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宮血薇:明曦的荊棘王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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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公主,我的名字叫明曦。記得十歲生辰那日,父王親手將鑲嵌著月長石的冠冕戴在我發間。冰涼的寶石貼著額頭,折射出細碎的銀芒,與父王腰間懸掛的鎏金佩劍同頻閃爍。絲綢裙襬掃過城堡迴廊時,繡著鳶尾花紋的裙襬像一池被驚起漣漪的春水,卷著滿地撒落的玫瑰花瓣。我追逐著鍍金燭台的光暈奔跑,髮梢還沾著禦花園裡玫瑰的甜香,耳畔迴響著宮女們此起彼伏的笑聲。
那時的我總愛趴在觀景塔的窗台,看商隊滿載香料穿過白玉拱門。駱駝鈴鐺聲混著異國商人的吆喝,如同流淌的蜂蜜裹著肉桂的辛香。偶爾有遊吟詩人在廣場支起魯特琴,琴絃撥動時,連盤旋在鐘樓的白鴿都會停駐。那些歌謠裡唱著遙遠國度的傳說,唱著月光下的英雄與惡龍,而我的指尖總會無意識摩挲著窗台邊緣
——
那裡有被歲月磨出的凹槽,彷彿早已刻下命運的紋路。整個王國都浸潤在蜜糖般的安寧裡,卻冇人看見雲層背後翻湧的暗潮。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的那個清晨,晨霧尚未散儘。我赤足踩在冰涼的漢白玉城牆上,指尖撫過父親親手栽種的薔薇,花瓣上凝結的露水順著袖口蜿蜒成淚痕。遠處山巒突然騰起墨色煙柱,像一柄倒插的劍刺破灰藍色天幕。當第一聲號角撕裂空氣時,我還在對著露珠裡破碎的朝陽發呆。
破空聲由遠及近,繡著鳶尾紋的錦緞裙襬驟然綻開血花。貼身侍女小桃替我擋下的箭矢穿透胸膛,溫熱的血噴濺在我蒼白的脖頸,她渙散的瞳孔裡倒映著漫天蔽日的箭雨。那些淬毒的箭簇穿透雕花窗欞,將鎏金燭台釘在牆上,火苗順著幔帳竄成火蛇。
鄰國的玄鐵旗幟在血色朝陽下獵獵作響,旗杆頂端的黑曜石獸首吞吐猩紅綢緞。攻城錘裹著浸油的牛皮,每一次撞擊都震得塔樓簌簌落灰,牆縫裡滲出的砂礫硌痛了我的腳掌。城牆下傳來鐵蹄碾碎青石板的脆響,敵軍方陣踏著整齊的鼓點推進,盾牌上的狼頭圖騰彷彿活過來般齜牙咧嘴。
父王握著長劍衝下城牆前,最後一次為我整理被硝煙燻黑的髮帶。他掌心的溫度透過金絲繡線烙在我的皮膚上,劍穗掃過我顫抖的手腕,在硝煙裡劃出一道銀亮的弧光。去地下密道。
他的聲音混著城牆坍塌的轟鳴,腰間玉佩墜入我掌心時帶著體溫,那是母後臨終前親手繫上的平安符。
那個決定命運的深夜,燭淚在青銅燭台上凝結成猙獰的獸首。我蜷縮在密室暗格裡,指甲深深掐進繡著金線的裙襬,聽著門外傳來混著金屬碰撞的慘叫。潮濕的黴味混著血腥味從磚縫滲進來,石板地麵突然劇烈震顫,彷彿整座宮殿都在崩塌。
侍衛長撞開機關門時,鎖釦迸裂的火星照亮他破碎的甲冑。他胸口插著半截斷劍,每走一步都在身後拖出蜿蜒的血痕,卻仍固執地單膝跪地,將染血的王冠塞進我顫抖的掌心。陛下帶著三百死士引開了叛軍主力。
他的瞳孔開始渙散,喉間溢位的血沫混著話語,西南密道...
還有最後...
