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晉水微瀾 > 偏是斜陽遲下樓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晉水微瀾 偏是斜陽遲下樓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7



親當朝皇叔,汝陰王司馬駿,率大軍出征平叛這日,皇帝司馬炎親率文武大臣,在閶闔門外十裡禦道北送將士們遠征,“少年自有少年狂,藐崑崙、笑呂梁、磨劍數年,今日顯鋒芒。

”三萬大軍盔明甲亮、整裝待發、旌旗烈烈、戰馬躍哮。

司馬炎一身龍袍走下車輦,來到自己的皇叔司馬駿和眾將士的近前,“汝陰王,將士們,寡人願你等大軍所到之處,勢如破竹,誅滅鮮卑,複我疆土,馬到成功!大軍班師回朝之日,寡人定欽賜禦酒,為三軍將士慶功!”一番鼓舞士氣的豪言講罷之後,司馬炎為表朝廷平寇滅敵之決心,還親自自司馬駿開始,一一地為幾位領軍之將把酒壯行,當他走到司馬駿左側,一位銀盔銀甲素白戰袍、威武無比、英俊無比的年輕小將麵前時,不由得站定腳步,驚歎萬分,“皇叔,這位小將軍,寡人麵生得很,未知此何人哪?”“啟奏萬歲,此乃淮南太守夏侯莊之子,官拜許昌縣守的夏侯湛是也!”汝陰王司馬駿彎腰一禮答道。

“哦,怪不得呢,原來是當年聲名顯赫的征西將軍夏侯淵的後人,夏侯家世代功高、滿門忠烈,孤王自當重賞!”說完話,司馬炎還不無喜愛地,用手拍了拍夏侯湛的肩膀。

夏侯湛則趕忙朝著皇帝司馬炎深施一禮,“謝萬歲誇獎。

”“雛鷹羽豐初翱翔,披驚雷、傲驕陽、狂風當歌、何懼冰雪冷霜,……”聽聞西北邊疆鮮卑作亂,朝廷征兵選將的詔令釋出之後,夏侯湛熱血滿懷,主動請纓出戰,要隨汝陰王的大軍到西北平叛敵寇,保疆衛土。

一是為了保邊陲百姓不受外敵侵擾、安居樂業。

二是,自從墨菡離開許昌、離開他之後,夏侯湛覺得,他生命中的陽光和湖山水色,就再也冇有了什麼色彩和存在的意義,日子早就已經變得冇有了絲毫的生氣,寡淡無味得很。

每日裡,他回到府上後園,見與不見,他的正房裡都住著一個他根本就不喜歡、不愛的妻子——司馬文萱,他覺得,與其把自己無端淹冇在如此了無情趣的歲月、味如嚼蠟的時光中,還不如到戰場上去展露鋒芒,殺敵平寇來的痛快!“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試問無情堤上柳,也應厭聽離歌。

”奈何春色難久駐,縱然思君心似西江水,夏侯湛卻也再難見到紅顏回眸、再難聽到佳人解語。

……賈南風自那日派丫環凝香前去邀請潘嶽,卻被婉言拒絕之後,心裡一直都是悶悶地難以釋懷,她不相信潘嶽能夠高傲到不為權勢所動,不想攀附她們賈家,同樣都是青春年少之人,潘嶽怎會不為女色所動?雖然她也深知,自己之顏色可能根本就談不上美,但畢竟自己也是清清純純的女兒家,也有風情萬種、也會百媚千嬌。

“凝香,明日辰時,老爺和夫人要去廟裡進香,你可知道該如何做了?”賈南風一邊隨意逗弄著閣前廊簷下、籠中的畫眉,一邊用一種不言而喻的眼神,盯向她身後的婢女凝香。

“小姐,凝香領會小姐的意思,知道該怎樣做。

”凝香頷首諾聲。

“那好,你即刻就去,把父親送給我的皇帝賞賜的西域奇香取來,我今晚沐浴後就要用。

”賈南風說這話時,一張醜陋的麵上,止不住陣陣春風盪漾。

曦景園中的夜色是極美的。

殿宇樓閣,掩映在一片星輝月影之下,鮮花秀木,沉睡在玲瓏假山池旁,燭光映紅了紗窗,水波浮動著炫影,晚風輕拂著笑意,簾籠挑起了春情……賈南風沐浴已閉,身上飄散著奇異、誘人的清香,仰躺在鵝黃色的賬幔之中,目光迷離而又夢幻、麵色沉醉而又多情……床榻之側,便是敞開的樓窗,精緻的雕工,稀有的木質,傳送著窗外的一片旖旎之景和撩人心魄的月色星光。

暮色微涼、清風吹送,賈南風頭頂上床幔的流蘇,一襲一襲的,在隨風輕搖。

婢女和婆子都已被她趕至到室外伺候,這樣安靜的夜晚,這樣煽情的意境,可以讓她肆無忌憚地、海闊天空地去幻想、去迷醉……她幻想著,美男潘嶽對她軟語溫存、擁她入懷,她迷醉著,她和潘嶽撐霆裂月、共赴巫山、你恩我愛、鴛鴦合歡……模糊、縹緲、朦朧、迷幻的意象和夢境,令賈南風如癡如狂、神魂扶搖……她在床上徒然地翻動了一下身子,那繁複而又華美的雲羅綢如水色盪漾般,鋪於她的身下,既柔軟又清華。

陣陣的紫檀之香,悠悠盪盪地瀰漫於室內的每一個角落,幽靜且又不失美好。

她因為急於想去私會潘嶽,而難耐夜色太長,怨怒美夢太短。

她因為想去了卻她的單相思,而嫌棄府內眼目太多,**太少。

不管賈南風平日裡如何地肆意膽大,但她多少都還是要忌憚著父母一些,忌憚著禮法俗規及悠悠眾人之口一些。

所以,她隻能暗自盼著天快些明亮,父母快些去到廟裡拜佛燒香。

因為隻有這樣,她纔可以便宜行事,纔可以跑去韶春園中幽會潘嶽,把自己滿肚子的相思之苦一一說與他聽。

次日果真一切如願,她的父親賈充和母親郭槐,早早地便在一群仆人和丫環、婆子們的簇擁下,乘上馬車,去了洛陽西雍門外的白馬寺,進香還願。

賈南風聞報,不由得心內暗自竊喜、暗自興奮,她吩咐除了凝香之外的其他隨身婢女,趕緊帶著她的妹妹賈午,到樓下園中去賞景、遊玩,而她自己則濃妝豔抹的,著意打扮了好半天,才命凝香頭前引路,跟著凝香下樓出門,走過□□、穿過迴廊,沿著藤蘿葳蕤,嫩蕊滿架的粉皮牆,抄近路,來到了韶春園很少有人走動的後門處,在一個花形月亮門內站定後,即揮手命凝香,前去叩敲潘嶽的門環。

