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夜叩玉案(探案) 往昔
-
往昔
提教院大殿內,鎏金博山爐中升騰起的青煙如縷,絲絲縷縷伴隨馥鬱香氣在死寂的空氣裡緩緩彌散,卻驅不散殿中凝滯的緊張氛圍。
沈柔則伏在冰冷的青磚地上,額頭幾乎要觸碰到地麵,脊背繃得像一張滿弓。她已經稟明韓宮令,可自始至終,韓宮令竟然不發一言,氣氛變得詭異奇妙起來。
葉菱跪在沈柔則身側,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焦灼。她猛地擡起頭,目光直直地望向高坐主位的韓宮令,隻見那雙藏在黛眉下的鳳眼微闔,指尖正無意識摩挲著扶手處的纏枝蓮紋。
“宮令大人,”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這是阿則千辛萬苦找到的證據!她分明是被人冤枉,遭人栽贓陷害啊!”
站在韓宮令身側的李嬤嬤,此刻也是心神不寧捉摸不透。
此刻見她素白的下頜線繃得筆直,連耳墜上的東珠都未有絲毫晃動,
韓宮令纖長的手指輕揮。
“都退下吧。”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殿內的侍從們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葉菱臨走前回頭深深地看了沈柔則一眼,那目光裡夾雜著擔憂、疑惑。
大殿內隻剩下兩人,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安靜得可怕。沈柔則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如鼓的心跳聲,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顯得格外突兀。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如同潮水般席捲了她,讓她整個人都慌亂起來。她斂住呼吸,低眉順眼地伏在地上,甚至不敢大聲喘氣,手心早已沁出了一層薄汗,冰涼的青磚地似乎也無法緩解她內心的燥熱。
韓宮令看著伏在地上的沈柔則,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你可知最近宮中傳出了流言。”
沈柔則的心猛地一緊,她搖搖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奴婢不知。”
韓宮令深深地歎了口氣,那聲歎息裡似乎蘊含著無儘的疲憊和憂慮。“有人說,死的那個宮婦認出了端慧公主是假的,才招惹了殺身之禍。”
話音剛落,沈柔則如同被驚雷劈中一般,猛地擡起頭,眼中滿是震驚。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韓宮令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嘴唇哆嗦著,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伏在地上,焦急地叫道:“奴婢惶恐!奴婢從未聽聞如此大逆不道的傳言!既然是傳言,肯定是空xue來風,這個節骨眼上,分明是有人想陷害葉限,讓她萬劫不複啊!”
韓宮令疲憊地扶著額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她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說道:“深宮之中,最可怕的就是流言蜚語,它們就像一把無形的利刃,能殺人於無形。如今皇上即將與端慧公主相認,在這個節骨眼上,這種荒謬的流言竟然流傳開來,其中必定有深意。”她的語氣平靜,卻讓沈柔則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韓宮令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試探,又像是在暗示著什麼,讓她捉摸不透,心中的恐懼也越來越深。
“那葉限——”沈柔則的喉間彷彿被人捏住,話音碎成哽咽的氣音。她仰起臉淚珠簌簌滾落,晶瑩剔透,視線穿過朦朧的淚霧,她怔怔望著高坐主位的韓宮令,那身影在搖曳燭火中忽明忽暗,恍若水中月影般虛幻。胸腔裡的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她能感覺到淚水正順著顴骨滑落,砸在青磚上濺起細碎的水痕。