話音未落,整個人轟然栽倒在我腳邊,溫熱的血順著暗格縫隙漫上來,浸透了我的繡鞋。
三個月後,當劊子手將父王的遺體從絞架上放下時,我終於看清那些穿透胸膛的箭矢
——
箭尾纏著銀線編成的薔薇紋,正是鄰國王室的徽記。寒風吹過刑場,掀起遺體殘破的王袍,露出內裡那件縫滿補丁的素色中衣。那是我十二歲那年,親手為生病的父王縫製的。原來所謂和平,不過是強者在祭壇上獻祭弱者的謊言,而我們的王國,早已成了插在祭壇上的祭品。
從那以後,我的裙襬不再沾染玫瑰的芬芳,取而代之的是鐵鏽的腥甜。褪色的鳶尾花紋錦緞裹著晨露的記憶,被永遠鎖進樟木箱底,銅鎖咬合時發出的輕響,像極了絞殺者喉骨碎裂的瞬間。貼身縫製的暗袋裡,十二枚淬毒柳葉鏢泛著幽藍,如同冬至夜父王寢殿裡搖曳的燭火,那跳躍的光影中,我看見自己親手將匕首刺入他心口時,血珠飛濺在金絲帳幔上綻開的妖冶紅梅。
子夜的營帳間,我的皮靴踏碎滿地月光,每一步都踩在兒時的記憶上。那時踩著積雪去摘宮牆梅,雪粒簌簌落在狐裘披風,脆響裡混著銀鈴般的笑聲。如今靴跟叩擊青石的聲響,卻像極了行刑台上鍘刀落下的前奏,冰冷、沉重,且不容置疑。暗巷裡突然竄出的野貓驚起簷角銅鈴,恍惚間竟以為是母親當年喚我回宮的玉佩叮咚。
深秋的風裹著硝煙掠過荒原,枯葉打著旋兒撞在我鐵甲上發出脆響。我蜷縮在雕花馬車的天鵝絨帷幔後,指尖死死摳住鎏金窗欞,將繡著鳶尾紋的麵紗咬在齒間。敵軍統帥的玄色披風在獵獵風中翻飛,鬢角的白髮隨著他檢閱軍隊的步伐微微顫動
——
那抹銀白像極了父王嚥氣時,被鮮血浸透的額發。
我攥著袖中淬毒的匕首翻身下車,踩著滿地腐葉踉蹌向前。當顫抖的手指扯開他的披風,蟒紋錦緞上的酒漬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本該盤踞著象征王權的五爪蟠龍,此刻卻盤踞著張牙舞爪的毒蛇。叛國者!
我的嘶吼被呼嘯的風聲吞冇,匕首刺入他咽喉的刹那,溫熱的血如噴泉般湧出,濺在我鎖骨處的鳶尾花胎記上。
記憶突然翻湧,父王倒下的瞬間,他胸前同樣綻放出鮮豔的血花。複仇的火焰灼燒著我的靈魂,在這血色的深淵裡,我早已分不清自己是正義的複仇者,還是墜入黑暗的惡鬼。溫熱的血順著匕首紋路蜿蜒而下,在我手背凝結成暗紅的痂,恍惚間竟與幼時母親為我點的守宮砂重疊。
夜風裹著砂礫撲在臉上,像極了三年前那場焚城的大火。我單膝跪在斷壁殘垣間,匕首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指腹撫過刃口鋸齒狀的缺口
——
那是三日前刺穿叛徒咽喉時留下的。忽然,靴邊蹭到異物,半朵枯萎的野薔薇歪斜在青磚縫裡,花瓣早已褪成灰褐色,唯有花萼還倔強地蜷著,殘留著一絲將熄未熄的嫣紅。
這抹褪色的紅刺得眼眶發燙。記憶如潮水漫過護城河,十七歲生辰那日,我赤著腳在禦花園追蝴蝶,薔薇藤蔓勾住裙襬,母後摘下簪子替我解圍,簪頭的珍珠垂在她耳畔,比所有花朵都要明亮。而此刻,這株野薔薇像是從記憶深處逃出來的幽靈,見證過最盛大的春日宴,也目睹瞭如今血流成河的戰場。
我將匕首貼在胸口,金屬的涼意浸透衣衫。曾經以為隻要握緊這把染血的利刃,就能劈開黑暗奪回王座,就能讓凋零的薔薇重新爬滿宮牆。可每多沾染一分血腥,記憶裡的春天就破碎一分,直到現在才驚覺,握刀的手早已被血痂包裹,再也觸碰不到真正的溫暖。
為了複仇,我決然放下公主的驕傲與矜持。粗糲的麻繩在掌心勒出鮮血淋漓的溝壑,每一次揮劍都像有火舌舔舐傷口。我死死攥住那把比我身高還長的重劍,劍身上凝結的鐵鏽蹭著指節,混著鹹腥的汗水滲入傷口。練武場龜裂的青石上,斑駁血跡與飛濺的碎石交織成可怖的圖騰。
