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水微瀾 偏是斜陽遲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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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殤時光蹉跎了歲月,問流年是否模糊了記憶?在太學,漫長的寒窗三載,每日每夜、每時每刻,每當潘嶽想到心中的墨菡,他便總會一個人悄然離群,靜靜地漫步於學院內的亭台、蹊徑之間,渺對長空,悵然地哀歎不止……那年歲末,他從義兄夏侯湛的許昌縣府離開後,一路快馬去到了譙國的沛王府,也見到了沛王曹緯本人,但他從曹緯口中打探到的訊息,卻是令他震驚非常又悔恨非常。
長興來此尋墨菡時,墨菡明明就在沛王府,可是陰差陽錯,長興得到了一個錯誤的訊息,而他,則從此永永遠遠地錯過了與墨菡再次相逢的機會。
今日,將是他在太學學習的最後一堂課,也將是他最後一次聆聽老師向秀的悉心教誨了。
三年來,老師向秀對他一直都是彆樣的關愛,彆樣的器重,二人的關係其實早已超越了師徒,親密得有如知己、恰似父子一般。
離彆在即,潘嶽的內心對這份難得的、濃厚的師生情誼,總不免有些依依難分、戀戀難捨。
“眾位學子,三載的時光恰如流水,過的好快呀!今日是我等師生能在一起上的最後一堂課了。
此堂課上,我們既不溫習《詩經》,也不探討《尚書》,我想請大家各自發表高論,談一談你們對孔聖人的儒家思想以及孔孟之道的看法和理解。
”向秀麵色頗顯莊靜地跪坐在他的幾案後麵,靜靜地望著他滿學堂的弟子們,依然靜靜地說道,目中的神色總似流淌著一種,難以名狀,難以割捨的凝重。
“老……師,我……我認……認為每一種思……想學術都……都是優劣共存的,儒……儒家思想有……有其精……精華的部分,可是糟……糟粕也不少,比如它宣……宣揚以‘仁’為核心,提……提出‘己所不欲勿……勿施於人’,這乃是……它的精華之所……所在。
但儒……儒家把‘修身齊家’和……和‘治國平……平天下’混為一……一談,就顯得虛……虛偽了,‘修身齊……家’搞……搞道德至上,的……確有助於使人變……變得高尚,並冇有什麼虛……虛偽可言,但‘治國平……平天下’若搞道德至上,這虛偽就……就顯現出來了,道德敗壞也就……就出來了。
”左思雖然說話總是結結巴巴,但卻異常樂於表現自己,所以自從師生們之間越來越相熟之後,每次回答老師向秀的提問,他都總是喜歡第一個站起身,搶著發言。
“儒學注重‘學’與‘思’的結合,提出‘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和‘溫故而知新’等觀點,主張因材施教,‘有教無類’,‘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首創私人講學風氣,這乃是儒學的優長之處。
”這個站起來發表自己言論的本是歐陽基。
“老師,我認為儒家思想中的‘三綱’理論,強調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是不完全正確,也是不完全公平的,儒家思想還強調,‘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最後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這就是說,君王不管多麼荒唐,作為臣民的我們,就隻有忠心的份,絕對不能夠進行任何形式的評估,更彆說是批判了。
這勢必會造成一片天昏地暗,君嬉臣愚危家幫,也很容易使得有識卻任性之士,平白蒙冤,無辜枉死……”這最後一個起身發表自己看法的便是潘嶽,潘嶽所講即他日常所思所想,他不認為,女子就要比男人低賤,所以他把自己深愛的墨菡看得比自己還要重。
他不認為,人就一定要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貴賤,所以他一直都視仆人長興如兄弟。
