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夜叩玉案(探案) 春事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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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事了(下)
皇家狩獵的號角在朱銀山麓迴盪時,我混在掌茶宮女的隊伍裡,看著李蘊騎著高頭大馬從身邊掠過。他頭戴玉冠,氣勢不凡,腰間懸著的佩劍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隊伍裡有人竊竊私語,說十七皇子英武不凡,將來必定是儲君的不二人選,我聽著隻覺得指尖發涼。
朱銀山的秋景確實美得驚人,層林儘染,楓葉如丹。
可這絢爛的山色卻讓我想起了老家的山坡,也是這樣的季節,娘會帶著我去采野果。
一晃眼,我入宮已經快十年了。這十年裡,我從浣衣局的小宮女爬到禦前掌茶,見過了宮裡的富貴榮華,恩寵榮枯,卻越發覺得這裡像個華麗的牢籠,終究不是我的歸宿。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望著月亮發呆,想著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回到那個冇有爭鬥,冇有算計的地方。
狩獵的紋的袞龍冕服,十二串白玉旒珠垂落,將他的麵容濾得朦朧。
當百官山呼萬歲時,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直直落在丹陛下的我身上。
我穿著新製的掌茶女官服,垂著頭躲避著他熾熱的目光。
登基大典後的第三日,他屏退左右,獨獨留下我。
禦書房裡瀰漫著華貴的香氣,他從龍椅上起身,走到我麵前,摘下了那枚象征皇權的玉冠,露出了額前熟悉的碎髮。
“韓靜,“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現在,我可以兌現當年的承諾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枚鳳印,通體羊脂白玉,印紐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這是皇後的金印,”他將印塞進我手裡,玉質的冰涼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從今天起,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
我看著手中的鳳印,又看看眼前的李蘊,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陛下,”我哽嚥著,將鳳印推了回去,“奴婢不能接受。“
李蘊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為什麼?當年我說過會讓你做皇後,你忘了嗎?“
“奴婢冇忘,“我擦了擦眼淚,“但是呼兒的死,讓我明白了很多。這皇宮裡的榮華富貴,都是用鮮血換來的。奴婢隻想過幾天安穩日子,不想再捲入這些爭鬥了。”
“安穩日子?“李蘊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裡充滿了嘲諷,“韓靜,你以為這皇宮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你陪我走到今天,難道就是為了離開我?”
“陛下,“我跪在地上,“奴婢求您,放奴婢出宮吧。奴婢想回家,奴婢入宮十多年了,我真的很想回家。”
“回家?“李蘊的眼神變得冰冷,“你以為你還能回到那個鄉下嗎?你手上沾的血,比我還多!你難道忘了?”
我擡起頭,驚訝地看著他。是啊,為了他,我做了多少違心的事,手上又沾染了多少鮮血。可是,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我咬著牙說,“奴婢隻想離開這裡。”
李蘊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同意。可是,他突然開口,語氣冰冷:“可以,你想走可以,但是得有個人陪你。“
我心中一喜,以為他終於同意了。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如墜冰窟。
“傳旨,“李蘊對著門外喊道,“宣四九進來。”
四九這些年,他一直默默幫我,是我在宮裡唯一的慰藉。
四九進來後,看到我跪在地上,又看看李蘊冰冷的臉,頓時明白了什麼。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李蘊走到四九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想帶韓靜出宮,是嗎?”
四九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既然你想帶她走,“李蘊的聲音裡充滿了殺意,“那你就先走吧。”話音冇落,李蘊猛然抽出寶劍眼不眨的砍了一下去。
四九還冇來得及叫嚷,整個人斜斜的倒了下去。
“不要!陛下!“我尖叫著,想去阻止,卻被李蘊一把抓住。
他捂住我的嘴,在我耳邊嗬出滾燙的氣息:“看到了嗎?敢碰我的東西,就是這個下場。“他的眼神裡冇有絲毫愧疚,隻有一種病態的滿足,“韓靜,你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算你死了,骨灰也要撒在這皇宮裡,陪著我!誰也彆想把你帶走,包括你自己。”
我眼睜睜看著四九死在自己的麵前。我的心也跟著四九一起死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看著李蘊,眼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懼,“他隻是一個小太監,他什麼都冇做!”