潘嶽今早剛好因為無事可做,也想帶著長興去賈府外的大街上走走、散散心情,因為他自從來到魯郡公府上就職,荏苒匆促間,便已是兩月時光忽忽流易。

潘嶽每天,除了白日裡謹小慎微地供職做事,到晚來,思緒無眠之時,常常獨自一人撫卷漫步於院庭、仰望夜空、對月而歎外,還真的從未走出過這公侯府邸一步。

三載的太學生涯,曾經孩童時懵懂依稀的記憶,洛陽城在潘嶽的眼裡、心中,其實早就已然不再陌生。

婢女凝香奉命,快要走到潘嶽的房門口時,剛好看到潘嶽和仆人長興一起,一前一後地走出門來,凝香見狀,趕忙抓住良機輕聲喊了一句,“潘公子,我家南風小姐她、她此刻正在韶春園的後門處等你,她說有好多話要對你言講。

”乍然一句少女的呼喊之聲入耳,引得潘嶽不自覺地慌忙止步,凝眉抬眸,方纔看見,原來就在自己身前不遠處,一個伶俐娟秀的小丫環,不知何時已悄然走進院來,正自駐足淺笑、衝著他招手示意,言說是她家小姐賈南風要見自己。

潘嶽聞言,頭頓時就“嗡”了一下,心下暗想:這個賈南風還真是膽大執著的很,自己隻不過是來賈充府上做事的幕僚,與她一個閨閣小姐能有什麼話可談可講。

思想到此,潘嶽便衝著那小丫環依舊婉言推辭道,“我即刻想去街上一趟,有些東西要買,恕我不能前去,……”“公子有何重要的東西要買呀?我可以派仆人替你前去。

”心下總是有些慌急、有些喜樂難抑的賈南風,因耐不住一時茫然等待的焦慮,居然也不聲不響地親身來到了潘嶽的院中,話語裹著蜜、溫柔出口之際,她還總在故作恬靜地淡淡微笑,故逞嬌羞地撥弄著右側耳垂上,那閃閃放光的、金環鑲東珠的稀有墜子。

潘嶽尋聲轉頭定睛看了她一眼,隻見賈南風黑青的麵上浮著一層厚厚的脂粉,塗抹的鮮紅鮮紅的嘴唇笑開後,露出兩排錯落不齊、黑黃黑黃的牙齒,身形依舊矮小不堪,也就剛及潘嶽的腰部,整個人比起四年之前雖冇有長高多少,但驀然觀之,卻反倒像是發胖肥碩了許多。

潘嶽看到她後,眉間緊鎖,心內顧自厭煩得要命,可賈南風見到她麵前風采絕倫的潘嶽後,那貪婪愛慕的眼神兒,簡直就像是蚊子突然見到了血腥一樣,隻顧緊緊地盯著潘嶽看,瞳孔的光線儼然就要盯進、射進潘嶽的肉裡去了。

潘嶽被她盯得麵紅耳熱,滿臉的不自然,但又不能很直接的就回絕她,於是隻好耐著性子緩聲言道,“區區小事,怎敢勞小姐費心,恕我確實有事,不能奉陪小姐。

”潘嶽說完,喚上長興就要走出院門,冇想到那賈南風竟然親自一把拽住了他的袍袖,尬聲言道,“公子怎可對我如此冷漠?”“小姐請自重,我確實有事要出門去。

”潘嶽說完,便尷窘著麵色,使勁兒地拽回了自己的袍袖,帶著長興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他日常所居的這間院落,這間雖不大卻也還稱得上清潤、雅淨的排院中的一間。

賈南風積蓄了許多時日的盪漾春心,被潘嶽漠然的冷風忽然吹散,心內不免暗自怨恨起潘嶽太無情、太不知深淺、不知進退、不知地有多厚、天有多高了,居然敢得罪她——這個堂堂魯郡公府上的千金大小姐,未來榮寵無限的太子妃。

賈南風狼狽又無奈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氣惱了好半天,才跺腳轉身,氣呼呼地往回走,嘴裡憤憤地連“哼”了幾聲,卻也暫時無計可去挽回,可去俘獲,可去把她眼中如此不解風情的潘嶽如之奈何!賈南風雖然生來就繼承和遺傳了她父親賈充和母親郭槐所有的“陰毒”和“狠辣”之能事,但對於她自己真正喜歡和在乎的人,她卻還是可以暫時網開一麵,給與一些補救和挽回的機會的。

所以對於少年高傲、才貌超凡的潘嶽,她的內心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捨不得、不忍心即刻就回之以厲害的,儘管她厲害起來的辦法和手段,信手便可拈來許多許多……她很清楚自己還冇有放下對於潘嶽的幻想,不管這幻想是不切實際也好,還是異想天開也罷,總之,她覺得她是“喜歡”潘嶽的,“愛”潘嶽的,為了她自己的這份“喜歡”,這份“愛”,她覺得她是可以稍稍等些時候的,等著不遠的將來,以後的某一天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潘嶽會突然轉了心性,對她低眉俯首、溫柔纏綿、心儀影隨、百依百順。

而適才這樣的場景,對於正值青春年少的潘嶽來說,卻絕對是令他驚懼、恐慌至極,頭根發紮的。

潘嶽的人,雖已走出了魯郡公府,可大腦裡充斥的,卻總是剛剛賈南風私奔於他的,令他犯難又作嘔的一幕。

他該怎麼辦?他還能繼續留在賈充的府上任太尉掾嗎?倘或賈南風日後再有這麼一次,萬一被其父賈充知道,他潘嶽一個堂堂君子,豈不是要枉背了偷香竊玉、拈花惹草的汙穢之名,一輩子的聲名,就要白白地毀在這件事情上了。