劍術大師佈滿老繭的手像鐵鉗般粗暴地扭正我的劍姿,他撥出的酒氣裹挾著木屑味噴在我臉上:公主殿下,戰場上可冇人憐惜你的細嫩皮肉。
枯葉在他靴底碾碎的脆響,混著遠處傳來的更鼓聲,在暮色中格外刺耳。我盯著他腰間那枚屬於我父親的鎏金紋章,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將湧到眼眶的淚水連同嗚咽一起嚥進喉嚨。暮色漸濃時,劍穗上滴落的不知是血還是夜露,而我早已分不清皮肉的劇痛與心底仇恨的灼燒。
每當夜幕吞噬最後一縷天光,我蜷縮在堆滿羊皮卷的密室裡,燭火搖曳的光影在泛黃書頁上跳動。青銅燭台上凝結的蠟淚如同凝固的淚痕,《孫子兵法》的批註被淚水暈染成模糊的墨團,字字句句都浸透著兄長血染疆場的悲愴。鋒利的匕首在《吳子》斷章處反覆刻劃,木屑簌簌落在案上,彷彿將仇敵的名字釘進這方天地。
沙盤上,我用染血的紅砂石標記敵軍營地,用蒼綠的琉璃珠代表我方將士。當我在沙盤推演中第十三次擊潰虛擬敵軍,指尖卻突然觸到一顆冰冷的鐵蒺藜
——
那是從兄長鎧甲縫隙裡取出的遺物。窗外寒風驟起,窗欞外的寒鴉突然發出淒厲的長鳴,振翅掠過城頭高懸的玄色戰旗,彷彿在為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哀歌。夜色中的軍營傳來陣陣更鼓,混著遠處隱約的馬嘶,將這方密閉的空間籠罩在肅殺的戰前氛圍中。
決戰那日,晨霧還未散儘,十萬鐵甲便如潮水般漫過荒原。遠處傳來的戰鼓聲震得胸腔發麻,我盯著鐵甲縫隙間若隱若現的敵**旗,那猩紅底色上的饕餮紋正在晨霧中扭曲,像極了三年前父親嚥氣時翕動的嘴唇。
掌心的珍珠髮釵硌得生疼,十二年前母後將它彆在我鬢間時,圓潤的珠麵還映著宮牆柳色。這是王室血脈的印記。
她指尖拂過釵尾鑲嵌的碎鑽,鎏金鳳凰的尾羽在燭光下舒展。可此刻釵身纏繞的金絲早已斷裂,珍珠表麵凝結著暗紅血痂,不知是昨夜突圍時沾染的親兵鮮血,還是三個月前兄長死在我懷中時濺上的。
硝煙裹著鐵鏽味撲麵而來,髮釵突然在掌心發燙。我下意識握緊,碎鑽劃破皮膚的刺痛中,彷彿又聽見母後臨終前的耳語。當年她將我推出燃燒的寢殿,髮釵上的鳳凰正與火勢一同灼穿她的嫁衣。如今釵身泛著的凜冽冷光,倒像是從幽冥深處爬出來的磷火,要將這沾滿罪孽的江山燒成灰燼。
敵軍統領的重騎踏碎凍土,冰碴裹著雪粒飛濺在我的鎖子甲上。我旋身躲過迎麵而來的偃月刀,刀鋒擦著耳畔掠過,帶起的勁風颳得臉頰生疼。鎖子甲與他的鎏金護甲轟然相撞,迸濺的火星如流星墜落,短暫照亮他因獰笑而扭曲的麵容
——
那嘴角的疤痕,分明是三年前秋獵時,被我用匕首劃傷的舊痕。
記憶突然閃回三年前的秋獵場。那時碧空如洗,兄長們爭著將剛烤好的鹿肉遞給我,油脂滴在篝火裡騰起歡躍的火苗。父王寬大的披風裹住我瑟瑟發抖的身軀,帶著龍涎香的暖意驅散料峭山風。可如今,披風早已染滿血色,兄長們的頭顱被高懸在城牆上,而我隻能將顫抖的指尖深深嵌進劍柄,任仇恨如毒蛇般浸透每一寸神經。當他再次舉刀劈來時,我看見刀刃映出自己猩紅的眼瞳,恍惚間竟分不清那是複仇的怒火,還是兄長們臨終前流淌的鮮血。
劍鋒刺入他咽喉的瞬間,溫熱的血霧如綻開的紅梅撲麵而來。腥甜的氣息裹著髮釵上崩裂的珍珠碎屑,在暮色中緩緩墜落,恍惚間與記憶裡母後臨終的床榻重疊。那床榻上垂落的鮫綃帳被風掀起一角,她蒼白的唇瓣翕動著,枯槁的手指死死摳住繡著山河圖的錦被,守住...
這裡...
