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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鳳行 番外篇——露絲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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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露絲小姐

“一隻狗,兩隻頭,三鈿買來額……”

弄堂口,幾個七八歲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詹太太穿著靛青土布大襟衫和玄色紮腳褲,胳膊上挎著竹編元寶籃,慢吞吞地朝著她們的方向走來。

詹太太已年過六十,可年輕時的美人風韻仍依稀可辨。她天生一張窄小的巴掌臉,皮膚是出奇的白淨——據說早年給英國人做小老婆時,全靠天天敷珍珠粉才養出這副好皮子。如今雖上了年紀,她依舊不忘每天把眉毛描畫得細細的,眉梢高高挑起,幾乎要飛入鬢角,活像戲台上的旦角。隻是這幾年臉上皮肉鬆垂了許多,她畫眉的手法卻一成不變,以至於眉梢走勢逐年走低,愈發顯得弔詭起來。

然而詹太太今天似乎有些神思恍惚,從“興仁裡”的磚雕題額下走過時,竟險些被皮筋絆倒。她下意識地伸手去護竹籃,可還是晚了。一隻雞蛋骨碌碌滾了出去,“啪”的一聲,摔碎在水門汀地麵上。

看著半透明的蛋清裹著蛋黃在地上緩緩流淌,詹太太又是心疼又是氣惱,豎起眉頭罵道:“小赤佬眼烏子瞎掉啦?看不到有人從此地過啊!”

幾個女孩見闖了禍,飛快地收起皮筋,一溜煙鑽進了弄堂深處,留下詹阿婆在原地痛惜不已。

旁邊菸紙店李老闆聽到動靜,從窗戶裡探出頭來,笑問道:“阿婆回來啦,我看看,今朝買了啥小菜?”他伸長脖子朝竹籃內張望,故意大驚小怪地拔高聲音:“哎喲,河鯽魚!三黃雞!吃得介好,你們家發財啦?

詹阿婆叉著腰冷笑:“講啥風涼話!老李,剛纔跑開的,有你家阿麗吧?她們弄碎我一隻雞蛋,你說怎麼賠?”

“阿婆不好冤枉人的,講是阿麗,有誰幫你做證伐?”李老闆非但不生氣,臉上反而笑嘻嘻的,“不過一隻雞蛋,碎就碎掉嘞。你福氣介好,女兒和外孫都是掙大鈔票的,何必跟我們小市民計較呢?”

詹太太雖是風月出身,到底當過十多年的富家太太,做不出為一隻雞蛋當街大吵大鬨的事。她沉下臉來擡腳就走,李老闆猶在後頭叫嚷:“彆急著走呀,香菸要帶一包伐啦?”

詹太太推開厚重的石庫門,一眼便看到蹲在天井角落裡發呆的羅傑——他上個月剛滿十六歲,生得手長腳長,身形已是大人模樣,此刻臉上卻淚痕斑駁,委屈得像個孩子。

詹太太心知肚明,卻假裝冇看見,將竹籃舉到胸前晃了晃:“來,看外婆給你買了什麼好吃的!”

羅傑一動不動,悶聲道:“我冇胃口。”

“冇胃口?”詹太太嘴角漾開一絲笑意,“那前天是誰一頓乾掉了半斤麪條,害得我隻能喝麪湯?”

羅傑猛地起身走到她跟前,眼睛紅紅的:“外婆,求你去跟媽講講道理——我又不是讀書的那塊料,為什麼非逼我去英國留學?”

“她總歸是為了你好。你年紀還小,應該有自己的前途。”詹太太滿懷慈愛地去摸他頭頂。可他已長得人高馬大,而她卻是個小個子的老婦,伸長了手也已夠不著,隻好順勢替他整了整衣領。

“留在上海,我照樣可以掙錢養活你們兩個。”羅傑不服氣地反駁。

詹太太笑了笑:“是啊,外婆曉得你有本事。”她擡眼望向二樓,輕輕籲了口氣,“可你媽媽跟著了魔似的,你要是不上船,我真怕她這口氣過不去。她平常那樣心高氣傲,為了你留學的事情,就差冇跪下求人了。她一片苦心,你總該體諒。”

羅傑突然哽咽道:“可她現在病成這個樣子,我怕我一走……”

“老天爺安排的命數,你走不走,都躲不過這一天。”詹太太語氣裡透著奇異的平靜,“你放心,我一定會給她送終,這是我欠她的。我也會撐到你回國為我養老——你一日不回來,我就一日不敢死。”

半夢半醒之間,露絲恍惚覺出身旁有人走動。她吃力地睜開眼,見沈元良那張臉驀然出現在麵前,驚得她失聲叫了出來:“阿良!”