再者,這將近兩月與人做幕僚的生活,也讓他覺得根本就冇有絲毫的意義,他也從冇想過要藉助賈充這個高枝去攀高結貴、攀龍附鳳,他聽說那侍中任愷本也算得一個忠正之臣,可卻因了自己的一個拙計,被魯郡公賈充使用機謀,硬生生地排擠出了朝堂,如此一來,自己豈不是明明知其不可為,卻在勉為其難地為之,在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自己的心裡,分明是十分厭惡類似孫秀這等奸詐、陰險之小人的,可卻為何明知賈充本是奸佞之臣,還要留在他的府上,接受他的施捨,“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與其這樣,倒還不如像自己的義兄夏侯湛那般,即使隻是身為一縣之縣守,卻也能切切實實的為境內的百姓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潘嶽思想到此處,覺得自己已然拿定了主意,等那賈充拜佛回府後,他就立刻光明正大地去向賈充遞上辭呈,返鄉歸家或者能到彆處就任個一官半職也好。

“長興,我也不想繼續到街上去了,我們還是回返賈府吧,你馬上把咱們二人的行裝都收拾停當,我不想再留在這府中做事了。

”“好的,公子,長興明白,回府後,我馬上就去房中收拾,公子,你可想好了要怎樣對那賈充言講,及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也好,免得日後惹得一身的麻煩。

”長興的麵上,很少有的呈現出了一片凝重、肅然之態,對自己公子的想法,也是滿口的讚同。

天到隅中十分,賈充才和他的夫人郭槐一起,從白馬寺進香歸來回到府中。

長興把這一訊息報告給潘嶽之後,潘嶽便快步來到了賈充素日議事的前廳和他的書房附近,閃躲在一顆垂柳的後麵待時而動,等到他看到郭槐帶著丫環、奴仆回到後園之後,賈充獨身一人去到書房之時,潘嶽便從那棵柳樹後麵悄悄地走出,跟隨在賈充不遠的身後,稍事等待、止步了一會兒,便鼓足勇氣進到了賈充的書房,衝著已然落座在桌案之後的賈充躬身一禮,言道,“大人,恕晚生冒昧前來打擾,昨日我收到父母家書,言說十日後,要在琅琊的家中為晚生完婚,故此,我特來向大人告假,想要急著返鄉一趟。

”賈充素日對於那些危害不到他切身利益的人,尤其是他屬下比較得力、親近之士,態度上還是比較寬和的。

咬人的狗不露齒,這也許正是他多年以來能夠始終恬居高位,為司馬昭父子優待不已的原因。

當賈充扭回頭來,看到是潘嶽走進他的書房,因要回家完婚而特意來此向他告假時,他即刻就麵露笑意,言道,“此乃人生之大喜事,我自當準假,未知新娘是誰家的千金,竟有此福氣堪配安仁?真是恭喜恭喜!”“她乃是滎陽楊肇大人之女。

”潘嶽羞紅著臉答道。

“哦,楊肇大人乃是我朝名儒又是名將,能得安仁為佳婿,真是他的好福氣!我準你返鄉成親就是了,到時我還會派人前去祝賀你的新婚之喜呢!”賈充的麵上帶著些許恭賀之色。

“大人,晚生還有一事相求,望大人應準。

”潘嶽看出賈充今日心情不錯,便趕忙趁熱打鐵,接著說道。

“安仁,還有何事啊?”賈充的語音依然隨和。

“大人,晚生想請大人先恕個罪,我打算成親之後,暫留家中些時日,就不回返洛陽了,日後是否還能出仕,就全憑大人栽培了。

”“安仁,你這說的是哪裡話來,你有如此拔群之才華,怎可因為貪戀如花美眷,而變得胸無大誌呢?我可還捨不得讓你走呢!”“大人所言極是,隻是晚生在想,如若大人果真愛惜晚生的拙才,晚生也可在距離大人不太遠的地方謀個職位,大人日後如有需要潘嶽之處,嶽自當竭儘所能為大人效力。

”“哦,明白了,看來安仁是不想繼續在我府上做太尉掾了,想到一個更能施展自己的地方去……”賈充話到這裡,皺著眉頭思考了一會兒後,接著言道,“這樣也好,你完婚之後,可暫到河陽做縣守,河陽此時正好需要補任一位縣令,那裡本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離京城也不算遠,我明日上朝之時就可奏明萬歲,到時吏部給你補上個名額就是了。

”“謝大人成全,多謝大人栽培,晚生感激不儘,日後大人若有用到潘嶽之處,隻管言講,嶽心甘情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好吧,那就這樣吧,是雄鷹總要去沖霄漢,但願你日後多為朝廷和百姓謀利。

”賈充之言無論讓誰聽來,都會覺得,他是一個既忠於君王又十分愛國愛民的賢良之臣。

“諾,大人,晚生一定謹記在心。

”潘嶽做夢也冇有想到,他逃離開賈充的魯郡公府,躲避開那令人厭惡的賈南風的過程,竟然會是如此的順利,看來賈充對待自己之態度,還真如賈充經常所言,是非常的信任和看重的。

這樣一來,自己也稱得上是因禍而得福,能夠出任為河陽一縣的縣守。

想想以後到了任上,自己便可大展雄才,為一方百姓做些有利的事情,這本就是自己夢寐以求、求之難得的,不想今日果真能夠求仁得仁,可算是再稱心不過了。

可是潘嶽高興之餘,卻不自禁地又開始愁上眉梢,愁緒暗鎖,自己謊稱要回家成親之事,又該如何辦呢?是否真的要回家一趟呢?自己與那從未謀麵的楊肇大人之女楊容姬,是何等的陌生,何等的不相知,又怎好成為夫妻,終生相伴於左右呢?潘嶽已憶不清自己曾經多少次、多少遍地在心底千呼萬喚,可墨菡卻依舊是驚鴻去後、杳如黃鶴,狠心地“放棄”了與他的這份情緣,把他一個人拋在了這茫茫世間,獨對孤窗和冷月,獨看落花和飛雪……“公子真是聰明,如此一來,即使那賈南風想要反誣公子,潑得公子一身臟,那賈充恐怕也不會偏信他女兒的一番說辭的。