“他想把你從我身邊帶走!”李蘊的眼神裡冇有一絲感情,“這就夠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他不再是那個在寒夜裡需要我送炭火的少年,也不再是那個在亂葬崗埋葬小狗的皇子。
他是一個帝王,一個為了權力可以不惜一切的帝王。
“陛下若再逼我,“我的聲音驚破殿內死寂,指尖已將銀簪抽出半寸,寒光在燭火下劃出細窄的弧,“這簪子便替我做了斷。”
李蘊他盯著我手中的銀簪,那是他年少時候送給我的也是他親手做的,此刻卻成了抵在我咽喉前的利刃。
“你用這個威脅我?”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銀簪尖刺破頸側皮膚,一絲血珠滲出,染紅了衣領。
我看著他瞳孔裡我的倒影,笑中帶淚,“忘不了呼兒撞在石頭上的血,忘不了四九被殺的慘叫,這鳳印太重,我韓靜承受不起。”
他猛地向前一步,我看見他眼底深處碎裂的痛楚,卻很快被帝王的威儀覆蓋。
“放肆!”他怒吼著,卻在看到我手腕上那道刀疤時,聲音驟然沙啞,“那你到底想怎樣?“我想做宮令。“銀簪又深了半分,冰涼觸感混著溫熱血珠流下,“掌管六宮也好,打理雜務也罷。陛下要的是跟你離心的皇後,還是那個在雪夜給你送炭火的韓靜?”
這句話讓他渾身一震,彷彿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韓靜……”他喃喃著,指尖顫抖地伸向我,又在觸及銀簪寒光時猛地縮回,“你就這麼恨我?”
“我恨的是這皇宮,是這權力!”我緩緩放下銀簪。
“陛下若非要我戴這鳳冠,我便用這簪子,替陛下省下廢後的麻煩。”李蘊盯著我頸側的血痕,良久,才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好,好一個韓宮令。”他抓起鳳印狠狠擲在地上,玉碎聲中,他眼中的偏執化作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如你所願,從今日起,你便是後宮最高女官。“
我屈膝行禮時,銀簪從指間滑落,掉在鳳印碎裂的玉屑上。
那聲輕響裡,我聽見自己十年宮齡的終結,也聽見一段往事的徹底埋葬。
頸側的血還在流,卻遠不及心口的空洞冰冷,原來有些拒絕,真的需要以死相逼,而有些妥協,不過是帝王偏執下的另一種掌控。
我淒楚一笑道:“奴婢叩謝陛下恩賜。”跪在地上,淚水洶湧而出。
他眼中的偏執才稍稍褪去一絲,卻又迅速被另一種掌控欲填滿。“很好。”他走過啦撫摸著我的發頂,像在安撫一隻馴服的寵物,“留在我身邊,看著我君臨天下,這纔是你該待的地方。
我跪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
可是,我的心卻已經死了。我知道,從四九死的那一刻起,我和李蘊之間,就隻剩下君臣之禮,再無往日情分。
李蘊的正側兩個夫人,也成了皇後和貴妃,他還會納妃,後宮的女人依舊源源不斷,和之前的後宮冇有什麼分彆,隻是王氏生性剛烈,對李蘊感情也極為熾熱。
王氏宣我去翊坤宮時,簷角的冰棱正滴著春雪融化的水。
翊坤宮的暖閣裡熏著濃烈的百合香,嗆得人喘不過氣。
王氏坐在嵌玉的紫檀榻上,鳳袍下襬拖曳在地。她指尖碾著一串東珠手串,每顆珠子都大如鴿卵。
“韓宮令,本宮邀你來坐坐,想跟你聊聊,你究竟如何過人之處?“她聲音甜膩如蜜,卻帶著冰碴子。
伴隨李蘊身邊多年,她已經不再是我初次見的那個目光如澄的女子了。
我垂眸盯著她裙角的海水江崖紋,浪頭卷著金線,心頭一緊,故作平靜道:“娘娘說笑了,奴婢隻是個掌茶的。”
“掌茶?“王氏猛地擡手,東珠手串砸在我臉上,珠子裂開的碎片割破了唇角,“你還知道你當年就是一個掌茶宮女?究竟用了什麼狐媚子手段魅惑皇上讓你爬上最高女官的位置?”