他不認為,做臣子的就一定要絕對服從君上,所以他的言談話語之中,還一直在暗暗地為嵇康喊冤、鳴不平……“大家的言論都很一針見血,今日學堂的氣氛,令我想起了我與嵇康、阮籍、山濤、劉伶、王戎及阮鹹六位友人,昔年間在山陽縣的(今河南輝縣、修武一帶)竹林之下,喝酒、縱歌,肆意酣暢的情景。
孔聖人的儒家思想還規定,男女之間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要“沿男女不大防”,要防到什麼程度呢?防到叔嫂不通問,叔叔見到嫂子不能打招呼。
還有“男女授受不親”,我拿樣東西給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就不能親手接過去,如若是從我的手上親手拿過去,一不小心就要碰到我的手,就要有非分之想了,所以要用一個托盤接過去。
對此,我的朋友阮籍就覺得這太不合理了,有一日他的嫂子要回孃家,他就故意站在門口邊上跟嫂子聊天,給彆人看,他覺得我就非要不接受你儒家的規定。
其間,村上有一個十六歲的賣酒的女孩兒,生的比較美麗,阮籍就天天跑到那家酒館裡麵喝酒,坐著看那女孩子,甚至有時候喝醉了,索性還躺著看那個女孩子。
賣酒的老闆開始也覺得阮籍這個人有點兒怪怪的,但是以後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因為他看出阮籍並冇有什麼惡意。
後來那個女孩子短命死掉了,我的朋友阮籍還特意跑到人家的墳上大哭了一場。
”向秀的話講到這裡後,有意地舉目,環視了一下學堂內、這些表情各有不同的、他的弟子們,而後才又接著論述他自己的觀點,“阮籍如此的舉動,如果放在彆人的眼裡,肯定會笑他瘋癲、不正常,可是我卻很能夠理解他,一個人生於世間,喜歡欣賞美的事物,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如果連美都不懂得欣賞了,那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阮籍是一個追求精神自由,把精神自由看得非常重要、非常寶貴之人,他不願意受束縛,不願意受禮教的束縛,同樣也不願意受成規的束縛。
彆人認為應該做的,如果不合他的意願,他就要反,故而他雖然才學過人、聰明睿智無比,最後也隻能落得個一生鬱鬱不得誌……老師今日在這裡給你們講我的朋友阮籍的趣事,並非要你們學他,隻是想對你們說,人生在世,不改初心便好,但也要時時處處學會保護自己,隨遇而安吧,不然,這樣的世道恐怕很難容下我等,如若被人視為‘叛逆’,為人所不容,隻怕就要大禍臨身了!”這最後一堂課上完之後,潘嶽就將告彆太學,回返家鄉了。
劉蕃、左思還有歐陽基,幾位與他同窗又同住一個舍館的朋友加兄弟,也都將各自返鄉、赴任,“三載同窗情意堅,不覺分離在眼前,年少光陰容易過,從此天涯多掛牽。
”大家一一揮淚話彆,隻盼他年有緣再次相聚,也好共敘彆後各自精彩的時光。
臨行時,老師向秀還特意把自己的愛徒潘嶽一直送至到太學的門外,並且言簡意賅、意蘊深長地再三叮囑他,一旦踏入仕途,千萬要學會婉緩地做人、為官,伴君如伴虎,宦海風浪多,日後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能夠保持著一顆平常心,能站穩於潮頭也要能靜然於江湖……而後,向秀還告訴了潘嶽一個、令潘嶽聽聞之後驚喜異常的訊息,那就是,向秀已然打聽到了墨菡的弟弟嵇紹的下落,隻是令向秀頗感遺憾的是,墨菡如今到底身在何處,他卻依然還是無從知曉。
“老師,弟子多謝您一直把這件事情掛懷在心,今日能夠得知嵇紹安然無恙,我已經很高興了,以後有了機會,我會去看望一下嵇紹的。
墨菡她,唉,相信終有一天,我還是能夠與她再次相逢的。
”“安仁,勿要傷感,老師還會繼續幫你打探墨菡的下落的。
此番歸家,隻怕你探望父母後不久,就要重回洛陽。
那賈充本是一個弄臣,又官高爵顯,你若在他的幕府中供職,可千萬一切都要謹慎從事啊!”原來,臨沂侯賈充因為愛惜潘嶽之才,早已點名要潘嶽從太學學成之後,就可到他的府上任職。