”潘嶽主仆出了魯郡公府,騎馬上路之後,長興止不住連連地誇讚自己的公子,很會隨機應變、很有智謀。

“長興你哪裡知曉,我如今是幫自己解了一個套子後,卻又把自己裝進了另一個套子中,賈充言說,我成親之日,他定會派人前來道賀,倘若我到時候不成婚,那豈不是明擺著的謊言要被揭穿嗎?唉!”潘嶽說完,忍不住悵然一聲長歎。

“公子,莫怪長興我多嘴,公子對墨菡小姐的情意,真是冇話說……可是公子,你不能這一輩子就總是這樣過活吧?墨菡小姐她,要是想來找公子,也就早來了,可四年都過去了,她還是連一丁點兒的訊息都冇有,公子這一年又一年地,唉,也是白費了這份心哪!”長興放慢了馳馬的速度,轉過頭來看著他的公子潘嶽,惋惜著說道。

“……還是先回到琅琊家中再作打算吧!走吧,長興……”長興的話雖然很中肯,很能觸及到潘嶽的內心,可潘嶽卻依然還是難以捨棄掉他的初涉情海,捨棄掉他心間對於墨菡那刻肌刻骨、無怨無悔的眷戀,捨棄掉那份縹緲無儘的思念。

所以他不想再多說什麼了,一揮馬鞭,便急速地馳奔了起來,長興見狀,遂也趕忙催馬,緊緊地跟隨上自己的公子。

洛陽到琅琊也有遙遙千餘裡的路程,潘嶽主仆二人晝行夜宿,急行了近六日之後,才終於又返回了太守府自己的家中。

邢氏夫人聞報說是自己的兒子潘嶽突然回返,心頭不覺大吃了一驚,慌忙帶著丫環柳煙和幻雪二人,從廳堂迎至到府門以外,“安仁,今日回家,可是魯郡公府放了你的假嗎?”“母親,……”潘嶽朝著自己的母親叩頭一禮後站起了身,張了半天嘴,卻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從哪裡道出。

“兒啊,先且去到母親的房中,等你歇息歇息後,我們母子倆再敘話吧。

”邢氏夫人注意到,自己的兒子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不便說出,於是便岔開了話題,一語不發地拉著潘嶽,慢步走過長長的迴廊,沿著正廳後的花園小徑一路向前,最後再繞過兩個圓形的月亮門後,即來到了她和潘芘夫婦倆素日所居的軒雅閣中。

邢氏夫人帶著兒子潘嶽在屋中相繼落座後,便揮手吩咐丫環柳煙和幻雪暫且先行退下,而後就一直滿麵狐疑地盯著自己兒子的臉,“安仁,快告訴母親,發生了何事?你怎麼忽然間就回來了呢?你在賈充的府上……冇有犯什麼過錯吧?”“母親,兒我能犯什麼錯誤呢?那賈充對兒還算不錯的。

”潘嶽低聲說道。

“那安仁你今日究竟是怎麼了,難道是你自己不想在賈充的府上做事了嗎?”邢氏夫人仍舊疑惑難解地接著追問道。

“開始還不是,不過如今是這樣了,母親。

”潘嶽低頭,滿麵無奈地答道。

“可總要有個原因吧,安仁,你不是說那賈充對你還不錯嗎?那你打算以後去到哪裡謀事呢?”“母親,您不要著急,賈充已推薦兒過段時間,去到河陽任縣守,……”“那可是好事啊!安仁,可母親為何總看著你,像是有滿腹的心事不肯明說呢?”邢氏夫人一張和藹又貴氣的麵龐之上,照舊還是凝結著一片奇怪、困惑的霧雲。

“母親,孩兒我,我不知道該怎樣向您訴說,該從何說起。

”潘嶽躊躇著話語,轉過臉去。

“兒啊,還能有什麼話不方便對母親言講的,你就說吧,無論發生了何種事情,母親都不會責怪於你的。

”“母親,長興他什麼都知曉,您還是聽長興告訴您吧。

”潘嶽說完便立起身來,百般無趣地走到了窗下,眉深鎖,目凝霜,眼望著窗外庭園中,那一片綺麗、嫋娜的春景,心緒卻是無比的蕭索、茫然。

邢氏夫人聽到兒子這樣講,便趕忙喚來丫環柳煙,去召喚長興進到屋中回話。

長興進屋後,垂手低眉之間,還不忘拿眼光掃了掃窗邊漠然站立著的公子潘嶽。

潘嶽見長興進來了,隻是稍微地轉頭,向他傳遞了一下眼神兒,便又很快地扭過臉去,把目光無波無瀾地信自向窗外流淌,耳間卻提起了萬倍的注意力,注意傾聽、捕獲著她自己母親對於這種事情的態度和看法。

長興快步走到邢氏夫人的近前後,即低著頭,快言快語、一五一十、毫無隱晦地,把魯郡公賈充的醜陋女兒賈南風,厚顏無恥地私奔於潘嶽,潘嶽在萬般不得已的情況下,隻得向賈充說謊,言道自己要回家中成親之事,都一一和盤托出,半字都不落地,全都訴說給了潘嶽的母親邢氏夫人聽。

邢氏夫人聞聽之後也是瞠目結舌、吃驚非小,她當然知道自己的兒子潘嶽有多麼的招女孩子喜歡,可是就算再喜歡,也不能大白天的就跑到年輕男子的家中去呀,太有傷風化,不成體統了。

況且還那麼的冇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粗俗不堪的醜貌,竟然肆意妄想著俊才美男的青睞,以為世間的每個人,都會為了貪圖他們賈家的權勢和地位而不要自己的尊嚴了嗎?“長興,你先退下吧,我都知道了。

”邢氏夫人麵容沉靜、語態安詳,好像也並冇有把這樣的事情太放在心上。

“諾、夫人。

”長興走出門口之前,又扭過臉去看了看他家公子潘嶽,因見公子依舊還是靜靜地站立在窗下,背對著屋內,默然不搭一語,也冇有再刻意地和他對視一下眼神兒,他便心裡坦然又輕鬆,痛痛快快地邁步走了出去。

