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種入腹 羊腸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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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晨光透朱牆,宮簷綴金鈴,風過輕響。
皇帝與太後在皇城中設下家宴,邀請百官赴議政殿前共賀新春。
天未既明,夜露搖搖欲墜而未晞之時,皰人就已執爨於禦膳房,灶火達旦不熄,宮婢攜食笥隨其後,遊走於各宮,逐院授新歲之膳。
冷宮深處朱門緊閉,銅環上鏽跡斑斑,門前石階覆著厚雪,無人清掃,窗戶早已冇了窗紙,隻餘下一副生了蟲的窗欞,寒風無所顧忌地鑽入,卷倒缺角案幾上的殘燭,隨風盪漾吱呀響動的舊木床上躺著一名皮肉凹進骨頭,烏黑毛躁的墨髮長到了腳跟,以發為被,穿著一身夏日裡也見寒的薄衣,蜷縮著四肢,佝僂著卷在榻上。
兩名宮婢推搡吵鬨著走到冷宮門前,卻不願進去,牆內枯枝斜出,枝椏上積的雪簌簌落下,寒風倏然起立,驚得兩名宮婢打個哆嗦,不願這喜慶的日子沾這清宮裡的黴運,丟下籃子裡細碎的糕點跑了。
守宮的老太監早已不見人影,再怎麼破落也比床上那人自由得多,指不定偷跑到哪個宮裡去,在主子麵前□□尖,賞口熱湯喝。
實在是冷,睡得昏昏沉沉的,頭疼得似是要從裡麵炸開,床上之人拖著幾近黃昏的身子坐起來,十指被凍得肉朝內縮,無一絲水分,乾癟得像是日薄西山老人的腳板,一張瘦削的臉比雪還白,耳上長滿了凍瘡,十幾年來反反覆覆,未完全好過,一雙銳耳快要腐爛掉,扶著門把、牆幃,跌跌撞撞地走到那道鎖不住卻也開不得的大門,半截小腿陷進雪裡,費了畢生的力氣才摸到了斷開的鎖鏈,皮貼骨的修長的手透過門縫,抓到一塊掉渣的餅,想也不想,便囫圇塞嘴裡,噎住了,咽不下去,便刨起一捧雪在喉裡化開。
李懸音靠坐在門牆上,將餅子一個一個地轉移,兜在自己的衣兜裡,掉在地上的渣就撚起來吃,一點都不放過,看著腹上滿兜子的五彩斑斕的餅子,上麵還畫著花汁支撐的顏料染著的喜,頓時心滿意足地笑出了聲,沙沙啞啞、斷斷續續的笑聲更沉得這方天地冷清徹骨。
屋內格格不入的唯有一張二十五絃瑟,通體髹朱漆,曆久彌潤,如養在陳年胭脂中,僅邊角隱現淺淡木紋,瑟身修長,首尾微弧,柱以象牙為材,瑩白如凝脂,嵌於槽中,間距勻整,雖同主人在這冷宮中飽經風霜十五年,卻容顏依舊,容光煥發。
暮色四合之際,彆處宮院的歡聲笑語伴著風,穿透厚重的宮牆,將坐在雪地上睡了一覺的李懸音吵醒,她起身,將糕點全數堆在案幾上,用雪擦淨衣裳上的油漬,挽起衣袖,坐在瑟前,癟下去的手指撥弄瑟弦。
“錦瑟橫床,想淚痕塵影,鳳弦常下。
”(斜體)不知是在為誰而奏。
守宮的老太監終於捨得回來,推開搖搖欲墜的門,手指刷了兩下鼻涕,攏了攏哪家主子賞的衣袖,一腳踢開炭盆,殘燼紛飛,往李懸音的瑟上丟了兩塊熱騰騰的糯米糰,回暖和的那間屋子打盹去了。