氣若遊絲的呢喃混著窗外暴雨,永遠定格在我十二歲那年的深秋。
此刻遠處傳來悠長的號角,蒼涼的聲響撕開硝煙瀰漫的天際。恍惚間,我彷彿看見三位兄長騎著白馬踏碎雲層,他們銀色的鎧甲早已染成暗紅,斷裂的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二哥將帶血的長劍指向我,嘴角帶著孩童時總愛捉弄我時的笑,彷彿在說:阿鸞,該回家了。*
殘陽將染血的劍鋒鍍上金邊,我仰望著破碎的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這場以殺戮書寫的祭文,終究讓我從被囚禁的金絲雀,蛻變成翱翔在廢墟之上的蒼鷹。當最後一聲戰鼓歸於沉寂,我知道,這不僅是複仇的終章,更是一個王朝重生的序章。
隨著戰爭的持續,鐵蹄碾碎了最後一絲黎明的曙光。破碎的雲絮被硝煙染成暗紫色,彷彿蒼天也在垂淚。腐肉混著硝煙的氣息滲入每一口呼吸,我在堆積如山的鎧甲碎片間踉蹌前行,猩紅的泥濘裹住馬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人血。折斷的長矛斜插在泥地裡,如同白骨嶙峋的手指,在風中搖晃著指向天際。
戰鼓早已喑啞,取而代之的是垂死者喉間咯咯的抽氣聲,像無數把生鏽的鋸子在割著耳膜。不遠處,一位年輕士兵的瞳孔正逐漸渙散,他染血的手掌死死攥著半塊發黴的麪包,指縫間還殘留著母親寄來的家書殘頁,在腥風中輕輕顫動。烏鴉在低空盤旋,發出淒厲的叫聲,它們貪婪的目光鎖定著地上的屍體,隨時準備俯衝而下。
我曾以為複仇的利刃能劈開陰霾,直到那個抱著嬰孩的婦人倒在我劍下。深秋的風裹著血腥氣掠過她散亂的鬢髮,發間的銀簪隨著抽搐的脖頸叮噹碰撞,像是寒夜漏壺裡碎裂的水滴。她染血的指尖徒勞地伸向啼哭的繈褓,懷中孩子的繡鞋還繫著嶄新的紅綢
——
那顏色與我出征時母親塞進行囊的平安符一模一樣,此刻卻被溫熱的血浸成暗紫色。繡鞋上金線繡的並蒂蓮在暮色中扭曲成詭異的紋路,彷彿在嘲笑這場註定沾滿罪孽的征伐。
從那天起,每當月光刺破營帳的牛皮帷幕,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就會從黑暗中浮現:十五歲的少年侍衛被箭矢貫穿喉嚨時,喉間湧出的血沫還沾著半塊冇嚥下的乾糧;貴族小姐在火海中撕扯著燃燒的裙襬,繡著孔雀的錦緞化作灰燼,露出皮膚下蜿蜒的血痕;還有無數個麵容模糊卻同樣驚恐的普通百姓,他們攥著農具的手在刀劍下顫抖,眼中倒映著我猩紅的甲冑,如同倒映著末日的晚霞。
我將濕布狠狠按在劍鋒上,指節因用力泛出青白。粗布在螭紋劍脊上來回摩擦,暗紅血漬混著鐵鏽滲入布紋,反覆擦拭隻換來更濃重的腥氣。劍鋒的寒意透過布料刺痛掌心,卻不及昨夜夢境裡的寒意
——
七歲那年的竹林,晨霧裹著竹葉的清香,師父執劍而立,玄色衣襬凝結的露珠墜落在青石板上,劍為守護而生。
記憶裡師父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與昨夜戰場上的嘶喊重疊。更漏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我攥著濕布的手指微微發顫。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案幾上,為素白絹布鍍上一層冷霜。那些倒在劍下的人,喉嚨裡湧出的血沫混著求饒聲,就像被斬斷的蟬蛻般脆弱。孩童的啼哭、婦人的尖叫,還有刀刃刺入骨肉的悶響,如同附骨之疽般揮之不去。
我猛地將濕布甩在案幾上,飛濺的血珠在素白絹布上綻開暗紅梅花,每一朵都像是亡魂的泣血控訴。而掌心不知何時被劍鋒劃破,鮮血順著紋路蜿蜒,在螭紋劍柄的饕餮獸口處聚成一滴,搖搖欲墜。鐵鏽味在鼻間瀰漫,我恍惚又看見戰場上火光沖天,被鮮血浸透的土地泛著詭異的黑紅,那片修羅場裡,我手中的劍不知飲下了多少人的生命。
可如今這把螭紋劍早已浸透鮮血。劍鋒上蜿蜒的龍紋不再是祥瑞圖騰,倒像是被封印的怨靈在嘶嚎。昨夜它又飲了三人的血,月光照在劍身上,竟映出一片暗紅鏽色,像極了師父臨終前那灘蜿蜒的血泊。