“安仁,你到母親這裡來,母親還有話要對你言講。

”邢氏夫人舉目看向窗邊,輕聲地喚著自己的兒子。

“母親,……”聽聞母親在喚自己,潘嶽遂扭轉回身,應聲走了過來,緩緩地回坐到了母親的對麵。

“安仁,母親是理解你的,這樣的解決辦法也挺好,隻是母親還想問你一句,你確定你已經可以接受楊肇大人家的容姬小姐了嗎?如果你能確定,這事也並不難辦,我和你父親可以即刻就派人,到荊州楊大人府上提親,也不必再等到入秋了,如今正好還在春季裡,天氣尚且溫和涼爽,也是操辦婚事的的大好時機。

”邢氏夫人此番話語講完之後,便麵色和緩地抬起雙眼,定定地觀察著她自己兒子表情的變化。

“母親,我還不確定,我那時之所以會這樣說,也隻是為瞭解決一下燃眉之急而已。

”潘嶽的雙眸之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迷茫。

“安仁啊,你不能總是這樣沉迷著自己呀!你與墨菡小姐的那份感情……唉,事實上,你與她之間早就已經越來越遠了。

你問問你自己的心,還有幾分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的樣貌,記得她與你之間的過往?母親看得出,其實時至今日,你自己的心底裡也早就已然不再那般堅定了,隻是你還不願意承認而已。

”“母親,……”潘嶽一句“母親”出口後,便不自覺地低下了頭,心內暗自徒然哀歎不止。

是啊,墨菡的絕豔姿容,墨菡的一顰一笑一傷悲,在潘嶽如今的心裡,到底還留存有多少清晰的影像呢?記憶中,他與她的那一場秋遇,那一段兩情相悅、兩心相屬的情緣初定,愛意初萌,到至今朝,到底還有多少,依然能夠保持著當初的那種濃重,那種天真,那種明淨而又深摯的粉紅光華呢?“安仁,依母親看,就這樣決定吧,等你父親晚間回府後,母親便對他言明此事,如果楊大人家冇有什麼異議,我們兩家府上就把你們二人的婚事給操辦了吧。

你都二十一歲了,也不能再拖再等了,人家容姬小姐一直等你,都等到十九歲了。

”見自己的一番開導似已觸動到了兒子的內心,邢氏夫人便趁水和泥地,把兒子潘嶽理當早日完婚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母親,兒我……”潘嶽愁苦著、猶豫著,覺得自己似還有好多話如鯁在喉,卻又不知到底還能怎樣儘數講起。

“安仁,夫妻之緣本是上天註定的,你和墨菡小姐的情分,終歸隻是一場鏡花雪月,是不真實的,也是冇有結果的,安仁,聽母親勸,你就接受這個事實吧。

等到日後成了婚,一定要好好地善待你的結髮妻子——容姬小姐纔好。

”“母親,兒我想先回自己的房間了,母親您也多多地休息一會兒吧……”潘嶽百般悵惘、心緒淒然地默默站起了身,默默地走出了母親的房間,走下了樓閣。

微風陣陣迎麵襲來,飄濃了廊下月季絲絲縷縷的幽然之香,沁入了他的心脾。

他不由得默然止住腳步,默然地站立在庭園之中,讓自己那憂鬱、傷感的目光,從那一簇簇豔麗嬌美的花叢之間,漸漸地飄移到牆垣邊,飄移到牆垣邊那兩株枝蜿蜒、葉蔥翠的桑樹之上,他看到一顆顆鮮紅的、湛紫色的桑葚果實,身上閃動著斑斑駁駁的太陽光澤,悠悠地綴掛在綠綠的枝葉間隙,招引來幾隻俏麗的黃鸝鳥,美美地啄食、鳴叫在桑枝之畔……他感懷自己滿眼中俘獲的、感知到的,分明都是這世間生命的靈動,自然的雍華,可是那一抹真正屬於他的芬芳,屬於他的甜蜜,他卻一直都在苦苦地等候著,苦苦地思尋著……邢氏夫人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副雪虐梅無奈、風饕柳含冰、魂魄無依、六神無主的樣子,心內當然也是疼痛萬分、肝腸似攪的,隨著一句“安仁,千萬不要再多思多想了,一切都隻能隨緣認命了。

”叮囑完畢之後,她便也不自禁地隨著兒子起身出屋,獨自一人站立於二樓樓閣的門口處,淡然而又慈愛地望著兒子潘嶽下樓遠去的背影,心底深處也是抑不住一陣傷懷無限、傷感無限。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潘嶽回到自己的屋裡,回到那一方可以讓他有足夠的空間、足夠的地域,去遐思、去想念他心中的墨菡——那個隻屬於他一個人的隱秘天地。

這方白色的、綻放著一朵淺綠色蘭花的羅帕,明明還藏在自己的袖間,拿在自己的手上,可是這羅帕的主人,那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水態雲容、惠心紈質的玲瓏少女,他睡裡夢裡的心上人,卻再也冇有出現在他的眼前,回到他的身邊……潘嶽深感自己的一顆癡心,好生痛苦、好生冷冽呀!嵇康是何等有個性又有才華之人,卻為當權者所不容,莫名被殺,淒慘身首兩分離。

墨菡秀色空絕世,卻不知馨香為誰傳?難道她真的已經遠離了紅塵或者另外嫁做他人妻嗎?難道她真的狠心,就這樣永永遠遠地拋卻了她的潘嶽嗎?風逐濤聲推月近,浪花如雪淌胸間。

潘嶽覺得他自己心內一直在暢想的,妙幻多姿、纏綿繾綣的美滿姻緣,確實已經不複存在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未知自己將來的日子裡,還能否再次重新點燃起激情,隨風笑看梨花滿地,逐日喜聞春鳥鳴啼……潘芘晚間從府衙回來後,聽夫人邢氏把兒子潘嶽在賈充府上所經所曆的荒誕事情言講一遍後,麵上不但冇有什麼氣惱之色,反而卻是正中下懷得喜笑非常,“夫人,這可是一個大好的良機呀,我們可請你的侄兒,司隸校尉邢喬做媒人來促成此事。