向秀因為擔心潘嶽心底裡正義之氣太過濃重,耿直之人涉足官場,恐怕就難免要多磨多難,故而彆前,他才又藹言溫聲地叮囑了自己的愛徒幾句。
司馬炎自登基為帝之後,大張旗鼓、四處搞革新,對太學的教育體製也進行了肆意的變革,依照《晉令》規定,考試經過及格者可拜為郎中。
晉朝時太學教育體製的一個重大變化,就是朝廷特彆為五品以上官僚子弟專設了國子學,形成了貴族與下層士人分途教育,國子學與太學並立的雙軌製。
在本應最公平的、為家國社稷培養人才的最高學府之內,就把人區分出了高低,評判出了貴賤,門閥製度的森嚴,階級等級的分明,封建皇權的至高無上,正可謂是司馬炎這個“有道明君”的一大壯舉!潘嶽才華濟濟,人品非凡,又出身官宦儒學世家,三年的學習過程當中,成績一直都是鮮有能及者,並且和夏侯湛一樣,也是以博士弟子第一名的優異成績,學成回鄉,即將赴任洛陽的臨沂侯府,可謂人生得意、前途似錦。
怎奈相思一縷一直飄飄渺渺、縈繞於心間,尋不到自己心上的墨菡,夢中的紅顏,任憑再幻彩多姿的人生,都總似少了那麼最最重要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涉足遠番為異客,憂心惡水打漂萍。
洛陽城內花飛儘,馳過長亭更短亭。
“潘公子,請留步,請留步,潘公子,……”潘嶽拜彆了老師向秀,和長興主仆二人剛要躍身上馬、啟程上路之時,猛然間卻聽聞到,學院外擁擁簇簇的人群之中,像是有人在高聲地呼喊著他。
他趕忙牽著馬尋聲望過去,才見,原來竟是自己義兄夏侯湛的仆人富安,帶著一個和他一樣滿身衙役打扮的少年人,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富安,你是幾時來的洛陽?我的兄長他一向可好?”潘嶽熱情地和富安打著招呼,尋問、關心著他自己的義兄夏侯湛。
“潘公子,我家公子他……還好,此番就是公子特意打發我前來,看望潘公子的,我家公子得知潘公子近日將要回鄉省親,便命我前來迎請潘公子到許昌一聚。
”富安笑語爽朗。
“好啊,當然可以,我本就正想著,順路去看望一下義兄呢。
那我等就一同上路吧。
”潘嶽欣然答道。
“好的,潘公子。
”話語完畢,潘嶽、長興、富安及那個隨行衙役一行四人,便一同打馬上路,乘清風、染路塵,徑直奔著夏侯湛的許昌縣地界疾馳而來。
自從墨菡離開許昌後,花開花落、年華匆匆,轉眼間已是兩載有餘,夏侯湛每日裡除了去衙門坐堂,按部就班地處理一些日常公務,判斷一些雞零狗碎、烏七八糟的案子之外,他的生活早就已經變得,恰似一杯融不進任何甜情蜜意的白開水,索然無味。
後園的正房裡,住著他的美貌嬌妻司馬文萱,儘管他在心理上也承認,司馬文萱算得上貌美、賢淑,身為堂堂司馬氏的公主,對他卻一直都是恭順非常,禮待非常。
可夏侯湛卻從來都做不到給予其相應的恭順和禮待,根本就不把這位皇家的女嬌娥,放在眼目之中,他的表現,就如他自己一直對墨菡所講的,除了墨菡,他不會再對任何一個女孩子提起興趣、動了感情。
更何況在他的眼裡、心中,這天底下,根本就冇有一個女子可以美過、好過他的墨菡。
墨菡狠心地離開他走了,不知道去向何處,他便把這股子怨憤遷怒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司馬文萱的身上,他武斷地認為是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多事的司馬文萱,變向地趕走了他深愛的墨菡,所以,他就再也不去淮南,也從來都不和司馬文萱親近。
然而司馬文萱常日裡所展現出來的情態,也還真如她自己所言那般,她此生隻愛夏侯湛一個,哪怕隻是每日裡僅僅能夠看到他,她就會很滿足。
夏侯湛未曾料到,也想象不出更不能理解,司馬文萱貴為當今皇室的公主,居然可以長期忍受他的肆意冷落,心甘情願地陪他一起,耗費著青春的大好時光。
夏侯湛每當想起便會萬分悔恨,自己那日在追趕墨菡到達那片樹林外麵時,冇有走進林子裡去找尋一下,隻是徒然地隔空呼喊了一遍又一遍。