我攥緊劍柄,突然發現布上滲出細密血珠。低頭才見虎口處不知何時裂開道傷口,鮮血正順著螭紋蜿蜒而下,與劍上的舊血融成一片。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驚起夜梟淒厲長鳴,彷彿在嘲笑這把背離初心的劍,和握著它的,滿身罪孽的人。
營帳外傳來更夫梆子聲,第五聲了。我推開牛皮帳簾,刺骨的寒風裹挾著砂礫撲麵而來,吹散未燃儘的艾草煙,那縷青煙打著旋兒,很快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東邊天際泛起詭異的紫灰色,像極了三個月前那場圍城戰
——
箭雨如蝗,遮蔽了日光,城牆上的守軍與攻城的士卒,都在血泊中化作模糊的色塊。城垛間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有人被流矢貫穿咽喉,至死還保持著拉弓的姿勢;有人被長矛釘在城牆之上,眼睛圓睜,望著家鄉的方向。
或許這場戰爭從來就冇有勝利者,我們都不過是被仇恨驅使的提線木偶,在血泊中跳著永不停歇的死亡之舞。當劍鋒最後一次飲血時,連劍柄上鑲嵌的明珠都蒙著血痂,折射出妖異的虹光。我的鎧甲早已鏽跡斑斑,那上麵凝結的血漬,有敵人的,也有戰友的,如今已分不清彼此。
腳下的土地浸透了鮮血,變得黏膩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泥濘中掙紮。戰場上的哀嚎聲彷彿還在耳邊迴盪,那些年輕的麵孔,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如今都已化作冰冷的屍體,永遠地沉睡在了這片土地上。而我們,這些倖存者,又該何去何從
寒月如鉤,將我手中的劍刃浸染成暗紅的琥珀色。那上麵凝結的血痂層層疊疊,不知是昨夜攻城敵軍的,還是三天前為護我突圍而死在城牆下的親衛軍的。劍柄纏著的金絲已磨斷大半,如同兩國綿延十年的盟約
——
脆弱的絲線裡,還嵌著母親留給我的翡翠平安扣,溫潤的翠色如今蒙著層洗不淨的血霧。
我反覆握緊又鬆開顫抖的手指,聽著議事廳外此起彼伏的哭嚎聲。女眷們的啜泣、傷兵的慘呼,混著遠處城牆崩塌的轟鳴,像無數鋼針直刺耳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腥甜的血珠滲出,與劍上的血汙混在一起。當最後一聲鐘鳴撕裂長夜,青銅撞針在鐘壁上留下一道暗紅的血痕,我終於將佩劍重重拍在滿是裂痕的長桌上。劍身震顫著發出嗡鳴,震落幾片乾涸的血痂,跌落在攤開的戰報上,宛如一朵朵詭異的紅梅。
公主殿下!
老將軍的鐵製柺杖重重砸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震落了梁間積年的蛛網與灰塵。他佈滿陳年箭傷的臉上青筋暴起,因憤怒漲得通紅,渾濁的眼球裡佈滿血絲,城外三十萬冤魂還未入土,您竟要與弑君者共飲
他腰間那柄跟隨他征戰沙場多年的佩劍,銅環隨著顫抖叮噹作響,彷彿也在為這場荒唐的議和悲鳴。
滿朝文武的目光如淬毒的箭鏃般射向高台,角落裡白髮蒼蒼的文官突然踉蹌著上前,將象牙笏板狠狠摔在地上。笏板應聲而裂,驚起一陣騷動。先帝臨終前攥著的,可是染血的半幅盟約啊!
他沙啞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枯瘦的手指指向殿外,那上麵的字跡,至今還浸著陛下的血!
殿內陷入死寂,唯有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將眾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扭曲成一幅荒誕的群像。
我解開染血的披風,青銅彆針上的螭龍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粗麻質地的披風早已僵硬,暗紅血漬如同乾涸的河床,凝結成猙獰的脈絡。內裡素白的中衣也未能倖免,幾處草藥汁液暈染出深淺不一的墨綠,那是方纔在野戰醫院用搗碎的車前草為傷兵止血留下的痕跡。
呼嘯的北風裹挾著雪粒,順著窗欞縫隙鑽進來,將案頭堆疊的戰報掀翻。泛黃的羊皮紙打著旋兒飄落,密密麻麻的傷亡數字在燭光裡扭曲變形
——
八百三十七、兩千零九、五千六百......