沈元良半跪在床前,緊緊握著她手,眼中淚光閃爍:“露絲,我後悔了——冇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你現在說這話,還有什麼意思?”露絲難以置信地搖著頭,沙啞著嗓子說道,“我都快死了……”

這下輪到沈元良麵露詫異了:“你胡說什麼?”他抓過床頭櫃上的鏡子伸到她麵前,“你看,這不是好端端的一個人?”

露絲看向鏡子,那裡映出了一張明豔動人的麵孔,正是自己二十歲時的模樣。她又驚又喜,顫抖著手撫上臉頰,摸到的肌膚也是嬌嫩飽滿,不由怔怔落下淚來——原來那些難熬的病痛和蝕骨的寂寞,不過是一場冗長的噩夢而已。

纏綿多年的病態驟然消失無蹤,蓬勃的生命力再次充盈了全身。露絲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時,動作輕盈地就像一隻雲雀。她赤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帶著無與倫比的歡欣旋起了舞步。

沈元良上前將她擁入懷中,雨點般的吻落在她臉上:“你原諒我了麼?”

這溫暖的擁抱卻讓露絲陡然一凜,下意識地摸向小腹——感到觸手處平坦緊實,她頓時鬆了一口氣,推開沈元良,笑問道:“你又冇做錯事,要我原諒什麼?”

沈元良聞言一怔,吞吞吐吐道:“都怪我始亂終棄……”

露絲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哪有此事!你少胡思亂想罷!”她顧不上再搭理他,轉身往衣櫃裡翻找舞裙。既然她還是那個露絲小姐,今晚少不了要登台表演——她可太想念那萬眾矚目的滋味了。

沈元良卻不肯罷休,衝動地從背後撲上來抱緊了她:“露絲,求你跟我走罷。你說過喜歡我的。”

露絲嗤笑道:“我是喜歡過你,那又怎樣?你能給我什麼?”

她心知不把話說絕,他必定會糾纏不清,於是轉過頭,目光直直地盯住他,“我十三歲就開始跳舞,喜歡過的人也不止你一個,可又有什麼用?誰會願意娶一個混血的舞女回家?喜歡一陣子,也就淡了,過不多久還會有新的人出現。”她譏誚地撇起了嘴角,“沈少爺,你若真心待我,早就把家裡的太太休了,又何必到我麵前故作深情?”

不料沈元良沉吟片刻,竟果斷應道,“好,我這就回家休了那潑婦,堂堂正正娶你做沈太太。這總能證明我的真心了吧?”

露絲心頭劇震,臉上笑意驟然凝固了。她伸手扶著衣櫃穩住身體,深吸了一口氣,沉下臉道:“我說的玩笑話罷了,你怎麼還當真了?”說著便要推他出門,“你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沈元良卻梗著脖子不肯走,露絲推他不動,索性挑釁般的朝他揚起了下巴:“你不走就算了,我又不怕你看。”

她果真當著他的麵開始輕解衣衫,直到僅剩一件薄如蟬翼的絲綢襯裙緊貼著肌膚,若隱若現地勾勒著少女曼妙的曲線。沈元良正值血氣方剛,哪裡禁得住這般大膽的撩撥,霎時血湧上頭撲了過來,將她壓進了蓬鬆的被褥間。

他俯下身吻她,熾熱的嘴唇在她身上攻城略地。露絲不無得意地笑了,心底卻悄悄漫過了一絲悲涼。她輕撫他的額前短髮,那雙嫵媚的灰眸中淚光盈盈:“沈少爺,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以後請忘掉我吧。”

沈元良卻突然擡頭,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我永遠不可能忘掉你——彆忘了,我們還有一個孩子。”

露絲腦中轟的一響,顫聲道:“什麼!”

沈元良鬆開了手,沉聲道:“羅傑——我們的兒子,你真不記得他了?”

露絲當然記得。她眼睜睜看著沈元良的麵容一點點變得模糊起來,最終如一團霧氣般消散在眼前。而她自己則裹在一襲被汗水浸透了的寬大袍子裡,渾身虛脫地癱在床上。耳邊嬰孩嘹亮的啼哭聲提醒她,這正是她生下羅傑的那一天。

產婆將清理乾淨的孩子仔細包裹好,小心地遞到她懷裡:“是個男孩兒。”

露絲僵硬地抱著孩子,幾乎不敢低頭看他,一股苦澀的慶幸驀然湧上心頭:還好是個男孩兒,至少不會落得個三代為娼的下場。

詹太太雖對露絲懷孕生子的任性之舉頗為不滿,終究還是心軟,親手選了最柔軟的布料縫製繈褓。此時見露絲眼底流露出的那抹溫情,她不由得心下一沉,試探著問道:“沈家派人來問過了,隻要你點頭,他們願意把孩子抱回吳江撫養。”

露絲依然虛弱不堪,卻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孩子是我生的,我要留下他。”

詹太太早有預料,並冇有試圖說服她,隻輕歎了一聲:“你要留就留罷。隻是跟著你——對他並冇有好處。”說完,她便將孩子接了過去,端詳半天,忽然笑道:“你看,他的眼睛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露絲擡眼看去,與那雙小小的灰色眼眸對上視線的刹那,她心口如遭重擊般猛然一顫。半晌,才輕聲對母親道:“我想叫他羅傑,你說怎麼樣?”

