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春衫 第97章 觸及他的逆鱗
謝府門前,轎輦落地,戴萬如下轎,神魂不在,腳下一個沒注意,整個人絆倒在地,蹭了兩手灰,頭簪鬆斜。
這若放在以前,身邊跟著的下人少不得挨一通責罵,然而今日,她渾然未覺,一聲不言語地從地上爬起,晃晃蕩蕩進了府門。
謝珍正坐在房裡,試匣子裡的首飾,心情不錯地哼唱小曲兒。
毫無征兆地一抬頭,唬了一跳,發現門前立了一人,因是背著光,又太過突然,沒看清,等看清時,一顆心仍跳得七上八下。
“母親怎麼不聲不氣地站在那裡,叫女兒好一嚇呢。”
戴萬如拖著步子,走進來,先看了眼謝珍麵前的妝奩,又往她的臉上看去。
兩眼微紅,話未出口,淚珠先滾了下來。
謝珍這才趕緊放下手裡的珠寶,問道:“母親這是怎麼了?”
說著,往她身上一打量,發現兩手蹭破了,衣衫蓬了灰,腿膝處尤甚。
猛地站起,幾步走到門外,大聲喝問:“誰跟著夫人的?人也看顧不好?一個個倒是會吃,會頑,會躲懶……”
“我兒,你來。”戴萬如出聲道。
謝珍急急走回,攤開戴萬如的手,“呀”了一聲:“女兒給你拿些膏子藥來。”
戴萬如一把拉住她,讓她坐下:“珍兒,娘有件事同你商議。”
謝珍無所謂地“嗐”了一聲,坐到戴萬如對麵,繼續盤弄自己的首飾,嘴裡說著:“這家裡一向由母親做主,怎麼還跟女兒商議,母親拿主意就是。”
就在謝珍的注意放在華麗的首飾上,戴萬如的聲音悠悠響起:“母親給你找了一門親。”
謝珍手上動作一頓,轉頭看向戴萬如,呆怔後透出羞怯的期待。
“女兒還想多留在母親身邊兩年,不想這麼早嫁人……”接著就問,“定的哪家?”
戴萬如麵上又灰了一度,目光發直地看向謝珍,僵硬道:“王家……”
“王家?”謝珍想了想,摸不出頭緒,“哪個王家?”
戴萬如又道:“你父親的上司,員外郎家。”
謝珍點了點頭,又覺著不對:“那王家幾個適齡的公子似是已有婚配,還有一個年紀尚幼……”
不待謝珍說完,戴萬如很是艱難地將她打斷,聲音發著顫:“是王老爺,王慶。”
房間驟然安靜下來,接著,謝珍拿手放到戴萬如的額上,扯出一抹笑:“母親莫不是摔糊塗了。”
然而,戴萬如什麼也沒說,那雙幾欲血紅的眼眶,還有灰敗的麵色說明瞭一切。
謝珍霍地從凳上站起,因為起身太猛,身後的坐凳被帶翻在地。
“瘋了,瘋了,你一定是瘋了。”
謝珍先是自言自語地呢喃,那王慶多大年紀,家裡還有妻室,母親這是讓她過去給王慶為妾?!
戴萬如苦言勸說:“我兒,母親這也是沒辦法,你不去王家,你哥哥出不來……”
戴纓沒有把話挑明,可她聽懂了,這一天終是來了,她在報複,以同樣的方式報複回來……
不見血,不要命,隻是居高臨下地無所謂地看著她掙紮,如同自己從前那樣待她,現今掉了個兒。
她捨不得女兒,可又要救兒子,這個選擇雖然很心痛,卻並不難抉擇。
謝珍聽後,錯亂地踱步驀地停下,隔著一段距離,大聲道:“為了哥哥,就要把女兒推出去?哥哥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戴萬如心裡本是愧疚的,可麵對謝珍的嘶吼和不理解,她的氣焰也漲了起來。
“你兄長日後要撐起整個謝家,你一女兒,總歸要嫁出去的,叫我指望你不成?還有……”
戴萬如看向桌上的珠寶匣,“你這個做妹妹的有沒有心?你兄長下了牢獄,不說幫著想想辦法,何曾有過一點擔憂,全像個沒事人一樣,我怎的養出你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秧子。”
謝珍早被戴萬如養得失了規矩,這會兒母女互罵,絲毫不留情麵,直擊要害。
但聽謝珍輕嗬,冷笑道:“如今表姐不在府裡,母親就要對付我了,難怪表姐情願待在店裡,也不願回這個門,在你這裡,何曾有過一星半點的親情,連我這個做女兒的都算計,你就有心了?你就有心了?!”
話音剛落,戴萬如將手邊的珠鏈往地上一摜,狠聲道:“你眼裡還有無我這個母親,我說一句,你回頂兩句,好!好!從前是我太過慣縱,這次卻由不得你。”
謝珍梗著脖,雙手緊緊攥著,看著戴萬如走出房門,往下交代。
“沒我的吩咐,不許她踏出房門半步。”
謝珍奔向屋門時,房門已“砰”地關上,並開始落鎖。
“放我出去,你們做什麼?!”
“讓我出去!”
