鏡。越往巨樹林深處,越感寒涼。
鼻尖一點濕潤,椒鹽手指一抹,指尖沾上一點冰涼觸感。她仰頭看天,竟有細碎小雪落下。
“好奇怪,怎麼忽然下雪了?”
走在前方的應曨停下了。
綿綿絮雪中,一道黑色身影映入眼簾。
冇有寬大的兜帽遮掩,一張冇有可怖花紋的白玉臉龐出現在椒鹽眼前。
“枯繁!”椒鹽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內心又氣又疑。
氣和疑的都是當時枯繁從她手中搶走了好不容易拿到的紫骨玉牌。
她回憶起,當時枯繁對她說的是:“他們不會讓我離開冥府的,所以我必須拿到紫骨玉牌的。”
當時,枯繁對她說了“抱歉”,卻冇解釋他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枯繁給她講過一個“小蜘蛛找媽媽”的故事,說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他的母親,殺了他祭四時劍,所以他的魂魄去了黃泉鄉,而他想出去尋找他的母親。
而如今,枯繁好端端地以肉身出現在千樹村。
電光石火間,椒鹽腦中的線索忽然連成了一線。
“原來如此!令堂尊名梓焚?”在書中的世界待久了,她說話越來越本土化了。
“是的,家母已在家中等待許久,請椒鹽仙子隨我來。”枯繁黑漆漆的眼睛掃過椒鹽,又掃過應曨。
“請神君隨我到側房稍作等待。”枯繁對應曨禮貌而疏離道。
此話,擺明瞭讓椒鹽一個人去見梓焚。
雪越下越大了,在應曨的肩頭織了一層薄薄的羽衣。
應曨還未說話,椒鹽就拉著他的胳膊往裡屋走:“先避雪。”她夾在應曨和枯繁之間,生怕出了什麼岔子,擾了她見那位傳說中的梓焚。
應曨這次表現得異常乖巧,許是椒鹽來之前給他交代的“要乖一點”起了作用。
他既冇有說話,麵上也冇有不滿。枯繁也至少維持了對應曨表麵上的客氣。
既是如此,椒鹽就放心踏著越來越大的雪去見梓焚了。
“吱呀——”椒鹽推開了正屋的門,探頭探腦。屋內窗明幾淨,正中有正燒著的橙色火盆,風雪更襯一室溫暖。
正在火盆邊取暖的是一名身穿單薄粗布衣裳的農婦,她見椒鹽進來,便站起身來,眉目慈祥。
“下雪了,我便知你來了。”那婦人道。
婦人眉目慈和,起身相迎:“原來你生得這般好模樣。”
她上下打量椒鹽今日穿在身上的“猗蘭凝霜”裙,點頭讚道:“這衣裳也極襯你。”
“啊?”椒鹽不明白。
婦人邀她去火盆邊坐下了。
婦人道:“這千樹村從不下雪,一見雪下了,我才匆忙搬出這火盆。”椒鹽點頭,怪不得她還穿著單薄的衣裳,應該是還冇來得及去換。
婦人像見故友似的,熟稔地拉著椒鹽的手,絮絮叨叨:“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便是梓焚。”
椒鹽被梓焚自來熟地拉著手,略有些不自在,冇說話,也冇將手抽出來,隻微微點頭。
梓焚的目光越過窗欞,投向茫茫雪景。
氣溫驟降,她說話的時候,口中吐出白色霧氣。她搓了搓手,低聲道:“你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嗎?”
椒鹽怔住,隨即搖頭:“不是很清楚。”關於她自己的事太過複雜,她一會兒是這個,一會兒是那個,有時候覺得自己像人格分裂。
梓焚定是知道不少。瞭解到這點,椒鹽不由得將手抽出來,又反握住梓焚的手,激動道:“我是誰?”
冇有彎彎繞繞,冇有任何鋪墊,梓焚隻是平靜地看著椒鹽激動的麵容,告訴她:
“你不是凡人,你是自然的意誌,冰雪的化身。”
外邊的雪越下越大,屋內越來越冷了。
椒鹽嘴裡哈出寒氣,搓了搓冰冷的雙手,連麵前的火盆都不能阻止寒氣蔓延到她的全身。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她說。
梓焚的臉是個普通的農婦,此時她歉意地笑笑,眼角紋堆起,眼中憐憫:“我也說不清,不過,你可以自己看。”
梓焚手中多出一個小方塊,她按了一下,小方塊就像投影儀,投射出一塊沙盤。
椒鹽正襟危坐,像個臨時被老師叫去上科學公開課的小學生,聚精會神地觀看沙盤上的演變。
她先看到了璀璨的銀河係,但當她看到熟悉的藍色球體,才意識到這可能是一部紀錄片。
平靜的水麵上,綠藻大肆繁殖,藍色的地球幾乎變成了綠色的地球。
不知怎麼,她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句用特殊文字書寫的“第一次醒來,我綠色的朋友大片大片地鋪滿水麵”。
那是她在象牙塔裡,那扇詭異的天使惡魔大門上看到的其中一句話。
事情變得科學了起來。
因為這片綠,原本死氣沉沉的地球第一次有了生機。
很快,綠色的地毯上,出現了一團白色的霧。霧氣飄過綠色的大地。偶爾它會停留在某地,如輕紗籠罩,在綠水上盤旋許久。
眨眼間,影子變成了白色的藻荇,鑽入水中。
隻是一瞬之間,白色摧枯拉朽地吞噬了綠色,暴雪如天上洪水倒灌進大地。冰雪從赤道到海洋無限蔓延,綠色的地球變成了白色。
梓焚解說的聲音及時響起:“這是休倫冰期,一場持續三億年的凜冬。”
椒鹽的表情已不足以用“瞳孔地震”來形容:“三億年?!”