他懷疑墨菡當時,應該就是躲藏在那片蔥鬱的樹林之中,所以,他尋墨菡不著,失意萬分、痛苦萬分地返回縣衙後,隨即便派遣手下的衙役舉著刀斧,把城外十裡處的、那片長勢茂盛的樹木全部都給砍光殆儘了。
墨菡剛剛離開他的那段時日裡,夏侯湛也曾把公務委派給副縣守文衡暫時代管,而他自己則親身帶著富安一起,馳馬去至墨菡的家鄉和沛王府,苦苦找尋過墨菡,可是最終,卻都是無功而返。
墨菡已似雲霞隱匿於藍天,明珠沉睡於水底一般,嬌顏遠去,隻留下淡淡的幽香,無時無刻不在迷醉著夏侯湛那顆苦淡萬般的心,迷醉著他平日裡無限乏味且又無限空洞的落寞時光。
墨菡的人已然不在許昌了,可是許昌縣衙後園裡,墨菡寄居過的那間屋子,夏侯湛卻一直都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更彆說是居住。
他吩咐府上的丫環,每天都要把那兩間曾經屬於墨菡,也必將永遠隻屬於墨菡的屋子,乾乾淨淨地打掃一遍,屋裡的擺設、佈置,也依舊總是保持著墨菡在時的樣子。
每日晚間從縣衙回來後,夏侯湛都會一個人默默地走進這間房中,靜靜地跪坐在窗邊,跪坐在那張墨菡經常於其旁側讀書、撫琴的桌案之畔,靜靜地回想著他與墨菡在一起時的一重重、一幕幕、一絲絲、一點點的往昔歲月……“美人在時花滿堂,至今三載留餘香。
”不知多少次,也不知多少遍,夏侯湛手捧墨菡給他留下的那封信箴,默唸著、誦讀著,那溢滿了深情的十六字留言。
端詳著、欣賞著,墨菡那娟娟秀秀、異常美妙的字體……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夏侯湛為了與墨菡的這份真情卻是彈得不輕、戀得不輕,思兮念兮、寸斷肝腸……愛情是神聖的,也是自私的。
夏侯湛在把自己深陷於迷茫無措之中時,甚至不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懷疑墨菡是否還想著潘嶽,去找潘嶽了,可他又深知墨菡的為人,又十分確定斷然不會。
墨菡曾對他說,自己此生註定與紅塵無緣,必將孤獨終老。
那墨菡到底去了哪裡呢?人世茫茫、天地茫茫,墨菡又到底在何處安身呢?夏侯湛想到義弟潘嶽,今春也該從太學學成,返歸故裡了,一來他想聊表一下義兄牽掛義弟的情誼,二來也想迂迴著從潘嶽的口中探問一下,未知他可曾知曉到墨菡的下落,故而他口提麵命又囑咐了再三,纔派遣富安代表他,去至太學接迎潘嶽前來許昌,兄弟二人也好藉機團聚團聚。
潘嶽到達許昌時,夏侯湛早已在以前他救下墨菡,初識墨菡之時,帶領著墨菡她們幾人去到過的那家酒肆之中,等候潘嶽,二樓的雅間清靜、排場,又便於飲酒、聊天、會客談心。
“兄長在上,弟安仁這廂有禮了,……”潘嶽見到夏侯湛後,依然是規規矩矩、有板有眼地給自己的義兄行了一禮,而後便一把拉住夏侯湛的手,兄長長、兄長短地親熱個不夠。
“賢弟免禮,你我弟兄自那日匆忙一聚,又有兩載未曾見麵了,賢弟是越發的成熟、俊逸了!”夏侯湛的麵上也絲毫看不出有何不妥之處,他笑著攜手潘嶽一同在席間落座,長興和富安兩人則各自站在自己主人的身後,看著這兩位美如白璧的俊公子推杯換盞、淺斟低酌,聽著他們詩書滿腹、才氣過人的年輕少主,意猶未儘、款款而談。
“賢弟,愚兄聽聞,臨沂侯賈充對賢弟頗為賞識,賢弟如此年輕就將進到侯府做事,可謂前途不可限量啊!”夏侯湛舉杯看向潘嶽。
“兄長誇獎了,弟隻希望能儘力做好事情便好,……”潘嶽忙舉起手中杯盞、謙恭著答道。
“賢弟如今學業有成,又前程輝煌如錦,未知賢弟可否在考慮著成家之事?”夏侯湛醉翁之意不在酒,目光頗有深意地盯向潘嶽。
“唉,……”潘嶽聽聞義兄夏侯湛問起自己的感情之事,不免心下愁腸百轉,長歎一聲,放下了酒杯,“隻是苦於小弟直到今日,也還不曾得知,她到底身在何處啊!”“看來賢弟是非嵇中散的女兒不娶了?”夏侯湛的麵上閃過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醋意。
“也許……她隻是我命中一個美好的夢,隻是這個夢,我卻寧願長久地做下去,不願意醒來而已!”潘嶽話語間一陣莫名的、難以言表的惆悵。
“賢弟、愚兄敬你,你我弟兄今日不醉不歸!”潘嶽的心情,夏侯湛感同身受。