鋒利的瑟弦將糯米糰切割,刀光血影,正如她如熊熊烈火般燃燒的雙眸,勢必要將敵人踩在腳底下,道儘這麼多年來的忍辱負重,苟且偷生。
議政殿內,張燈結綵,絲竹管樂,金鐃銀鈸,鼓瑟吹笙,餘音嫋嫋,水袖飛舞,和樂且湛。
珠冠玉帶的大臣蠢蠢欲動,領著妻子上前叩拜皇帝,女兒家都打扮得妖豔四起,舉手投足間,大家閨秀的姿媚儘顯,不知是誰起了頭,讓各家女兒展示才藝,有撥絃的、有作詩的、有書法繪畫的……元日夜宴成了風采大集,不論心思如何,大家都看得有滋有味。
皇帝認不得住人,不重要,太後早已和張總管張洋打點過,每一家的女兒上場秀藝前,得介紹,尤其是和梁王往來親近的那幾名近臣,有喜歡上的,早早定下,後位謹慎,還有這麼多妃嬪虛位以待,佳麗三千,子嗣為要,多一名皇子,就多一重保障。
她和梁王往來密切,可人心險惡,財權麵前,尚有手足相殘,放眼整個東旭,其他與齊明朝同輩的皇子式微,可個彆母族在朝,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她無母家依靠,那就得牢牢利用梁王這層利益,保障他們母子這太後皇帝之位坐得安穩,她相信,梁王也不是毫無所圖。
那日,齊明妍在皇帝麵前哭巧,得了接待各國使臣的詔命,開席之時奇珍異寶奉於禦前,便離開至各大驛館親自安排來往使節衣食住行。
東旭、西拓、北靖、南昭四大**事實力幾近並行,談不上單向一國朝賀,但各國所圖不同,西拓貪圖東旭境內物產豐富,想讓東旭皇帝同意開放與西拓的關口更多一些,促進己方商業貿易發展,南昭水產資源豐厚,東旭每年也會派使節與南昭國進行交換,北靖剛與東旭簽訂友好協議,除了朝賀繼興皇帝陛下的珍寶,還有結姻的公主。
齊明妍的目的不是為了攬招待使節的這份功勞,而是在於使節的身上,各國派來的使節,必定是能在自家陛下跟前說得上話的,她要的是同盟,是大業複興之際能幫得上忙的同盟,同樣,若是北靖公主能為己用,那前朝後宮,她都能有所掌控。
後日,南昭使節將會到達東旭都城,不出十日,西拓和北靖都會聚集旭都城。
安排好一切,宴會已接近尾聲,齊明妍剛卸了甲熱茶還未飲上一口,對麵尾端一名小小的宗正丞家的公子就跪拜上前,言語鑿鑿雙眸切切地向她求愛,說是自願入公主府為皇家駙馬,一輩子伺候公主在前,任勞任怨。
其人陳詞,語調高昂,生怕這殿內眾臣有不聞者,還未等齊明妍腦筋拐過彎來,語畢猶嫌不足,更拔高聲調,慷慨激昂地講述他對公主單方麵的相遇、相思。
鬨鬧的大殿落針可聞。
這宗正丞眼觀鼻鼻觀心,瞧著齊明妍的臉色不太好看,忙捋著厚重的朝服上前,和兒子一同跪在公主的麵前,虛抹了抹汗:“小兒因過於愛戀公主,忽略了宮中規矩,對公主多有冒犯,還望公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切勿惱怒,臣這就帶小兒回去!”說罷,便拉著兒子的胳膊牽扯他站起來,宗正丞官雖小,可年紀大,白鬍子轡滿了下巴,抵不過這正值壯年的兒子的力氣。
“我不走!我喜歡公主,我就要說,公主如今年歲不小了,我若是因一時膽怯遲疑,萬一被彆人搶走了我找誰哭去。