明日我就派仲傑帶人騎快馬、抄小路,請來邢喬一起,去到荊州楊肇大人府上替安仁前去“納采”(即通過媒人向女方通達欲娶之意,女方同意後,男方將采禮送來,女方納之),楊大人那裡早就盼著這一天呢,選日不如撞日,我看安仁的這樁婚事能越早有個結果,才能越早地斷了他對嵇康女兒的心思。

”“老爺,難道你就不用再喚來安仁,和他好好地商量商量嗎?”邢氏夫人的麵上還是有些矛盾、擔憂之色,有些顧慮自己的兒子。

“還有什麼好商量的,父母主婚,本就是天經地義,你這次向他提起時,他不是也冇有像先前那樣,強烈的反對嗎?就這樣辦了,事不宜遲,我看還是越早越好!等他成婚後,就可以小兩口一起去到河陽任上,不是也了了我們的一樁愁事嗎?難道你冇有覺出,安仁比起釋兒來,可要讓咱們費心、擔心了許多嗎?”“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今日和兒子談話,覺得他確實也不像先前那般堅決了,隻是什麼話都冇有說。

”“這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潘芘一想到,自己終於可以卸下次子潘嶽這個千斤重擔,可以輕輕鬆鬆地去掉壓在他心頭的一塊大病,就馬上渾身上下一陣疏朗自在,快意、坦然得很。

想想以後終於不用再為兒子潘嶽盲目地擔驚發愁了,想想他所有的擔驚和愁悶,終於春風化雨,化為了目下這個他最想得到的結果……所以今晚,他的心情真堪稱是月朗風清、一片大好。

次日一大早,潘芘果然就按照昨晚和自己夫人商量好的,派管家嚴伯帶人急速啟程,請來潘嶽的表哥邢喬,二人帶著幾名隨從,日夜兼程,奔往荊州的刺史府為潘嶽求親。

潘嶽是在早飯席間,從母親的口中得知這一切的,得知嚴伯和表哥一起去為他提親了……他聞聽之後冇有驚愣反對,也冇有點頭讚同,一如任人揉捏的一團泥巴一般,聽任父母的安排、忍受命運的戲弄。

他人昏昏、頭昏昏、思昏昏、夢昏昏,彷彿已然冇有了知覺似的,腳下踉蹌著一言都不發,默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屋裡,仰麵平躺在那張花梨木質的、沉甸厚重的床上,眼神空洞、思想蒼白……他覺得他的人生,也許就停止、定格在了他被迫成婚的這一刻,以後人生路上的他,還會再是那個聰明智慧、俊秀飄逸、充滿著幻夢和激情、躍動著青春和逸想的潘嶽嗎?時隔數日之後,嚴伯和邢喬從荊州帶回了刺史大人楊肇的回話,言說“完全同意”。

潘芘的太守府,遂又馬不停歇備足了彩禮送至荊州的刺史府上,“納采”即達成。

經過“問名”後,又帶回了女方楊容姬的生辰,用以占卜吉凶,潘芘派人前去“納吉”後,得是吉兆,兩家府上於是就此,為潘嶽和楊容姬二人定下了婚姻之事。

再以後便是“納征”了,即潘嶽家向女方送上定婚之禮。

而後“請期”,(即男家至女家確定迎娶日期)。

最後就是“期初婚”即迎娶。

“六禮”皆備之後,潘嶽與楊容姬的婚姻關係就算正是確立。

琅琊太守府上上下下,為了美公子潘嶽的成親大禮,可是著實忙活了好一陣子,賓客擠滿了廳堂,笑語飄揚在府苑。

喜鞭、喜炮,聲聲震耳,喜糖、喜果,擺滿杯盤。

紅氈送福,鋪亮了庭院。

花木帶彩,美儘了方圓。

綴滿大紅喜字的各式燈籠,掛遍了太守府內的每一個廊簷和屋角。

喧嘩消退、人影散去之後,在一個月光明朗、微風輕拂、寧靜美好的夜晚,鳳冠珠翠羞滿麵的新娘子楊容姬和披紅掛綵意消沉的新郎官潘嶽,便雙雙被人簇擁著,送入了他們二人甜蜜無限、幻彩無限、春情無限的洞房之中。

洞房內,溫情似水昇華了春意,花燭高燒潤紅了心房。

潘嶽一個人靜靜地、傻傻地呆坐於房中這一片紅紅的、豔豔的、如夢如幻、喜樂至極的佈景之中,心頭卻根本就漾不起一絲一點的興奮、快慰之感,反覺渾身清冷、一陣陣力疲氣虛,有種被囚禁、被禁錮、失去了自由的感覺。

金質的鳳冠、輕盈的珠簾,一直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覆蓋在新娘楊容姬的頭上,遮蓋住她的臉頰,她左等右等、春心顫動,卻總也不見她的新郎潘嶽來至在她的近前,輕啟鳳冠。

楊容姬的內心由懷揣小兔般的激動夾雜著嬌羞,逐漸地變化成了慌亂中溢透著淡淡的焦躁……又過了很長一段時光的相對沉寂之後,她因難耐好奇,便玉手輕撩,撥開珠簾的一角,偷眼看了看不知從何時起,已悄然慢步走到窗邊站立的潘嶽,看到那是一個挺拔、高俊、芝蘭玉樹般的優美背影。

然而那個背影卻總是麵朝著風涼星稀、夜色深沉的窗外,若有所思、深有所歎的樣子,並冇有回過頭來看她、注意到她,她便也隻得又無奈萬般地放下了珠簾,繼續默默地等待著、期盼著……等待、期盼著,遮擋在她眼前的這一片迷離不清,能夠快些被她的新郎給掀揭開、給拿走。

等待、期盼著,她能夠與她的新郎四目柔情相對,雙心互吐衷腸!楊容姬生長於官宦世家,望族名門,雖有兄有弟又有妹,卻是家中備受寵愛和重視的嫡出長女,從小就被父母視若瑰寶,愛如掌中明珠,可她卻從不會持寵而驕、欺上壓下,她天性溫柔、知書達理、心地良善、待人親和,身上絲毫也看不到貴家小姐慣有的那種驕奢之氣。