韓宮令起身她緩緩走向沈柔則,官袍的下襬掃過地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隨著身影逐漸靠近,沈柔則能看清她衣襬處蹙金繡的纏枝蓮紋,那紋樣繡得極密,針腳緊得像擰在一起的心事。
當韓宮令的陰影完全籠罩住她時,沈柔則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連指尖都蜷縮起來摳進了掌心。
“哭什麼。”韓宮令的聲音比殿內的空氣還要涼,纖長的手指卻輕輕擡起沈柔則的下頜。那指尖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擦過臉頰時,沈柔則驚覺那冰涼觸感裡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這纔敢擡眼細看:眼前這張被後宮女子豔羨的臉,此刻在燭火下顯露出清晰的倦意,眉骨處的青筋微微凸起,眼下覆著青黑的陰影。
沈柔則的目光落在韓宮令鬢邊新添的幾縷銀絲上,那銀絲混在烏黑的髮髻裡,像宣紙上洇開的淡墨。記憶中那個永遠腰背挺直雷霆手段的最高女官,此刻彎腰時竟能看到脊椎的弧度,彷彿常年壓在肩頭的權勢與責任,終於將這副柔肩壓出了痕跡。
“大人是想放棄葉限?”她的牙齒打著顫。
韓宮令垂眸擦掉她臉頰上的淚,指腹劃過睫毛時,沈柔則看見她袖口滑落的瞬間,腕間有道淺淡的疤痕。
還冇來得及看個清楚,韓宮令轉身坐在椅子上,頹唐的看向沈柔則。
“我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後宮女子。”她的聲音忽然低啞下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我是女官之首,食著皇家俸祿,便有庇護你們的責任。”說到這裡,她忽然擡手按了按太陽xue“可我終究是個奴婢,皇上今日在禦書房摔了茶盞,說天恩台祭祀前若再出亂子,便要拿尚宮局上下問罪。”
沈柔則盯著韓宮令交疊在膝頭的手,那雙手曾在奏摺上批下雷霆文字,此刻卻在袖中輕輕發抖。她忽然意識到,這張柔美臉龐下深藏的疲憊,並非來自案牘勞形,而是在皇權與人心的夾縫中,那無處可訴的掙紮與無奈。
沈柔則哽嚥著“那——”
韓宮令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搶口道:“天恩台大祭之前不會有血腥之氣的事情發生,葉限還能保住性命,若端慧公主認祖歸宗之後,我便無法保證了。”
沈柔則身子一軟癱在地上,兩眼無神,她忘記自己是怎麼用雙腿走出提教院的大殿,失魂落魄,葉菱急急衝上來死死的扳住她的肩膀哭叫著什麼,可是沈柔則彷彿失去了靈魂,她什麼也聽不見,渾渾噩噩的往前走著。
偌大的宮廷,她像個遊魂不知道何去何從。
直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攔住了她的去路,她才恍然大悟一般擡起頭。
曹雍憂心忡忡的看著沈柔則還未開口,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沈柔則恨恨的看著曹雍道:“為什麼?為什麼要散佈那樣的流言?你以為你這樣可以救葉限的命?你以為你是誰?你自以為是!你會害死葉限的!”越說越激動,沈柔則忍不住伸出手捶打著曹雍結實的胸膛,卻像捶在一塊冰冷的鐵板上。那身繡著獬豸紋的官服下,是常年習武的結實胸膛,可沈柔則隻覺得那胸膛裡跳動的是顆自以為是的鐵石心腸,曹雍站在那裡,紋絲未動,最後她的力道越來越弱,最後隻能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卻終究無力地滑落。“如果不這麼做,真正的凶手永遠不會露麵……”曹雍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可沈柔則已經聽不進去了,她跌坐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淚水洶湧而出,彷彿要將這幾日的恐懼、焦慮和絕望全部哭出來。
就在這時,就在這時,一隻溫暖乾燥的手伸到她麵前。那手指修長乾淨,虎口處有層薄繭,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沈柔則淚眼朦朧地擡起頭,撞進一雙盛滿關切的眼眸裡。李琰的青竹紋錦袍下襬還沾著露水,顯然是匆忙趕來,袍角的褶皺裡甚至還夾著一片未及拂去的枯葉。他半蹲在她麵前,目光掠過她紅腫的眼睛時,瞳孔微微收縮,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像是有什麼話哽在喉嚨裡,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溫和的低語:“地上涼,先起來好不好?”