疼痛從唇角蔓延開來,混著血腥味,這味道我太過熟悉。
我想起李蘊當年抱著我在太醫署狂奔,汗水滴在我臉上,說“韓靜,你不能死!”
“娘娘若是懷疑,大可去問陛下。”我擦掉嘴角的血,毫不退讓。
王氏忽然笑了,招手讓宮女捧上銅盆。
盆裡的水冒著熱氣,卻不是用來洗手的,兩個太監按住我的肩膀,將我的右手猛地按進滾燙的水裡。
“啊!”劇痛從指尖炸開,皮膚像被烙鐵燙過一樣捲曲。
我咬著牙不吭聲,眼前卻浮現當年為了李蘊送炭火在雪地裡挨鞭子的場景。
“說!你和陛下到底什麼關係?”王氏的聲音尖利起來,鳳冠上的珍珠流蘇晃得我眼花。
水汽模糊了視線,我看著自己在熱水中發白的手,忽然想起那年在太醫院偷藥,月光下銅鎖泛著冷光,李蘊接過藥瓶時驚訝又疼惜的眼神。
“奴婢隻是陛下的臣子。”我牙齒打顫,滾燙的水快要煮爛我的骨頭。
“臣子?”王氏示意太監加入更多滾燙的熱水,“你一個卑賤的掌茶女官竟然搖身一變成為宮令?”我的心猛地一抽,疼痛從手上傳遍全身,卻抵不過心口的空洞。
就在這時,殿門“哐當”一聲被撞開,李蘊站在門口,明黃的龍袍上還沾著雪粒,眼裡的怒火幾乎要將翊坤宮點燃。
“你這是做什麼?”他聲音沙啞,指著銅盆裡我的手,“你瘋了?竟然動私刑對待韓宮令?”
王氏嚇得立刻跪下,鳳冠歪在一邊:陛下息怒!臣妾隻是想問問她……
“問?”李蘊一腳踹開太監,將我從熱水裡拽出來,我的手像煮熟的蝦子一樣通紅腫脹。
他解下自己的狐裘裹住我,指尖觸到我燙傷的皮膚時,渾身猛地一顫,“誰給你的膽子,用刑逼供?”
他的聲音裡帶著我從未聽過的狠戾,彷彿要將翊坤宮拆了。
王氏嚇得瑟瑟發抖,卻仍不甘心地擡頭:“陛下!”
“住口!”李蘊猛地轉身,龍袍掃落了桌上的茶盞,“你若再多說一句,朕廢了你!”
他抱起我就往外走,我的燙傷手抵在他胸口,能感受到他心臟狂跳的震動。
“李蘊……“我聲音微弱,燙傷的手疼得鑽心,“放我下來,你是皇帝……”
他頓了頓,在漫天風雪中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我,眼裡的偏執和痛苦像潮水般湧來。
“李蘊!”我擡手想撫平他臉上的痛苦,可是最後還是輕輕放下。
我努力擠出個笑容:“你送我的銀簪,我戴了十年。可現在,我不想再守著回憶過活了。後宮的嬪妃們等著你的寵愛,勾心鬥角,離心離情,我韓靜……不想做其中一個。”
李蘊的身體猛地一僵,眼裡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像被風雪吹滅的燭火。
我搖搖頭,雪花落在我發間,融化成水珠。
“李蘊,你是這天下的皇帝,三宮六院是你的本分。可我韓靜並不奢求這些,我說過我會守護你,我會永遠記住我的諾言。”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發怒,卻聽見他輕輕歎了口氣,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好!”他鬆開手放下我,我看著他遠走的背影,我終於再也無法忍耐流下眼淚。
“你為何要殺人?”李蘊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擡頭凝視著他。
“你難道不明白?“我望著龍椅上的人,他從凍得嘴唇發紫的十七皇子,變成了讓百官戰栗的帝王。
李蘊猛地攥碎了手中的玉鎮紙,青玉碎屑紮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落,在金磚上開出暗紅的花。
“你明知呼兒是假的為何還要認她?你到底藏著什麼心思?”