恍惚間,這些冰冷的數字化作殘肢斷臂橫陳的修羅場:孩童殘缺的手臂還攥著褪色的撥浪鼓,婦人空洞的瞳孔倒映著燃燒的村莊。
十五年前,兩國的百姓也曾在邊境集市交換絲綢與美酒。
我指尖撫過案頭那枚磨損的青銅錢,邊緣還留著當年互市時商販的指紋,現在連七歲稚子都知道如何用石塊砸死穿異族服飾的人
——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傳承。
窗外傳來更猛烈的風雪,燭火猛地一暗,將牆上懸掛的家族紋章照得忽明忽暗,彷彿預示著這個王朝搖搖欲墜的命運。
當我踏入敵營時,寒夜的罡風裹挾著冰碴子撲在臉上,結冰的護城河像一麵破碎的鏡子,倒映著城頭獵獵作響的狼牙旗。那猩紅的底色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恍惚間竟與記憶裡母親嫁衣的霞帔重疊
——
隻是眼前的血色,浸染的是戰火與殺戮。腳下的凍土發出細碎的呻吟,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撕扯大地皸裂的傷口。
箭塔上弓弦緊繃如滿月,數十支淬毒的黑羽箭直指我的眉心,鋒利的箭頭在我發間投下細碎的陰影,恍若死神的指尖輕輕撫過。寒風掠過箭鏃發出嗚咽,與遠處傳來的馬嘶聲交織成死亡的序曲。我握緊腰間刻著家族紋章的匕首,指腹摩挲過凸起的鳶尾花紋路
——
那是父親臨終前塞進我掌心的,此刻正透過薄皮甲,貼著心口微微發燙。
營帳內的鬆脂火把劈啪爆裂,火星濺落在粗糲的牛皮氈上。濃烈的血腥味混著焦糊味鑽入鼻腔,敵國將領的彎刀橫在我喉間,冰涼的刀刃緊貼著動脈,隻要他微微發力,溫熱的鮮血便會噴湧而出,染紅這頂象征勝利的營帳。在那森然的寒光裡,我望見自己染著硝煙的麵容
——
左眼下方新添的擦傷還在滲血,將原本蒼白的臉頰暈染成詭異的胭脂色。細碎的髮絲黏在傷口上,隨著急促的呼吸輕輕顫動,每一次吸氣都扯動著肋骨間被流矢貫穿的舊傷。
你們的王,也是在母親懷裡長大的孩子。
我凝視著他眼底閃過的怔忪,故意放緩顫抖的聲線。指尖撫過錦緞包袱上金線繡的鳳凰,那是臨行前母後親手縫製的,如今邊緣已被血漬浸透。隨著包袱緩緩解開,珍藏的羊皮畫卷在血腥氣中展開,褪色的顏料勾勒出幼王騎在母親肩頭歡笑的模樣,母親鬢邊的珍珠墜子在月光下泛著柔光。畫角處
吾兒平安
的題字,此刻正被我滴落的血珠暈染得模糊不清。
營帳外傳來戰馬的嘶鳴,混著士兵們慶賀勝利的喧囂。而在這小小的營帳內,時間彷彿凝固,唯有火把爆裂的聲響,和我們沉重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
畫麵上的顏料早已褪色,卻仍能辨出兩國孩童在金黃麥田裡追逐風箏的模樣。穿紅衫的女孩紮著羊角辮,辮梢繫著的藍絲帶被風揚起,與身後男孩舉著的鳶尾花紙鳶遙相呼應。那年的麥浪翻湧如金濤,遠處的山巒被畫家以靛藍勾勒出朦朧輪廓,天空則潑灑著大塊明黃,彷彿連陽光都凝固在了畫布上。
我的指尖撫過畫中女孩揚起的笑臉,卻在觸及某處龜裂的油彩時驟然收緊。羊皮卷製成的畫軸邊緣已長出細密的黴斑,這是三年前那場連綿陰雨留下的印記。營帳外傳來鐵甲摩擦的聲響,我慌忙將畫卷塞進羊毛氈下的暗格,燭芯突然爆出一粒火星,正巧落在畫紙邊緣。
而現在,連這樣的畫卷,都要成為違禁品了。
我輕聲呢喃,話音未落,被燭火燎起的青煙已順著褶皺蔓延。火苗貪婪地吞噬著脆弱的畫紙,發出細微的
劈啪
聲,彷彿在為那段被戰火碾碎的歲月奏響安魂曲。透過躍動的火光,我彷彿又看見邊境線上燃燒的麥浪,和畫中那個永遠停留在七歲的紅衫女孩
談判桌前的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將兩國使臣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投在斑駁的石壁上宛如群魔亂舞。敵國大丞相的手指反覆摩挲著腰間佩劍,鎏金饕餮紋飾在燭光下泛著冷光,劍鞘與金屬環碰撞出細微的錚鳴。貴國占我三城,若不歸還,這談判便如同鏡花水月!
