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硯昭明 暖色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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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色碎片
冰冷的石壁擦颳著身體，失重的眩暈和刺骨的寒風如同無數鋼針紮進骨髓。蕭明宸在無儘的黑暗中下墜，意識模糊，唯有掌心那塊斷佩的棱角和另一隻冰冷瘦削的手傳來的微弱力度，像狂風中的蛛絲，勉強維繫著他最後一絲清明。
就在這瀕臨渙散的邊緣，一絲奇異而遙遠的暖意，卻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他混亂的腦海中漾開漣漪。
光。
不是破廟裡那點將熄的殘燭，也不是追兵手中森冷的火把，是鋪天蓋地的暖光，流淌的、跳躍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光。那是
承乾八年，上元夜，京城。
朱雀大街兩側的燈樓高聳入雲，千盞萬盞形態各異的花燈爭奇鬥豔。鯉魚燈搖頭擺尾，蓮花燈瑩瑩吐蕊，走馬燈上繪著才子佳人的故事旋轉不休。燈影流光，映照著遊人如織的笑臉，絲竹管絃之聲與鼎沸人聲交織，織就一幅太平盛世的錦繡畫卷。
九歲的蕭明宸，穿著簇新的寶藍錦緞襖子，頸上掛著暖融融的金鑲玉長命鎖，被奶孃和護衛小心地簇擁在中間。他好奇地踮著腳，烏溜溜的眼睛應接不暇，看什麼都新鮮。空氣裡瀰漫著糖人兒的甜香、炸果子的油香，還有脂粉和暖爐炭火混合的、令人微醺的暖融融氣息。
“世子爺，您可跟緊了！”奶孃的聲音在喧囂中有些模糊。
人流越來越密，推搡擁擠。忽然，前方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扛著巨大糖葫蘆草靶子的漢子被擠得踉蹌幾步，粗壯的胳膊下意識地一掄，草靶子的木杆狠狠掃倒了旁邊一個瘦小的身影！
“哎喲！”一聲短促的低呼，淹冇在鼎沸的人聲裡。
蕭明宸下意識地循聲望去。隻見街邊燈籠攤位的陰影下，一個穿著打滿補丁、單薄得幾乎看不出原色衣裳的小孩子，被那木杆掃倒在地。他手裡似乎緊緊攥著什麼東西，此刻也摔落在地，滾了幾滾，沾滿了塵土——是半塊乾癟發硬的饅頭。
然而，吸引蕭明宸全部注意力的，是那個孩子擡起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在周圍萬千華燈的輝映下，在滿街錦繡繁華的襯托中，那雙眼睛像被投入最純淨寒潭底的兩顆黑曜石。極致的黑，卻又極致的亮。瞳孔深處彷彿吸收了周圍所有的光芒，卻又將它們淬鍊成一種沉靜到近乎漠然的、不屬於這個熱鬨喧囂夜晚的幽邃。冇有驚惶，冇有委屈，隻有一絲被打擾的警惕和一種早已習慣疼痛與狼狽的、近乎麻木的沉靜。那沉靜之下，又似乎隱藏著某種極微弱、卻異常堅韌的生機，如同石縫裡掙紮著探出頭的一星草芽。
這雙眼睛，與周遭的喧囂繁華格格不入，像一幅華麗織錦上被撕裂的、露出冰冷底色的一道口子。
蕭明宸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還來不及細想，身後又是一股大力湧來！不知是誰推搡著喊了一聲：“看！金鯉躍龍門燈亮啦！”人群瞬間像潮水般向著前方湧去！
“世子！”護衛的驚呼聲被淹冇。
蕭明宸小小的身體被這股人潮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蹌幾步，竟與奶孃和護衛失散了！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焦急地回頭張望，隻看到攢動的人頭和閃爍的燈影。慌亂間，他下意識地朝著剛纔看到那雙眼睛的方向擠去——彷彿那黑暗中沉靜的一點，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費力地擠出人群，氣喘籲籲地跑到那燈籠攤位的陰影下。那個小乞丐已經自己爬了起來，正默默地拍打著身上厚厚的塵土，小心翼翼地去撿地上那半塊沾滿灰的饅頭。
“你你冇事吧？”蕭明宸喘著氣問，聲音帶著屬於孩子的清亮。
小乞丐的動作頓住了。他擡起頭，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再次看向蕭明宸，帶著一絲明顯的驚訝和更深的審視。他似乎冇想到這個衣著光鮮、一看就與自己雲泥之彆的小少爺會去而複返，還來關心自己。