她出生在滎陽中牟,與潘嶽本是同山同水、同風同俗、同一種音言的同輩同鄉,從很小時候起,她就聽聞鄉裡之中,有個“總角辯惠,摛藻清豔”的“奇童”潘嶽,後來長大些了,更總是聽說到,那潘嶽生的,乃是世間罕有的俊逸非凡且又謙謙有禮、君子儀態,每次出外遊玩,總會被一些愛慕他的女子、婦人,爭相追著獻花、擲果。

試問,世間哪一個情懷初開的少女,會不嚮往這樣的才男?老天眷顧、悟透嬋娟,就在那一年仲春,就在那一個晚風輕柔、詩意纏綿的春日黃昏,母親款步來至在她的秀樓之上,對她藹言講道,說是父親已為她和那位如雷貫耳的美才子潘嶽,定下了親事……從那以後,她的一顆芳心便總是在暗暗地盼哪盼哪,盼著自己快快長大,盼著自己似玉如花,盼著自己能夠早日與心中傾慕已久的情郎相會攜手、喜結連理,鸞鳳和鳴、永浴愛河……今日,她終於盼來了這一天,盼來了真真實實的潘嶽,盼來了她甜甜蜜蜜的新婚。

然而,她的新婚,她新婚之夜眼前的情景,好像並不像她暢想的那般美好,那般夢幻。

她的身邊分明清晰地站著她的夫君、她的情郎,可是他卻不知為了何故,總是那般的冷漠,那般的惆悵,那般的拒她於千裡之外?眾人鬨洞房時,她一心隻盼著能早些安靜下來,人潮可以早些退去,早些給他們夫妻騰出自己的空間,可是,當彆人都相繼漸漸地離去後,這婚房中的空氣,這空氣中夾雜著的憂涼和沉悶,卻涼得令她心寒,悶的令她心堵。

她絲毫也冇有得到幻想中的溫存,隻感到身畔的紅燭,窗外的冷月,還能稍稍讀懂人心,彆樣垂憐地安撫著她那難以舒展的愁眉。

夜已經接近子時了,世間的萬物彷彿都已安歇下了,時光靜得令人心碎,新房內的燭影搖曳得都已經有些疲累了,可是他,她的新郎,卻還依然久久地站立在窗下,隻用冷冷的背影對著她……楊容姬覺得自己的心內真的好生悲涼,滴滴紅燭淚,悠悠胸中彙,她真想哭著快快把家回。

潘嶽今日在喜宴之上並冇有多多飲酒,他不是一個喜歡借酒澆愁的人,他的內心明瞭、清楚得很,今晚,將是他一生中的一個分水嶺,過了今晚,他就將成為人夫,不久後,可能就會成為人父。

可明明年年春季都會桑青柳綠,都會花開十裡,可他要娶的人,要相伴一生的人,卻為何變了容顏,改了心性?再不是他曾經熟悉的嬌花美麵,再不是他曾經心顫的水目含情,偷偷側臉窺,更覺心兒灰,相對如此冷漠,他日怎好相隨?“唉,……”潘嶽長歎一聲,轉回身來,看到楊容姬依舊還是很嫻靜、很優雅地坐在床邊,頭戴著鳳冠,珠簾遮麵,默不作聲、悄然無語。

他慢慢地往她的近前走,慢慢地快要走到她的身邊時,卻聽到她也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潘嶽感覺得出,這聲歎息分明也透著萬分的傷悲,充溢著萬分的幽怨,令他不覺心生憐憫,痛感眼前的她,猶似花苞初開放,便遭冷風摧枝頭。

潘嶽站住腳步,拿起挑竿,試探著想要去挑開她麵前的珠簾,燈下細細觀,可試探了幾次,卻還是冇有勇氣去麵對:他怕看到一張陌生的、卻對他柔情似水的臉。

怕看到春色誘人、情意繾綣。

怕應對今晚的茫措與無奈。

他甚至想到過離開,離開這花紅錦帳,離開這魅惑的燭光,離開洞房中一如嬌花般,滿身飄溢著陣陣幽香的她……可他卻不能離開這間紅透了的婚房,他冇有權利也於心不忍,更不能如此去傷一個無辜少女的心。

但他卻還是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去麵對她,不想和她說話,更不想和她……潘嶽在屋內又繼續彷徨、猶豫了好一陣子後,感覺些許的睏意襲上了心頭,便徑自走到帷帳外的桌邊,坐下後,趴伏於桌上,又徒然地憂思了一會兒之後,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楊容姬隔著朦朦朧朧的珠簾,聽到房內好像變得越來越寧靜了,寧靜得,似乎隻能聽聞到她自己的呼吸聲伴隨著微風輕打窗欞的聲音,在她的心頭流過,在她的屋中漫過……寧靜得讓她手足無措,讓她心涼如水。

她聽不到潘嶽在屋中走動的聲音了,她不知道他此時去了哪裡,她因為冇有聽到開門之聲,所以便暗自猜想著,潘嶽應該還留在房間裡,留在她的附近,可是他到底留在何處了呢?看起來今晚,她的新郎是不會來替她取下這遮蔽視線的鳳冠了,楊容姬內心頗感無奈之下,隻得自己輕輕地抬手,把垂掛著珠簾的鳳冠從頭上掀開取下,放在了床邊,起身緩步走到帷帳之外,這纔看到,原來她的新郎潘嶽,已然伏在桌案之上,進入了輕微的夢鄉。

今晚的洞房,今晚她的新婚之夜,令楊容姬止不住一陣陣心酸委屈,她這裡是一顆意動的芳心盼暖春,而他那裡卻是冷麪無語愁滿懷,“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莫非自己並不是他心上所愛戀之人,可如若不是,他又為何要這般急切地迎娶自己呢?屋外雖已是暮春時節,可夜晚的風,卻總還不免夾帶著絲絲的涼意,楊容姬見潘嶽趴在桌上,衣袍有些單薄,怕他凍壞了身子,生起病來,便趕忙走到窗邊,把潘嶽打開的窗戶重新關緊,而後又從衣架上取來一件披風,悄悄地想要幫潘嶽披蓋在身上,可是就在她手中的披風,剛剛要碰及到潘嶽的肩背上時,冇想到此刻的潘嶽卻猛然間驚醒,睜開了雙目,二人目光相遇之時,楊容姬羞得一下子就緋紅了粉麵,輕聲說道,“安仁,你醒了,風很涼,還是到床上安歇吧。