”此話一出,眾人汗顏,戰戰兢兢地起身,攜著妻兒,夜色漸濃,趁著千燈萬戶展顏之刻,回家去,路過街上,和百姓賀一賀喜事,也享一享這民間的新春是如何過的,記下來,朝參之時也和陛下道一道,請辭出宮,不參與這等掉腦袋的荒唐事。
這宗正丞的兒子不知受了誰的指使,一聽就知冇做好功課,對她誇下海口,全是對處於深閨中的女兒家的形容,什麼膚白貌美,嫻習閨儀,品性端方,溫婉嫻雅,通詩書,擅琴棋書畫。
她倒是也想有這般的閒情逸緻……他但凡抬頭看自己一眼,就知她膚色何如,氣質何如,品性何如……齊明妍不再看他,而是微微仰頭,視線在“慌忙逃竄”的大臣、殿上之人來回打轉,隻與太後對上一眼,便知今晚這一出,出自誰的手筆。
宗正丞直屬宗正,主要負責協助管理皇族外戚事務,參與審判宗室詔獄,如果她冇記錯的話,現今歸屬於梁王管理,他們狼狽為奸,派一個宗正丞的兒子來贅述這一番話,求親是假,噁心她纔是真,當然,如果她被豬油蒙了眼,真應下來了,反倒澆足了他們。
她朝正手足無措的齊明朝使了個眼色。
齊明朝一拍大腿,忙不迭走下來,扶起那名年紀比自己大個頭卻還低了半顆腦袋的人:“我皇姐的駙馬,自然由她擇取,你們父子倆大庭廣眾之下強人所難,還有冇有把朕放在眼裡?”那宗正丞一聽,撲通一聲脆響,連磕三個向頭,眼睛都磕暈了,好半響纔對焦到齊明朝:“陛下!老臣絕無此意啊,隻是因犬子過於愛慕公主殿下,腦子昏了頭纔敢這般冒犯公主,再也不敢了,請陛下寬恕!”一邊說著,還一邊拽著自己的兒子跪下來一併磕頭。
齊明朝側了側身,將擋在身後的齊明妍讓出來,父子倆的磕頭對象由皇帝換成了公主。
皇帝朝齊明妍一笑,繞著腰間裝配的掛墜往上走,對上太後一臉不爭氣的怨怒又縮回了嘴角。
“皇姐,他們不敬的人是你,該怎麼處置由你決定。
”父子倆一聽,猛抬頭,又迅速低迴去,調整了一下跪拜的方向,正對著齊明妍,求她饒命。
齊明妍不願與他們爭執這些,可若是不做處罰,隻會助長這群人變著法的妨礙噁心自己的意誌,這次隻是當堂求親,下次呢?下次會不會就是直接把人剝光了送到她床上去,逼著她成這份親。
“這樣吧——”“明妍,劉長榮再怎麼說也是朝廷命官,冒犯你是有錯,但總歸不是什麼大事,不要做得太過。
”瞧,她這都冇開口呢,幕後主使之人就按捺不住了:“母後說得是,兒臣自有分寸。
”齊明妍視線轉回來,睥睨地上抖成篩子的一老一小:“本宮看劉公子年紀也不小了,但未免過於瘦弱,缺乏一些……鍛鍊?不如本宮賞他個好去處,直接送進軍營裡,宗正丞以為如何?”軍營紀律森嚴,訓練艱苦,吃的是粗糧鹹菜,睡的是帳篷乾草,這些世家公子哥大都不願意到那去吃苦,即使是去,也會先提前打點好,吃穿用度和在府裡無異,待個一兩年,立個虛有其名的軍功,當了官,到朝堂上來,每日去軍營點個卯,說上兩句鼓舞士氣的話,便高枕無憂了。
但若是齊明妍親自送去,隻怕會當成那些科考走不通改為走武舉的平民百姓來對待。
劉長榮年紀大了,家中僅此一獨子,擔憂被練個半死不活地裹回來,嘴唇上下打顫,不敢應下,可也不敢拒絕。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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