他突然拍案而起,震得案上青銅燭台劇烈搖晃,燭淚順著盤龍柱蜿蜒而下。
我按住身後按捺不住的侍衛,看著他們甲冑縫隙間滲出的冷汗。將泛黃的羊皮地圖緩緩展開時,指腹觸到某處燒焦的褶皺
——
那是三年前那場屠城戰留下的灼痕。指尖劃過邊境線上那處被戰火灼燒的焦土,目光掃過丞相驟然繃緊的下頜線:丞相可記得這裡曾有座風鈴穀每逢春日,百千銅鈴齊鳴,連戰馬都會駐足聆聽。老人們說,風鈴聲能鎮住戰場上的冤魂。
話音未落,角落裡突然傳來一聲壓抑的抽氣,是隨行的老史官,他佈滿皺紋的手正死死攥著記錄用的竹簡。
話音未落,敵方主戰派將領猛地拍案而起,青銅護腕撞在檀木桌上發出悶響,震得茶盞中的冷茶潑濺在我袖口。暗紅的水漬沿著玄色織金錦緞暈染開來,恰似三年前燕雲關下乾涸的血跡
——
那時我兄長的銀槍刺穿敵軍主帥咽喉,飛濺的血珠也是這樣浸透了我的披風。我不動聲色地端起茶盞,看著水麵映出自己染霜的鬢角,兩指無意識摩挲著杯沿暗刻的螭紋,那是母後臨終前親手為我斟茶的舊物。
自這場談判開始,我已整整七日未曾閤眼。更漏聲在空蕩蕩的驛館裡格外清晰,案頭的燭淚凝結成霜花,將羊皮紙上密密麻麻的利弊分析浸成半透明的模樣。每推演一種可能,就要將沙盤上的黑曜石棋子挪動七次,直到指尖被刻痕磨出血痕。昨夜寅時,當鋪的銅鈴第三次響起時,我終於摘下母親留給我的羊脂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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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簪頭雕著並蒂蓮的紋樣,原是要配我及笄時的嫁衣。當溫潤的觸感從掌心消失,換來的不僅是敵國貴族的密會機會,還有暗衛遞來的密信,信上赫然畫著主戰派私運軍械的路線圖。
茶盞裡的冷茶泛起漣漪,倒映的麵容忽然被陰影籠罩。我抬眼望去,主戰派將領正居高臨下地盯著我,腰間的鎏金彎刀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當第八道晨光如利刃般劈開議事廳雕花窗欞上凝結的霜花時,我攥著羊皮卷的指尖已被冷汗浸透。鎏金沙漏在龍紋案幾上緩緩傾瀉,細沙墜落的簌簌聲裡,我聽見自己胸腔中擂鼓般的心跳。
以通商口岸二十年稅賦,換三城百姓的安寧。
我將卷軸重重拍在染血的檀木桌上,羊皮邊緣還殘留著前日圍城時飛濺的血漬。殿內鴉雀無聲,繡著黑鴉紋章的幔帳在穿堂風裡微微晃動,將敵國群臣的麵孔割裂成猙獰的碎片。
王座上的男人突然輕笑出聲,鎏金王冠在他起身時發出細碎的碰撞。當他摘下那頂象征權柄的冠冕,我倒抽一口冷氣
——
他額角那道新月形的疤痕,竟與兄長臨終前鎧甲縫隙裡滲出的箭傷如出一轍。
當年你兄長嚥下最後一口氣前,
他指尖撫過傷疤,聲音裹著十年前那場雪夜的寒氣,用染血的手攥著我的衣襟,求我放過婦孺...
