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令 第15章 峯迴路轉!絕處逢生!
峯迴路轉!絕處逢生!
陳主事沉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截枯木,但微微側耳的姿態,顯示他也在等待著。
很快,阿亮捧著一個尺許長的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跑回來。
匣子開啟,裡麵鋪著柔軟的錦緞,靜靜躺著一方鎮紙。
這方鎮紙造型古樸,呈長條形,兩端微微上翹,形似一彎新月托著一輪圓日。
通體髹漆,色澤深沉內斂,乍一看並無太多出奇之處。
然而,當陳主事那雙枯瘦的手,從阿亮手中接過這方鎮紙的刹那——
他的手指猛地一顫!
彷彿觸控到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那張一直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劇烈的情緒波動!矇眼的布帶下,眉頭緊緊鎖起,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他捧著鎮紙的雙手,不再是之前那種帶著審視意味的“探查”,而變成了無比輕柔、無比虔誠的“撫摸”!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在撫摸神明的聖物!
他的指尖,極其緩慢、極其細致地滑過鎮紙的每一寸表麵。
從“圓日”渾圓的頂端,到“新月”流暢的弧線,再到中間過渡的每一道細微起伏。
時間彷彿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這位盲眼老官如同著魔般,全身心地沉浸在那方鎮紙的觸感之中。
他的指尖時而輕如鴻毛拂過,時而微微用力按壓,時而停在某處細細品味,彷彿在閱讀一部無聲的天書。
江燼璃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這方“日月同輝”鎮紙,是她傷愈後,結合溫變漆的靈感和對金漆鑲嵌更深的理解,嘗試複原父親筆記中記載的、近乎失傳的宮廷絕技——犀皮漆多層變塗法!
此法需以不同性質、不同顏色的生漆,分七層依次塗刷在胎體上。
每一層漆的粘稠度、乾燥速度、打磨程度都要求精準控製!待所有漆層陰乾後,再進行極其複雜的高精度打磨。
最終,七層不同色澤、不同質感的漆層,會在器物表麵形成如同行雲流水、又似山川起伏般自然的紋理!
其觸感之豐富、層次之分明,堪稱漆藝觸覺的巔峰!
這方鎮紙,是她嘔心瀝血之作,亦是金漆閣目前技藝的巔峰體現!是她對抗這盲眼刁難的唯一底牌!
陳主事的指尖在“圓日”的中心部位反複流連。那裡,在七層漆的最深處,是色澤最沉鬱的暗金,觸感溫潤厚重,如同大地深處湧動的熔岩。
他的指尖能清晰地“讀”到那七層漆層疊加帶來的、極其細微卻層次分明的厚度變化,以及每一層漆打磨後留下的、方向各異的細膩紋理!
他的手指緩緩移向“新月”的尖端。
這裡的漆層漸薄,打磨也更精細。指尖傳來的是最外層漆的冰涼光滑,如同初冬的薄冰。
但在這光滑之下,卻能“感覺”到下麵幾層漆的柔韌與彈性,如同冰層下湧動的暗流!
七層漆的溫差在指尖彙聚,形成一種奇異的、彷彿觸控到山川大地脈絡般的宏偉觸感!
“妙…妙不可言…”一聲近乎夢囈般的讚歎,從陳主事乾澀的喉嚨裡艱難地擠出。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那是極度震撼和激動下的表情失控!
“七層…整整七層…金、赤、赭、玄、青、藍、紫…層巒疊嶂…冷暖交織…”
他的指尖顫抖著,在鎮紙表麵緩緩移動,如同在描繪一幅無形的壯麗畫卷,“此等犀皮變塗…已…已近乎道!非心神合一、妙至毫巔之匠心不可為!觸之…如撫大地山川,如感四時流轉…此器…神品!”
神品!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眾人耳邊!
剛才還判金漆閣“工藝粗劣”死刑的陳主事,此刻竟對這方鎮紙給出“神品”的評價!
班頭和工差們全都傻眼,目瞪口呆地看著狀若癲狂的陳主事。
江燼璃緊繃的心絃終於稍稍放鬆,但依舊不敢大意。
陳主事完全沉浸在鎮紙帶來的震撼觸感中,旁若無人。他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撫過那起伏的漆層,如同朝聖。
許久,他才戀戀不捨地停下,雙手恭敬地捧著鎮紙,轉向江燼璃的方向,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激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江主事…此‘日月同輝’…可是以失傳的‘犀皮漆多層變塗法’所製?”
江燼璃心中一震!這位盲眼老官,果然識貨!竟能僅憑觸感,就準確判斷出失傳的技法!
“大人慧眼…不,慧指如炬!”江燼璃由衷地讚歎道,“正是此法。”
“果然!果然!”
陳主事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老夫…老夫有生之年,竟能再觸此等神技!死而無憾!死而無憾矣!”
他捧著鎮紙,如同捧著稀世珍寶,“此器,觸覺之豐,層次之妙,已臻化境!老夫方纔所言‘觸覺質檢法’,在此器麵前,如同兒戲!慚愧!慚愧啊!”