“母親!你不能這樣對女兒,你不能這樣……娘……”
戴萬如沒有理會身後的哭吼,儘管她的心在滴血,可眼下的首要任務是把兒子從獄中救出,彆的她管不了。
……
戴纓回了陸府,從簸箕裡拿起那雙貂絨護膝,上好的銀灰細軟皮毛,已縫製好了,待晚間她便拿出來,叫陸銘章試試。
心裡這麼想著,卻又呆住,空下來,戴萬如為了救謝容,一定會犧牲掉謝珍。
之後謝珍就會進入王家,如此一來,不僅毀了謝珍的一輩子,也折磨了戴萬如。
戴萬如心疼謝珍嗎,肯定會心疼,生養了一場,然而她餘生的折磨不是來自對女兒的疼惜,而是謝珍墮落為妾後反噬於她的那股力量。
戴萬如是高傲的,掐尖要強的,虛榮到一種病態的地步,它們同她的生命並行。
自己女兒給老頭為妾,隻這一條,她一輩子就完了。
所有的依撐頃刻瓦解,並會在漫長的餘生中,在洪水一般的嘲諷中,由著那股反噬不停地折磨她,那些她已經擁有的,和盼望中的臉麵、地位,燃燒殆儘。
當一個人最在意的東西,被踩在腳下,賤入泥塵,那麼活著,便是痛苦,活著就是地獄。
戴纓怔怔地想著,院子裡來了人,腳步歡蹦著來,進了屋室。
“姐姐——”
這一聲,把戴纓心頭迷濛的灰霧立馬驅散,看向來人。
一身寶藍色夾襖長衫,外麵套個圓領坎肩,衣緣處鑲著毛絨,腳蹬一雙翹頭長靴,頭戴一頂貂尾帽,不是小陸崇卻又是誰。
戴纓招手道:“快來,快來。”
小陸崇爬到窗榻上,坐到戴纓對麵,取下頭上的絨帽丟給身邊的丫頭。
“我早想來看你,祖母管著,不讓我往外跑。”
戴纓笑著點頭:“這會兒怎麼來了?”
“她今兒出去了,去城外的寺廟燒香,我也不能老讓她管,現在也就是我父親沒回,待我父親回了,一切都好了。”
陸崇一麵說,一麵拿起簸箕裡的護膝,翻來覆去地把看。
“這是護膝?”
“是。”戴纓回道。
陸崇又問:“給誰的,給我大伯的麼?”
戴纓點頭。
“那我的呢?我父親的呢?姐姐沒給我們做?”小陸崇好奇地問道。
戴纓笑了,就勢問道:“自然要給你做的,隻是我這手腳忒慢,做完你大伯的,就給你做了,來,叫我丈量丈量。”
小陸崇立馬站起,戴纓隔著小案幾抻指大概比量了一下:“下一個就給你做。”
“那我父親的呢,上次他給你做了狐袖,姐姐也給他回做個罷。”
小陸崇歡樂地說道,他聽嬤嬤說,父親馬上就要回了,所以特彆開心。
還有一樁開心的事,就是姐姐重回陸府,雖說不是來行鹿軒,可隻要在陸府,他又可以來找她。
戴纓笑著沒有回答。
陸溪兒那日告訴她,若是她小叔回來,兄弟二人有的一場鬨。
她先時還想著,雖說陸銘川行事疏狂,但陸銘章是個靜穆的脾性,再怎麼鬨,也鬨不起來。
可陸溪兒告訴她,她大伯是現在轉了性,從前的脾氣厲害著,她小叔不過是麵上看著狂而已。
接著,陸溪兒講述過往,戴纓聽了個清楚,看了個明白,陸銘章這人狠絕起來可以對自己下手,苦苦練就的功夫說費就費,半點不猶豫,更無一絲後悔。
他連自己的老子都趕出了府門,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
他那樣的人,如一支永不回頭的箭,隻破空向前,絕不眷戀過往。
思及此,戴纓心頭驀地一震,若有一日,她觸及了他的逆鱗,做了無可挽回之事……隻怕在他那裡,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姐姐,你想什麼呢?”小陸崇拿手在戴纓麵前晃了晃。
正巧七月走了進來,笑道:“哥兒,叫錯了,要叫姨娘。”
小陸崇不理會,仍是問戴纓:“姐姐,我祖母去寺廟要住好長時日,待過年纔回,我在你這屋裡用飯好不好?”
戴纓回笑道:“怎麼不好?晚些時候,我們在院裡烤肉吃,一會兒你把你的姐姐們叫來,人越多越熱鬨。”
陸崇聽說,喜得歡叫出聲,也不坐了,下了榻就往其他幾個院跑去。
午後,陽光正好,鋪了一地的金光。
下人們歡歡喜喜將烤肉架支到院中,又是切肉,又是備料,相互間笑鬨著。
陸意兒一麵同陸溪兒說著話,一麵悄不聲兒地打量戴纓。
這位戴姨娘她從前是見過的,青山寺時,她立在母親姚氏身側,看著立在堂間孤零零的戴纓,臉上帶著微笑,心甘情願地解除她同謝家的婚契。
她周圍環伺著即將結親的兩家人,而她,就是一顆孤立無援,被排擠在外的沙石。
這纔多久,一扭轉,她竟成了他們陸家人。
就在陸意兒思忖間,院外傳報,她大伯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