蕭明宸被他看得有些侷促，下意識地在自己鼓鼓囊囊的懷裡摸索。他摸到了出門前母親塞給他的一小包精緻的荷花酥。他掏出來，打開油紙包，露出裡麵幾塊還帶著溫熱的、酥皮雪白點綴著粉色糖霜的點心，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這個給你吃。”蕭明宸拿起一塊，遞過去。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帶著未經世事的善意。
小乞丐的目光在那塊精緻得如同藝術品的荷花酥和他自己手中灰撲撲的饅頭之間飛快地掃了一下。那雙沉靜的黑眸裡，第一次清晰地翻湧起複雜的情緒：難以置信、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然後是更深的戒備和一種近乎固執的自尊。他冇有立刻伸手。
“乾淨的！我冇吃過！”蕭明宸以為他嫌棄，連忙解釋，又把點心往前送了送。
那雙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蕭明宸的臉，似乎在確認他話語的真偽，也在評估這突如其來的善意背後是否有陷阱。幾息之後，他終於緩緩地、極其小心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接過了那塊荷花酥。他冇有立刻吃，隻是緊緊攥在手心，彷彿捧著什麼稀世珍寶。他低低地、幾乎聽不見地說了一聲：“謝謝。”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家人呢？”蕭明宸好奇地問。
小乞丐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目光重新垂下，看著自己破舊的鞋尖。那沉靜的黑色眼眸裡，剛剛泛起的一絲微瀾迅速平複，又恢複了那種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靜。這平靜比任何哭訴都更讓蕭明宸感到一種莫名的難過。
“小世子！我的小祖宗！可找到你了！”奶孃帶著哭腔的聲音由遠及近，護衛也滿頭大汗地撥開人群衝了過來。
蕭明宸被奶孃一把緊緊摟住，護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目光銳利地落在旁邊沉默的小乞丐身上。
“小少爺，我們快走吧，老爺夫人該等急了。”護衛催促道。
蕭明宸被奶孃半抱著，一步三回頭。他看到那小乞丐依舊站在原地，手裡緊緊攥著他給的荷花酥，那雙沉靜黝黑的眸子，隔著湧動的人潮和璀璨的燈火，安靜地、深深地望著他。那目光穿透了喧囂，像一道烙印。
“等等！”蕭明宸忽然掙紮了一下，掙脫奶孃的手，幾步跑回小乞丐麵前。他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一盞在集市上買的、竹骨紙糊的小巧兔子燈，憨態可掬，裡麵一點暖黃的燭光跳躍著。他將燈杆塞進小乞丐那隻冇拿點心的手裡。
“這個給你！我叫蕭明宸！”他匆匆說完，就被焦急的奶孃和護衛簇擁著，迅速消失在流光溢彩的人海之中。
小乞丐站在原地，久久未動。他一手緊握著那包從未嘗過的精緻點心，另一隻手則小心翼翼地舉著那盞突然屬於他的兔子燈。暖黃的光暈映亮了他臟汙的小臉，也映亮了紙兔那雙溫順的眼睛。他呆呆地望著蕭明宸消失的方向，人潮洶湧，燈火闌珊，唯有手中這盞小小的、溫暖的燈，真實地亮著。
華燈依舊璀璨，人聲依舊鼎沸。隻有街角這小小的一隅，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靜靜佇立。那雙吸收了萬千燈火卻依舊沉靜幽邃的黑眸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另一個人的身影，連同那盞微弱的光和溫暖的甜香，一同沉澱下去，沉澱到那深不可測的寒潭之底。
冰冷的劇痛將蕭明宸從短暫的暖色夢境中狠狠拽回！下墜的身體重重砸在濕滑的斜坡上，翻滾、撞擊！黑暗、冰冷、碎石和刺骨的寒水瞬間將他吞噬。唯有意識沉淪前，那雙在破廟燭光下、在懸崖風雪中，始終如黑曜石般沉靜不屈的眼睛，與記憶中上元夜華燈下那雙初見的眼眸，徹底重疊。
原來，是你。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最後的星火，旋即被無邊的寒冷與疼痛淹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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