他這番自貶,讓班頭和工差們更是無地自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陳主事深吸幾口氣,強行平複激動的心緒,鄭重地將鎮紙交還給阿亮。
他轉向江燼璃,聲音恢複了平板,卻多一份鄭重和尊重:“江主事技藝通神,金漆閣所出,當為精品楷模!先前查驗,是本官…失察。”
他微微躬身,竟是對著江燼璃的方向行了一禮!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和賠禮,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前堂一片死寂。
江燼璃也愣住,連忙側身避讓:“大人言重!民女愧不敢當!”
陳主事直起身,臉上恢複慣常的嚴肅,但語氣卻緩和許多:
“金漆閣有此神技,當為工部器作之表率。本官回部,當稟明上峰,特頒‘免檢牌’於金漆閣!日後凡金漆閣所出漆器,入貢、市售,皆可免於工部例行核驗!”
免檢牌!
這可是天大的殊榮!
意味著官方對金漆閣技藝的最高認可和信任!足以讓金漆閣在京城匠作行中立於不敗之地!
峯迴路轉!絕處逢生!
金漆閣的匠人們忍不住發出低低的歡呼!阿亮激動得臉都紅了!
江燼璃也是心潮澎湃,連忙躬身行禮:“謝大人!金漆閣必當精益求精,不負大人厚望!”
一場氣勢洶洶的查封危機,竟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逆轉,還意外獲得“免檢牌”的殊榮!
陳主事點點頭,不再多言,在班頭和工差的簇擁下,轉身準備離開。他的腳步似乎都輕快了幾分。
就在他轉身邁步,寬大的青色官袍袖口拂過江燼璃身側的刹那——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一件小小的、扁平的東西,從陳主事寬大的袖袋中滑落出來,掉在江燼璃腳邊的地上。
江燼璃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似乎是一塊折疊起來的、質地特殊的厚紙片,顏色泛黃。
而就在紙片落地的瞬間,它彈開了一角!
借著門外透入的天光,江燼璃清晰地看到,那展開的一角上,拓印著一個極其熟悉的圖案——
半輪金絲烈日!半彎金絲弦月!日月交輝!
赫然是…金漆佩的拓印圖案!
與她懷中所藏的金漆佩圖案,一模一樣!
更讓她渾身血液瞬間凝固的是——在那拓印圖案的邊緣,似乎還隱隱拓印著幾道…如同葉脈、又如熔金流淌般的…暗金色紋路!
那紋路…那形態…竟與她左手第六指上蔓延開的、那詭異的暗金紋路…如出一轍!
金漆佩拓片!
那暗金色的紋路,如熔金流淌,如葉脈蜿蜒,與她左手第六指上那詭異而神秘的紋路,竟似同出一源!
陳主事寬大的青色官袍拂過,那泛黃的拓片紙角彈開又合攏,如同一個驚鴻一瞥的噩夢,狠狠烙印在江燼璃的眼底!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血液如同瞬間凝固,又瞬間沸騰!
她幾乎要控製不住彎下腰去撿起那張拓片!這盲眼老官…他為何會有金漆佩的拓片?
他袖中滑落的,僅僅是巧合?
還是…某種無聲的指引?他與父親…與那塵封的匠籍密檔…又有何關聯?
“江主事?”阿亮的聲音帶著一絲疑惑,輕輕碰了碰僵立當場的江燼璃。
江燼璃猛地回神,強行壓下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悸動。
她迅速掃一眼周圍。陳主事在班頭的攙扶下已走出店門,似乎並未察覺袖中之物滑落。
店內的顧客和夥計還沉浸在“免檢牌”帶來的巨大喜悅中,無人注意她腳下這小小的一張紙片。
“沒什麼。”
江燼璃深吸一口氣,聲音竭力保持平穩,她狀似無意地向前邁了一小步,腳尖極其自然地將那折疊的拓片踩住,覆蓋在鞋底。
“陳大人慢走,恭送大人。”
直到陳主事一行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角,店內的歡呼聲才徹底爆發出來。
“免檢牌!咱們金漆閣有免檢牌了!”
“以後看誰還敢說咱們的漆器不好!”
“江主事!您真是太厲害了!”
匠人們激動得臉色通紅,圍著江燼璃七嘴八舌。阿亮更是興奮得手舞足蹈。
江燼璃臉上掛著勉強的笑容,心卻早已飛到九霄雲外。
她借著彎腰整理裙擺的瞬間,手指快如閃電般從鞋底撚起那張拓片,迅速攏入袖中。
入手微涼,紙片堅韌,帶著一種特殊的、類似硝製皮革的觸感。
“大家辛苦了,這都是大夥兒齊心協力的結果。”江燼璃穩住心神,朗聲道,“阿亮,今日提前打烊,置辦些好酒好菜,犒勞大家!”
“好嘞!”阿亮歡天喜地地應下。
待眾人散去準備,江燼璃立刻轉身,步履匆匆地回到自己那間僻靜的小工坊,反手閂上門。
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心臟依舊狂跳不止。
她顫抖著從袖中取出那張折疊的拓片,在窗邊明亮的光線下,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
泛黃的紙片約莫巴掌大小,材質特殊,堅韌而略帶彈性,顯然是特製的拓印紙。
紙麵上,清晰地拓印著一幅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