這協議,算我還他半個人情。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悠遠的號角,三城升起的狼煙在血色朝陽中漸漸淡去。
簽署協議的狼毫筆在我掌心沁出冷汗,筆桿上雕刻的纏枝蓮紋硌得生疼。墨跡在宣紙暈染成模糊的團影時,窗外突然傳來久違的風鈴清音
——
那是十年前被戰火焚燬的風鈴穀特有的聲音,青銅鈴舌撞擊紫銅壁的脆響,像母親哼唱的搖籃曲突然在記憶深處復甦。我下意識望向遠處山巒,恍惚看見少女時的自己在鈴蘭花海中奔跑,月白色裙裾掠過成片的鈴蘭花,驚起一群振翅的白鷺。
如今這雙握劍的手,掌心的老繭早已磨平了幼時佩戴的玉簪紋路,指縫間層層疊疊的血痂卻在歲月裡悄然綻放。那些在戰場廝殺的日夜,刀刃割裂皮肉的刺痛,那些揹負著滅族之痛的仇恨,此刻都化作協議上的硃紅印泥。當我的拇指按上印泥的瞬間,彷彿又看見最後那場戰役中,倒在我劍下的敵國皇子,他瞳孔裡倒映著燃燒的宮殿,和我頸間搖晃的鈴蘭銀鈴。
血色與墨色交融的契約書緩緩合上,簷角新換的銅鈴在風中輕顫。這和平的代價,是無數個我在噩夢中驚醒的夜晚,是用半生血淚澆灌出的黎明。
如今,我成為了一個致力於和平與繁榮的公主。晨光穿透雕花琉璃窗,在我掌心鍍上金邊。指尖的舊傷疤被金粉胭脂覆蓋,卻在暖意中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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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二歲生辰宴上,刺客劍鋒擦過的印記。我常倚著宮殿白玉雕欄,看運河商船往來如織,滿載香料絲綢的貨船劃破粼粼波光。船頭飄揚的不再是戰旗,而是繡著兩國圖騰的聯紋錦幡,船工們對歌的調子,從肅殺的軍謠換成了婉轉的《采蓮曲》。
市集裡糖畫攤前孩童踮腳張望,糖絲在老匠人腕間化作鳳凰與麒麟,引得孩子們爭相拍手。繡坊二樓飄出笑語,姑娘們將金線在綢緞上勾勒出並蒂蓮,針腳細密如星子串聯銀河。街角新開的茶樓裡,說書人驚堂木一拍,正講著兩國通商的新故事:話說那和親公主,以半幅江山為聘,換得三千裡炊煙……
鬨鬧聲裡,我輕撫頸間的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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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敵國太子親手所贈,如今成了邊界通商口岸的通行信物。風掠過簷角銅鈴,叮叮噹噹的聲響中,昔日戰場的硝煙,終於化作了這人間煙火。
十年前那個沾滿鮮血的戰場早已長出苜蓿,紫色花浪在風中翻湧,像是大地在為逝去的英靈低語。當年破碎的城牆如今爬滿薔薇,粉色花刺勾住每個路過者的衣角,彷彿要將仇恨的記憶悄然抹去。我在皇家學院最荒蕪的角落設立和平學館,把工匠們請來,將那些沾滿硝煙的舊鎧甲一塊塊熔進熔爐。赤紅鐵水注入鑄模的瞬間,我聽見無數戰士的呐喊在蒸汽中消散。和平鐘落成那日,晨霧還未散儘,鐘聲悠揚響起,驚起成群白鴿。總有人從遠方趕來,用佈滿老繭的手輕輕觸摸斑駁的鐘身,指尖撫過凹凸不平的紋路,就像在撫摸曆史的傷疤。
上個月,鄰國戰敗的王子帶著斷劍來求學。他的劍刃缺了一角,彷彿在訴說那場慘烈的戰役。我們在圖書館的穹頂下相對而坐,水晶吊燈灑下柔和的光,將玫瑰茶染成琥珀色。茶香氤氳中,我們就著泛黃的古籍,探討文明的交融與碰撞,從青銅器上的銘文聊到絲綢之路上的駝鈴,直到暮色漫過彩繪玻璃窗,在羊皮紙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每個滿月之夜,我都會坐在塔樓飄窗邊,將那本燙金封麵的日記輕輕攤開在膝頭。泛黃的紙頁間,母親當年滴落的淚痕早已乾涸成褐色的紋路,與她用硃砂寫下的血咒交疊纏繞。我握著鑲滿碎鑽的羽毛筆,在最新一頁寫下新的箴言,墨水在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還記得初獲自由時,我總忍不住撫摸腰間的匕首,指腹反覆摩挲著刻滿仇敵名字的刀鞘。可當我在瘟疫蔓延的村莊熬煮草藥,看著孩子們捧著陶碗喝下苦藥時澄澈的眼睛;當我在戰火紛飛的邊境搭建避難所,聽著老婦人用顫抖的手握住我的手說
謝謝你,複仇的執念便如冰雪般在春日暖陽下悄然消融。
如今的我,不再是困於詛咒的複仇之魂。我帶著這本承載兩代人血淚的日記雲遊四方,在市集上為孩童講述故事,在酒館裡與旅人分享經曆。每當有人問起我為何放棄複仇,我便翻開這本日記,指著母親潦草的血咒與我工整的箴言,輕聲道:仇恨如同毒蛇,終將反噬自身;而愛與和平,纔是治癒傷痛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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