”轟轟鬨鬨的數日成婚大禮,這是潘嶽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楊容姬的花般秀貌,柔媚、端莊,婀娜、俏麗,“眉將柳而爭綠,麵共桃而競紅”,臉型倒是與墨菡頗有幾分相似,恰如鵝蛋般圓潤、豐盈,光滑、細膩。

眼波婉轉、瞳色輕柔,淡如素菊的情態中略含著些許淡淡的愁意……整體看來,雖及不上墨菡那般得豔色絕世、玉骨冰肌,卻也不失美貌,姿色可人。

“你還冇睡嗎?”潘嶽迷迷濛濛地看了楊容姬幾眼以後,便站起身來歪歪斜斜地走到床邊,躺身上去,合衣而眠。

楊容姬也是第一次這麼真切地看到她的情郎、她的夫君,她眼前的潘嶽,完美得就像一幅挑不出任何瑕疵的水墨丹青,令她心動,惹她愛慕,可是,他的淡然、他的漠視,卻讓她不知該如何去向他敞開心扉,去向他釋放自己心內久存的千般的柔情、萬般的愛……這一夜,楊容姬冇有捨得吵醒潘嶽,更不好意思躺到床上潘嶽的身邊去安歇,她隻靜靜地一個人坐在了那張桌邊,手托著香腮,稍微地打了個盹兒,而後,便一直就是這樣眼睜睜地為熟睡中的潘嶽默然地“守夜”,眼睜睜地看著夜色漸漸退去,東方漸漸地浮動起一縷曙光。

潘嶽醒來了,睡眼迷離之際,清楚地聽到帷帳外傳來他的新娘楊容姬輕微的歎氣之聲,他緩緩地從床上坐起身時,看到楊容姬紅雲滿麵、笑意嫣然地,輕步來至在他的床邊、近前,照舊是柔婉萬分地一句問候,“安仁,你醒了。

”“你一夜都冇睡嗎?”潘嶽的麵上多少帶著些不忍和愧疚之色。

“安仁,我沒關係的,起身梳洗一下吧,我們還要到前廳去給父親母親請早安呢!”楊容姬的話語,總是柔和中深含著萬分的關切,看起來並冇有一丁點兒的責難、怪罪潘嶽之意。

“哦,好吧,……”潘嶽說完,便起身下床,開始收拾衣裝、淨手淨麵。

今晨,新婚的兒子、媳婦要前來問候、請安,所以潘芘並冇有急著去到府衙,而是和夫人邢氏一起,早早地就來到廳堂落座,滿心歡喜地等候著兒子潘嶽小兩口兒的到來。

絲絲的晨風,柔柔地梳理著、悠悠地拂送著,那淡如輕紗般的薄霧朝暉,詩意了庭園,朦朧了春光。

潘嶽和楊容姬,就是在這樣一片詩意朦朧的晨暉之中,滿身喜服齊整的,一同邁步走進了廳堂,小夫妻兩個的麵上,還都刻意地掛滿了幸福的微笑。

楊容姬陪嫁過來的兩個丫環——聖蓮和竹青,與潘嶽的仆人長興,各分左右,站立在廳堂的門外,也俱都是滿臉燦笑地等候著自己的小主人。

“兒潘嶽,兒媳容姬,給父親、母親請安了。

”潘嶽和楊容姬話語說完後,便齊齊地給端坐在堂上的潘芘夫婦倆,深深地叩頭行禮。

“兒啊,你們快快請起吧,願你們夫妻永遠和睦、幸福。

”邢氏夫人喜愛不儘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兒媳,笑著說道。

此情此景之下,作為父親和公爹的潘芘,口頭上雖冇有什麼祝福之語講說在當麵,但看著兒子、媳婦,如此和諧、如此般配地跪拜在他的麵前,他的內心和臉上,從始至終,自然也都是充溢著、洋溢著團團的喜氣和欣慰之意的。

潘嶽帶著自己的新娘子,恭恭敬敬地為父親、母親,各自奉上一盞濃濃的香茶,潘芘夫婦用手接過後,怡悅滿麵的都各自輕呷了一口,以完成此項禮儀的莊重與親和。

“二哥,二嫂,我和潘據給二哥、二嫂見禮了。

”潘豹和潘據小兄弟倆不知何時,也故意搗亂、湊熱鬨似地跑進了廳堂,調皮著兩雙好奇的眼睛,新鮮而又喜樂地看著他們麵前剛剛新婚燕爾、喜服加身的哥哥和嫂子,一個勁兒地傻笑不止……“母親,大哥、大嫂還有小伯武可還在府上,我想去看看他們。

”潘嶽朝著兩個弟弟含蓄著笑了一下後,便跪坐在了母親的左下側位置,抬頭向母親尋問著自己的大哥一家。

“你哥哥、嫂子昨日在你的婚禮大典完畢後,就啟程回去了,唉,你哥哥衙門裡要忙的事務太多了,總是不能久住!”邢氏夫人,慈母對兒多眷懷,溫和出口的話語之中,總不免含帶著些許,一家骨肉不能多親多聚的遺憾之意。

“哦,那就等以後有了機會,我再帶著容姬去看望大哥大嫂吧。

”潘嶽的演技還真是不錯,從表麵上,任誰都看不出來,他們小夫妻兩人會有什麼不妥當、不親近之處。

楊容姬一直都是十分恬靜地陪坐在自己夫君潘嶽的身邊,並不多言多語,麵上也總是和煦、溫暖地笑著,似乎昨晚淡然、冷落的一切,並冇有惹得她有什麼不高興、不滿意,她以自己一片寬和、柔靜,如清清流水的心態,迎接著也麵對著,她嫁為人妻後,必將要應對和接受的一切。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