他的聲音像春日裡融化的溪水,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輕輕流淌過沈柔則的心間。
沈柔則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心疼,那目光如此真摯,讓她原本強忍的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你不要怪罪曹雍,這也是我的主意。”李琰的聲音平靜下來,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我知道這是一步險棋,但是彆無他法,也許隻有這樣才能逼出凶手!不然我們很難掌握證據,就算查出那行腳印不是葉限的,但是也毫無實際的證據證明葉限冇有殺人。”
沈柔則彷彿失去了所有力氣,隻是頹敗地看著李琰,眼神空洞而茫然。
“三天之後就是天恩台的祭祀,這幾天葉限會平安無事,我們擔心的是天恩台祭祀之後凶手會不會有什麼行動?我已經讓人放出風聲,凶手一定會沉不住氣。”李琰繼續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運籌帷幄的沉穩。
沈柔則失神地搖搖頭,聲音裡充滿了疲憊和絕望:“殿下想抓住的是凶手,而我想保住的是葉限的命。”
李琰和曹雍對視一眼,空氣中瀰漫著沉重的氣息。許久,曹雍纔開口,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歉意:“彆怪殿下,是我的主意,我太過魯莽笨拙纔會惹出這樣的是非。”
“殿下不懂我的心。”沈柔則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那哭聲裡充滿了委屈和無奈。
寒風之中,李琰默默地脫下自己的披風,輕輕罩在沈柔則隻著單衣的身上。披風上還帶著他的體溫,溫暖而安心。“我懂。”他輕聲說道,聲音裡帶著一種沈柔則從未聽過的溫柔。
沈柔則和曹雍不約而同地望向李琰,眼中滿是驚訝。
李琰神色依舊平靜,隻是眸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湧動。“我懂你的心情,”他緩緩說道,“當年我的母親也是因為牽扯到了端慧公主的事自儘而亡。”
清風吹過,帶著一絲寒意,吹得沈柔則心裡發寒。她靜靜地看著李琰,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李琰深歎口氣,彷彿下定了巨大的決心,將自己並不想提及的過往,一點點剖析在沈柔則的麵前。“我的母親並不是父皇最愛的妃子,”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但是因為外祖父的身份,父皇一直很尊敬母親,但是也很疏遠。當年端慧公主失蹤,各種流言蜚語之中有一個極為惡毒的流言,那就是有人傳言是父皇想要保住自己的榮寵而提出將公主和親塞外,更有人說父皇逼迫端慧公主嫁給蠻夷,公主不從便被父皇所殺。”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和黯淡:“更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說父皇是用附子和杏子逼迫端慧公主吃下才中毒身亡,屍體被埋在朱銀山深處。”
沈柔則和曹雍靜靜地聽著,大氣也不敢出,隻覺得一股徹骨的寒意襲上心頭,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我的母親並不知曉當年端慧公主失蹤的事情,”李琰繼續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悲哀,“有一次她被人所誘騙,竟然在宴會上提及了附子和杏子同食的事情,父皇當場震怒,摔了碗筷,當場誅殺了母親身邊所有的心腹宮女和太監。母親深陷自責和痛苦之中,最後竟然吃了附子和杏子,似乎是想報複父皇的殘忍。隻是她冇想到的是,父皇對她並未有太多的感情,她的死甚至冇有掀起什麼波浪。”
沈柔則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見李琰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像振翅將死的蝶。
“那年重陽宮宴,母親不過是隨口說了句‘附子性熱,杏子生津’,話音未落,父皇就把白玉酒盞砸在她麵前。”他的聲音忽然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站在殿柱後麵,清楚看見酒盞碎片濺到她裙角,那些繡著蓮花錦緞瞬間就被酒漬暈開一大片暗黃。”
“不要說了,殿下。”沈柔則疼惜的看著李琰。
李琰淒慘一笑道:“我都以為我忘記了,但是我還記得如此清晰。”
沈柔則咬住了嘴唇,難怪李琰對端慧公主的事情竟然如此關注,他也想知道端慧公主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