潘嶽的痛苦,夏侯湛更痛上幾分。
所以他不再問潘嶽什麼了,也不再說話,隻顧一個人借酒澆愁愁更愁。
“兄長,弟聽聞兄長已然成親,而且嫂夫人還是皇族的公主,隻是因為弟那時正在學院讀書,未能前來給兄長道賀,真乃弟之過也,愚弟敬兄長一杯,算是請罪了。
”潘嶽起身,舉杯敬向夏侯湛。
“成親?公主?哈哈哈,……”此時的夏侯湛已頗有些醉意了,聽聞潘嶽給他賀喜,不覺陣陣酸楚湧上心懷,顧自一人提杯在手,仰頭一陣哈哈苦笑,笑這譏諷的世道,笑這譏諷的人生,更笑他自己這荒謬萬般、悲催萬般而又譏諷可笑萬般的、“莫須有”的婚姻。
“兄長,……”潘嶽端起的酒杯停在空中,疑惑重重地看著自己心中,一向乾練瀟灑的義兄夏侯湛,不明白今日今時他眼中的的義兄,為何看起來竟會是如此的憔悴、頹廢。
“賢弟,愚兄我不勝酒力,恐怕不能再陪賢弟了,賢弟今晚可留宿在這裡的客棧之中,房間,愚兄早已派人為你安排妥當,等明晨,明晨愚兄再來為你送行。
”富安攙扶著夏侯湛回了許昌縣衙,潘嶽雖也稍稍有些頭腦發暈,但還不至於像夏侯湛那般步履歪斜、站立不穩。
潘嶽是個感性又細心的人,今日他麵前的義兄夏侯湛,讓他有些實在看不明白,他不懂洞房花燭才時隔不久,理應正自陶醉於新婚燕爾之中的、他的義兄,為何看上去竟總是那般得淒涼無助!這晚的月亮皎潔、明媚,圓圓滿滿。
潘嶽推開客棧二樓的紙窗,遙望著夜空如水、冰輪如鏡,對景傷懷,心下不免一片異常的淒冷,他努力地回想著他定格於腦海、心間,墨菡那清麗、絕俗的倩影,卻似已有些不再清晰,我已將心付明月,未知明月照何人?夏侯湛被富安寸步不離地扶持著,回到府上後園時,司馬文萱屋裡的燭光還依舊亮著,夏侯湛此番也許是真的喝醉了,也許是他忽然間懂得了憐香惜玉,真心實意地想來看看他久違的新娘,揮手示意、吩咐富安回去之後,他竟然身不由己的獨自一人,醉意醺醺、晃晃悠悠地不請自到,第一次邁步走進了司馬文萱的房中。
司馬文萱這時正在兩個貼身婢女的幫助下,對鏡卸妝。
當她隔著珠簾,居然意外地看到,與她成婚已整整兩載有餘,卻從未踏足過她臥房的丈夫夏侯湛,那雄偉俊麗而又倜儻瑰傑的身影,出現在了她外間屋的門口時,她的一顆芳心禁不住“撲通”一下顫動,手上的釵環也驀然掉在了地上,“采玉,你二人先退下吧,……”“諾,公主。
”兩個婢女應了一聲,便低頭轉身退了出去。
司馬文萱褪去了珠光,擦拭了粉黛,一頭長長的烏髮飄逸在身後,明眸善睞、含辭未吐,修長、高挑兒的身形,嫋嫋婷婷地便站立到了夏侯湛的近前,經珠不動凝兩眉,鉛華銷儘見天真,“孝若,你來了,……”夏侯湛迷離著一雙醉目,恍恍惚惚地端詳、打量著自己麵前語笑嫣然、貌若芙蓉之初發,對他總是那般含情脈脈的、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
良久以後,他好像才終於能夠認定,他麵前的這個雖稱不上傾國,但也絕對算得上傾城的女子,並不是他日思夜想、久久難忘的菡兒。
思緒驚醒之時,夏侯湛頓然轉身、便要離此而去,卻不料早已被司馬文萱從身後緊緊地,柔情萬千地擁抱住,“孝若,留下來吧!……”夏侯湛那顆空虛絕望的心,止不住莫名地顫了一下,他轉回身來,再次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張形如滿月、嬌豔如玉的秀臉,模糊又清晰,陌生又熟悉,像是他的菡兒在對著他笑,又轉而對著他哭……他的心終於又跳動得厲害,他低下頭去,吻著她,由輕微到狂熱……而他懷中的她,並冇有絲毫的羞怯,反而是更加狂熱地迎合著他,他瘋狂了,一把便抱起了她那早已癱軟如泥的身子,抱上了那張披紅掛綵的、蓮花並蒂的秀床,解絲帶、褪錦袍,纏綿的燭光被他一口吹滅……司馬文萱幸福地享受著她夢寐以求,朝朝暮暮都在默默思唸的,這個英俊得無與倫比、如夢似幻般的男人,帶給她的心靈和□□上的雙重恩澤。
甚至連他此時口中、身上,瀰漫著的濃重的酒氣,在司馬文萱聞來,都有如、都變成了,一種奇異的酒香,和室內繚繞的沉香之氣交織、纏繞在一起,迷幻幽遠,醉得她恍如騰雲於天界,飄飄欲仙……這一夜,她終於了了她此生的夙願,成了他的女人。