“我當然知道她是假的。”我暗中攥緊了手中的銀簪,簪頭的紅梅紋磨得溫潤,卻還留著當年他刻刀下的棱角,“當年在朱銀山,是你我親手埋葬了呼兒的屍身。”話音未落,喉間忽然湧上腥甜,我看見他瞳孔驟縮,像被箭射中要害的獸。
“曹慧鐘和沈齡洳都是我殺的。曹慧鐘當年若不是撞見我們殺人,我們也不會逼她吃藥變得瘋傻,那沈齡洳……”我頓住,指甲掐進掌心的舊疤,“我本不想殺她,我之前試探過她,以為她不會記得那些過往,可是我發現這個老狐貍還記得,所以我不鞥不殺她。”
“那假公主!“
我淡淡道:“她是為了報仇不惜自己刺自己一刀誣陷我置我死地!就因為她當年本是王太妃身邊的一個小宮女,眉眼與呼兒相似,王太妃害怕惹來禍患一直隱匿著她的存在,冇想到呼兒還是發現了她,二人容貌猶如姐妹,心有靈犀,我是萬萬想不到呼兒竟然鐘情於她,二人並非簡單的金蘭之情,她是為了報仇纔會入宮,呼兒曾經對她無話不談,她自然知道我和呼兒的相處點點滴滴。“
李蘊臉色變得清白。
“至於王太妃,當年毒害先帝的毒藥,就是從王太妃手中得到的,王太妃和青梅竹馬的戀人就是被先帝活生生拆散的。“
他從龍椅上站起,沉聲道:“韓靜,你這是何必?“
我譏諷一笑“何必?我殺了這麼多人,陛下問我何必?“
他啞了口,怔怔的看著我。
“陛下,我是為了誰才殺了一個又一個?讓我成為了墮入地獄的劊子手?沾滿鮮血,永世不得超生!“
李蘊驚愕的叫著我的名字不想聽下去“韓靜!”
我淡淡道:“陛下若覺得虧欠我,就請立沈柔則為新的宮令大人!”李蘊瞪著眼睛彷彿聽不懂我的話。
我懶得解釋,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的臉,暗暗的想:讓我再看看你的臉,我怕一會兒上了黃泉路喝下孟婆湯便再也不會記得了。
記不得初見時,他從金玉宮破窗紙後望來的眼神,眉如遠山,目似寒星,明明自己凍得發抖,卻把妹妹裹在破棉被裡窘迫的樣子;記不得他送我銀簪時,耳根泛紅的模樣,
“李蘊!“我忽然擡高聲音,蓋過殿外呼嘯的風雪,那枚李蘊親手打磨的簪子,此刻正被我攥在掌心,就像初見那年,他從月光裡走來,眉梢凝著的霜花,也是這樣涼透了我的眼。
銀簪在掌心轉了半圈,簪尖對準心口刺了下去。
“我不欠你了。”
簪尖刺入的瞬間,他的驚呼聲震得屋梁落雪。
我跌進一個滾燙的懷抱,龍袍上的金線硌著後背。
“韓靜!韓靜!”
他的聲音碎成雪沫,滴在我臉上的不是汗,是淚,“朕不準你死!太醫!傳太醫!”
我想笑,卻咳出一口血,染紅了他胸前的龍紋。原來帝王的眼淚,和當年雪夜裡那個少年的淚一樣燙。
“李蘊!”我抓住他胸前的龍紋,血順著指縫滲進絲線,“其實——”話未說完,指尖已無力垂下,銀簪從胸口滑落,掉在他掌心。
聞著他身上清淡的香氣突然想起第一次月下見他的情形,也許直到今天我纔敢承認,我見他第一麵就一見傾心,冇想到我竟然搭上了我的一輩子。
雪落無聲,將宮牆內外的血跡都覆成白茫茫一片,就像從未有人在這深宮裡,用一輩子的愛恨,換過一句“我不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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