露絲再次醒來時,房間裡瀰漫著令人窒息的大煙膏子味。她依然躺在床上,那熟悉的虛弱感如裹屍布般重新纏滿了全身。她費勁地擡起手臂,眼前所見恍若一截包著人皮的枯骨,令她驟然醒悟:這纔是她的現實——這痛苦而絕望的現實。

露絲看到床頭櫃上的鏡子,猶豫再三還是拿了起來。隻看了一眼,就被鏡中那骷髏似的慘白麪容駭住了。她扔掉鏡子,又掙紮著去夠燈繩,卻始終差著兩寸,終於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喘息片刻,她用儘全身力氣大喊:“媽!媽!”

不多會兒,詹太太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地在樓梯間響起,她氣喘籲籲地推開門:“哪能回事體?”

露絲失魂落魄地問道:“我的寶貝羅傑呢?他走了麼?怎麼不跟我道彆?”

一絲古怪的神色掠過詹太太的臉,她伸手探向女兒的額頭,低聲咕噥道:“不燙啊……”

露絲煩躁地撥開她的手:“到底怎麼了?”

詹太太遲疑片刻,終於開口道:“羅傑已經走了一個禮拜了,你忘了麼?他走之前哭哭啼啼了半天,是你拿東西打他,硬逼著他出門的。喏,就是那把羽毛扇,你直接摜了他頭上,罵他是個膽小鬼……”

露絲不信:“你瞎七八嗒什麼?我怎麼會罵自己的兒子?”

詹太太無奈苦笑:“你何止罵了他,你連我也罵了……”

“這聽著倒像真的。”露絲突然神經質地咯咯笑了起來,“你活該被罵!瞧你把我害成了什麼鬼樣子!”她笑得渾身打顫,一直彎下了腰,把頭伏在臂彎裡,嗚咽聲漸漸漫了出來。

詹太太眼中含淚,輕拍著她的瘦骨嶙峋的肩膀——她的女兒,這個曾在花園洋房裡被當作公主嬌養的女孩,終究還是步了她的後塵。詹太太不是冇後悔過,可她又有什麼法子?自從被那英國佬拋棄,她們母女便斷了生計。她雖有幾分姿色,可當時畢竟三十多了,又是被伺候慣了的,過不了苦日子,隻好把女兒也培養成舞女。等到年老時總算學會了照顧人,可一切都太遲了。

隨著露絲年紀漸長,詹太太也曾動過心思,想把她塞給某個有錢的客人做外室。可女兒生得太美,入行又太早,見慣了紙醉金迷的浮華世界,哪裡收得下心過安生日子?當年多少捧著金山銀山求她垂青的富家公子,她一個都看不上,卻偏偏愛上了吳江來的沈家少爺,還為他生下了孩子。自那以後,再冇哪個闊綽人家肯多看她一眼了。

露絲耗儘了最後一點力氣,漸漸從歇斯底裡的哭笑中平複下來。望著母親佈滿細紋的眼角,她忽然心頭一酸,低聲道:“媽,我是不是把羅傑扔了?就跟爸爸當年那樣……”

見她突然變得神誌清醒,詹太太知道是大限將至,喉頭也哽咽起來,半晌才艱難地擠出一句安慰:“不一樣,你是為了孩子好……”

露絲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你當年說得對,我就不該留他在身邊,還對他又打又罵的……他走的時候,該多恨我啊!”

詹太太眼眶泛紅,緊緊握住女兒的手:“說這些乾什麼?羅傑是個好孩子,他會有出息的。”

露絲喃喃道:“是啊,他從小就聰明,不像我……”

她忽然掙紮著要坐起身,詹太太慌忙攙扶住了她:“你要做什麼?”

露絲輕聲道:“媽,你去拿羅傑的照片來,我想再看他一眼。”

詹太太忙不疊答應,轉身便往五鬥櫃內翻找。在窸窣聲響中,露絲側過頭看向了窗外,彷彿這目光能穿透時空,看見航行在茫茫大洋的兒子。她低下頭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還是走了好……走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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