而他,那個與她一直都恍如隔世的、驚豔了時光的男人,無疑,也終於成了她命中的另一半……多情的金烏,早早地便把一縷淡淡的、清涼的晨光,投注在了這間屋外那充滿無限愜意的視窗。
司馬文萱睡意微醒之時,緩緩地轉過身來,臉對著臉,靜靜地、充滿愛意地看著自己身邊床上,這個令她著魔、令她忘我的男人,“孝若,你醒了,……”夏侯湛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覺得頭有些莫名的痠痛,睡眼惺忪之際,當他於迷亂茫然之間,終於能夠清楚地確定,自己身邊躺著的,僅僅穿了輕薄的豔粉色裲襠的女子,本是司馬文萱而不是他的菡兒時,他好像才驀然間、突然明白了一切似的,慌忙拿起自己的衣袍,翻身下床。
“孝若,為何要對我這般冰冷,難道我不值得你愛嗎?”司馬文萱委屈的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繼而又滴滴點點地打濕了她那細膩似雪的前胸,也趕忙起身穿衣,再一次從身後緊緊地摟抱住了夏侯湛的腰。
夏侯湛囧著一張俊麵,無言以對。
“孝若,你知道嗎?我雖成長在皇族,卻經常為自己身為女兒身而感到懊惱,我自小就羨慕你們男人,可以馳騁天下,可以到處遊學,可我身為小小的女子,雖然習文又練武,卻隻能每日獨處閨中,與花兒作伴、與鳥兒交談……那一年,我纏著哥哥非要他帶我去至朝廷的最高學府、洛陽的太學長長見識,哥哥他因拗不過我,便讓我女扮男裝,跟隨著他去了一次太學。
而也就是那一次的太學之行,我無意之中見到了你,就彷彿見到了我生命中無儘的陽光一般,從此,我便深深地愛上了你……我告訴母親和哥哥,我此生,要麼終身不嫁,要麼,就嫁你夏侯湛為妻,無論貧窮還是富貴,我都無怨無悔……”夏侯湛安靜地聽著、安靜地回想著,但他的記憶之中,卻無論怎樣,都還是絲毫也搜尋不到有關司馬文萱的任何印記,“昨晚,昨晚是我對不住你,我,我該走了,……”夏侯湛想要掙脫掉司馬文萱,卻被她一雙柔荑軟臂抱得更緊了,“孝若,難道你連一句話都不想和我說嘛?我可是你的妻子呀!”“你鬆手,我該走了,……”夏侯湛伸出手去,使勁兒地掰扯開了、司馬文萱糾纏在他腰間的嫩白雙臂。
“孝若,菡兒是誰呀?……”夏侯湛雙腳剛要邁出門去,卻被司馬文萱一句話問得,定在了原地。
夏侯湛怔怔地站在原地多時,怔怔地沉思浮想了多時,可是最終,他卻還是連半個字都冇有吐露給司馬文萱。
“孝若,你今晚還會再來看我嗎?”司馬文萱桃腮杏眼、飛雨逐花,倏然間便騰起一團輕紅的雨霧。
朱唇婉轉,細語纏綿,期待著她自己能夠收穫一份肯定的回答。
夏侯湛回過頭來,用一種矛盾中略帶嫌棄的眼神,看了一眼他身後柔美萬分且又嬌媚萬分的司馬文萱,卻仍舊還是閉口不答一言半語,就頭也不回地,悶悶地走了、離開了。
不知他以後的日子裡,還將會在何時,才能夠再次光顧一下司馬文萱的魅惑溫柔鄉。
司馬文萱酸苦無限的淚水不停地流著,流得整個心都被淹浸得再也冇有了一絲一點的知覺,但她流著淚的目光,儘管雨霧迷濛,卻還是一直戀戀難捨地追隨著夏侯湛,追隨著那個令她難以攀折、難以俘獲,總覺遙不可及的、毅然遠去的身影,……“智者樂山山如畫,仁者樂水水無涯。
從從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
”智者乎?仁者乎?一個人生於凡塵,恐怕就難免被凡塵的俗事所累,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可美人又豈易過英雄關?古往今來,多少癡男怨女,能坦然灑脫地闖過一個“情”關的,試問,又有幾人?有幾人能夠做到輕揮衣袖、淡然回眸、瀟瀟灑灑、飄然脫塵,不帶走一片雲彩!……潘嶽走了,回了琅琊家裡,憂傷滿懷、憂鬱滿麵……夏侯湛依然還是把他的義弟一直送至到許昌城外很遠很遠的地方,才拱手回馬而歸,同樣也是滿懷的憂傷,滿麵的憂鬱……獨在異鄉求學的兒子潘嶽,學成而歸,並且又頗為錦上添花、好上加好的,被當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臨沂侯賈充,主動聘為府上幕僚,這可是完全合乎而又完全出乎潘嶽的父親——琅琊太守潘芘的臆度和猜想的。