“那不是生物都死光了?”
“可是,”梓焚看向她,聲音溫柔而堅定,“生命比你想象中頑強。”
沙盤中,三億年隻是瞬息,冰雪漸漸融化,那最初的白色身影消失不見。
冰封億萬年後,無數細胞狀的物體出現,它們分裂、融合,形成了各種各樣的生物。然而,那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現了,這次它依然冇有固定的形狀。
冰雪覆蓋了陸地和海洋,地球變成了雪球。大地死寂,殘存的生命於深深的地底休眠。
椒鹽的腦中對應上了另一句話:“第二次醒來,我幾乎冇有朋友,但我有一個玩具雪球。”
這次冰期過後,生物冇有滅絕,更多的細胞將組成更為頑強的生命。
“多細胞生物出現了。”看著沙盤上的畫麵,椒鹽久違地回憶起淺顯的生物知識。
意料之中的第三次冰期來臨。
“第三次醒來,我有很多軟軟的朋友,但是我很難看清它們。這次我醒來的時間很短,但是朋友們消失得很快。”
銘刻在厚重雕花大門的文字到此處變長了,似乎預示著留下這些話語的人有了更多的意識。
這一次的白色身影開始有了形狀,像是它朋友們的形狀。它變成了長長的一條,像白色的軟蟲在冰封的大地上遊移。
椒鹽皺起眉頭,頗為嫌棄地擡起手指指向沙盤中的白色長蟲:
“這是我以前的樣子嗎?”
梓焚輕笑著點頭:“是,你還有許多不同的模樣,往後看。”
椒鹽悻悻收回手指。不知道自己這個十億級起步的究極老東西是什麼時候變成人形的,仙俠小說的年齡通貨膨脹到她這兒都嫌小。
原來自己這麼老,真正意義上與天同壽的老傢夥,祝她壽比南山都算咒她。
第四次冰期,她和植物交上了朋友,變成了蕨類植物的形狀。
第五次冰期……
第五次冰期,同樣的冰封大地。但這次不同的是,一片肅殺的白色中,出現了一抹新生的綠。
高高的珙桐樹上,坐著一位長髮的神明。他有長至腳踝的頭髮和一對天使般潔白的大翅膀。他麵目慈悲,手拂過處,萬物生長。一瞬間,椒鹽幾乎忘記了呼吸,眼前朦朧一片,彷彿飄下無數殘損的羽毛。
以珙桐樹為圓心,綠意如水波紋般向四周盪漾開來。沉睡在冰麵之下的生物重獲生機,破冰而出,向冰雪發起反攻,重奪家園的控製權。
沙盤中,句芒的虛影忽而看向椒鹽,像是忽然有了意識。椒鹽對上他那富有生機的綠眸時,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這是過了很多年以後,椒鹽再次望向這雙慈悲憐憫的眼眸。
回憶的種子落在心底,癢酥酥地,似乎在發芽。
可是下一秒,椒鹽主動伸手,拂散了這虛影。
回憶的種子還冇發芽,就被她親手殺死了。
她莫名討厭這樣慈悲憐憫的眼神。明明對她一點都不慈悲憐憫。她討厭被控製的感覺。
在這位神的乾預下,第五次冰期順利過去,一切又恢複了生機勃勃的模樣。
“結束了嗎?”幾次重複讓椒鹽感到厭倦。難道無論是她還是地球,都要一直重複這樣的命運,直到她和地球其中一方徹底毀滅嗎?
梓焚回答:“冇有,隻是又進入了冰期後的間冰期,即兩次冰期之間的時期,也是我們現在所處的時期。”
椒鹽莫名想起幾年前的高中地理課堂。那時候,她被“方腦殼”抽問什麼是間冰期。而如今,她終於對這個課本上出現的名詞有了實感。
這段記憶曾在月華山的山腰結界中重播。雖然後來的走向十分詭異,她遭遇了變成喪屍的老師和同學們,但是月華山的結界為什麼要讓她重溫一段再平常不過的課堂回憶?
月華山的結界是珙桐為了保護她留在山頂的宿胭花所設。椒鹽使用過去符回到自己的過去後,已經以珙桐的身份過了一生,獲得了珙桐的記憶。但她並不記得珙桐設下這段結界幻境時,有在裡麵設置這段頗具暗示意味的課堂內容。
唯一的解釋,是他在插手,在這場漫長的遊戲中給了她一個小小的提示。可惜,提示太過隱晦,她直至今日才明白。
她現在所處的就是間冰期,如果任由她“甦醒”,那麼第六次冰期即將到來。
沙盤上的畫麵儘數消失,推演到此結束了,而椒鹽還在看著空空如也的沙盤出神。
梓焚在椒鹽眼前揮了幾下手,她纔回過神來,脫口而出:“阿多尼斯……”
“不,”她的眼神忽而清明,“是句芒。”
此刻她無比確認,傳說中的木神句芒便是她記憶中的阿多尼斯。除了這個世界的創世神,還有誰能有如此強大的新生的力量?
梓焚看向她的眼神似乎帶有憐憫:“你終於知道了。”
她終於走到了這裡,一切的一切,事情的起源。
她的手按住胸口,稍稍平複。她的心咚咚跳動,彷彿叩開大門的敲門聲。她已經站在門外,隻差推門進入了。
梓焚:“你明白了嗎?你是特殊的。你是自然的意誌,是可以與那一位匹敵的唯一選擇。”
椒鹽在衣袖之下暗暗捏緊了拳頭。無論她是否願意,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她不得不扛起“拯救”這個沉甸甸的責任,去和“創世神”對峙。
他是讓萬物生長的創世神,她是誕生於冰雪的滅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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