但是不管怎樣,這都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好訊息,故而,今日的太守府裡,花兒含笑挽翠柳,池水清流逐餘暉。
闔府人等個個興高采烈、歡天喜地,一直都在忙來忙去地打掃庭院,清潔迴廊,佈置華美的房間,準備豐盛的宴席,為大家心中前途無量的美公子潘嶽,接風洗塵。
潘嶽披著一身霞彩夕照邁步走進府門時,看到母親依舊還是喜淚難抑地,帶著兩個弟弟潘豹和潘據,正站在大門以內望穿秋水、盼兒歸來。
十三歲的大弟弟潘豹,已然長成了像哥哥一般的如花少年,比起前兩年時要安靜、懂事了很多。
九歲的小弟弟潘據,則依然還是童心未泯,躥著、跳著的稚嫩、頑皮。
見到久未謀麵的至親骨肉,潘嶽的心情當然也是激動萬分、怡悅萬分的。
此次歸家,潘嶽無論如何都冇有想到,在自己麵前從來都是保持著一種不苟言笑、威然、冷嚴之態的父親,竟然也加入到了等待他、歡迎他的隊伍之中,於母親身畔靜然而立,微笑滿麵、慈祥滿麵地看著他。
“安仁,你可算是回來了,真是想死母親了,這次,一定要在家中多住些日子,再回返洛陽的臨沂侯府。
”家宴的席間,邢氏夫人一邊親自起身,給自己心肝似的兒子添飯夾菜,一邊還口不住聲地竟自尋長問短,要求兒子此番一定要在家中多多住些時日,纔可再次離開。
“母親,兒一定謹遵母親之命,在家中多陪陪父親和母親!”潘嶽停箸舉目、真心誠意地回答言道。
“安仁,母親聽聞,你在太學結交下了許多朋友,還與一個喚作夏侯湛的公子結為了異姓兄弟。
這很好啊,多個朋友多條路,我兒本就是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母親,孩兒的幾個同窗室友都與兒交情深厚,尤其是兒的這位義兄夏侯湛,他本是當年征西將軍夏侯淵的曾孫,文武全才,又頗重情義,且早在兩年之前就已被朝廷加封為許昌縣守,治理地方頗有些建樹。
兒那次在太學病重之際,都是義兄他親自請郎中,煎湯熬藥的照顧孩兒我。
”潘嶽每當向父母描述起自己的義兄夏侯湛時,便總是眉飛色舞,滿口都是溢美之詞。
“是啊,我兒能拜得一位這樣的義兄,也真是好福氣呢,聽長興講,那夏侯公子生的,也是世間少有的英武,他們夏侯家本是豪門望族,世襲爵位,我兒以後有這樣的義兄幫襯著,可真是如虎添翼呢!隻是安仁哪,你那次因為墨菡小姐生了那麼重的病,且又是一人孤身在外,母親在家中聞知後,不知有多擔心你呢!”聽到母親提起墨菡,潘嶽的心隻倏忽之間就驀然一陣酸楚滿懷,任憑再美味、再可口的佳肴,都突然間變得滋味全無,香意儘失,再也難以下嚥,“母親,兒我吃好了,想先回房休息一下,恕兒就不再奉陪父親母親了。
”潘嶽淡淡地說完後,便淡淡地先行離桌,獨自一人穿過迴廊,繞過曲徑,悶悠悠、意倦倦地,回了他自己西麵庭園中的臥房。
邢氏夫人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引起了兒子的傷心事,轉過頭來無奈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潘芘則衝她遞了個眼色、搖了搖頭,示意她不礙的,言說到,先且讓兒子獨自靜一靜,等過會兒吃罷了飯,再去看看兒子,多勸說勸說他,也就冇事了。
潘嶽回到自己的屋中後,神思倦怠無限、表情茫然無限地,跪坐在了窗下的桌案旁,從懷間掏出那年金秋,墨菡秋波婉轉、粉麵含情、羞羞答答遞到他手上的,那塊用以定情的蘭花絹帕……自從那之後的次年春季,他去譙國的大牢,探望過墨菡之後,一彆四載,他就再也尋不到墨菡的芳蹤,打聽不到有關墨菡的任何、哪怕再微乎其微的資訊了……關山萬裡、天涯茫茫,墨菡她到底去了哪裡?潘嶽失意、落寞而又愁苦無限的點點清淚,似靜謐的夏夜裡,“滴滴答答”滴打在青翠芭蕉上的細雨綿綿,無聲無息地浸潤了那方潔白的絹帕,浸潤了絹帕上那朵嫩綠色的、栩栩如真的蘭花。
心內止不住聲聲探問昔日的紅顏,“墨菡,難道你把潘嶽給忘了嗎?為什麼,為什麼你不來我的家中尋我、找我、依靠我?”靜寂朦朧、夜雲暗淡的窗外,草色遙看,晚風低沉,花影斑駁映煙杪,萬籟無聲天際空。
“安仁,你休息了嗎?母親想進來看看你。
”潘嶽就是這樣自己一個人形與影相互慰藉,在屋中窗下默然無意地獨飲憂苦、獨遣傷懷,不知不覺間,便已進入了昏昏的人定時分。
就在這時,他卻聽到門外果然又如他所料、所想,所期盼的那般,飄來了母親那關切而又藹然的聲音,如春風化雨,如雪天送炭。
“母親,母親如何還冇歇息?兒我……挺好的。
”潘嶽起身打開了房門,心滾熱潮,麵含感恩。
“安仁哪,母親知道晚飯席間,自己無意之中的一句話,又惹得你傷心難過了,母親不放心你,特意過來看看你。
安仁,不是母親心狠無情,不講道理,聽母親一句勸,你就放下與墨菡小姐的這份感情吧。
整整四年了,墨菡小姐音信全無,看來你們兩個,終歸還是有緣無分哪!”邢氏夫人邁步進到屋中後,並冇有落座在一旁,而是靜靜地站立在窗邊,她自己兒子的身畔,望著兒子那張極致完美卻總是盈滿愁苦的側顏,暖心暖語地寬慰著、勸說著。
“母親,可兒我就是忘不了她!”潘嶽的眼眸之中,依然還在溢蕩著一種無法釋懷的堅定。
“安仁,這感情之事,真的是要講求緣分的,有緣又有分,才能成夫妻。
”“母親,您已然勞累了一整日了,就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再為兒我操心了,……”潘嶽話語說完,便神色漠然萬般地又回坐到了窗下的桌案旁,抬頭仰望著窗上細紗間,那飄飄擺擺的風形枝影,那淩亂在窗紗上的淒白的月光,表情淡漠不再言語。
“安仁,……”邢氏夫人還想再繼續勸說自己的兒子幾句,但看著兒子滿麵的倦意,滿臉的悵然,她也就隻好緘住了口,斂住了心,因為她心知肚明,即便此刻,她有千言萬語的金石之言,充斥進兒子的耳間,兒子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感應和改變。
於是,她也就隻得懷揣著“無奈”,放下所有,連聲叮囑了兒子幾句“要好好休息,勿要多思多念”。
之後,才默然無意地輕歎一聲,轉回身去,慢步出門,在丫環柳煙和幻雪的陪伴下,回到了她和潘芘夫婦倆所住的樓閣——軒雅閣。
軒雅閣內,偶燭施明、祥和溫煦,潘芘此時也看似正有心事在懷,已躊躇在室內許久了。
“你看安仁他,還是忘不了那嵇康的女兒嗎?”邢氏夫人剛剛走上樓堂,邁步進到屋裡,她的丈夫潘芘就單刀直入地,直接切入正題。
“是的,他還是那樣,看來我們想要讓兒子另娶她人,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邢氏夫人麵帶愁容、聲音淡淡。
“唉,可是前些時候,我再次見到楊肇大人時,他還又特意對我言及此事,人家的女兒待字閨中,已然十八、九歲了,咱家安仁也過了弱冠之年,是該迎娶的時候了!”“可安仁他……老爺,安仁他可是個死心眼兒,強扭的瓜,不甜,到時候安仁若是慢待了人家,咱們可不好收場啊!”邢氏夫人話粗禮不粗,滿麵一副一策難出的表情。
“你方纔可曾對他提及過,我早就為他定下親事之事?”“冇有,我怕兒子接受不了,一口拒絕,故而,就冇敢對他言講。
”“唉,你呀,就是這樣的優柔寡斷,不管怎樣,我們總要給人家楊肇大人一個交代吧?依我看這門親事,做肯定是要做的,隻是安仁這邊,多勸勸他就行了嗎。
反正那嵇康的女兒,不是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嗎,安仁也不能總是為了她,而白白地耽誤著自己呀!”“可是……唉,老爺,我真的捨不得看到兒子難過!”邢氏夫人話到此處,眼眶間微紅漸起,慢慢地開始有些濕潤了。
“你呀,就是平日裡太嬌慣自己的兒子了,男人大丈夫就應該拿得起、放得下,總是這樣沉溺於兒女私情,還能指望他做出什麼大事情來?”“老爺,我看這件事情,要說還是你自己去說吧,我隻管幫著你勸兒子就好了。
”“那好吧,就明日,明日等我回府後,你叫他單獨到廳堂來見我,我明著對他言講,也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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