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人魚離港 025
海盜與家鄉
她和哥哥從有意識起,就整日遊蕩在貧民窟內,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從前生活在哪,父母是誰。
不,或許哥哥是知道的,但深究一切都沒什麼意思。
不能創造價值的孩童們,日漸長大的食物需求得不到滿足之後,被拋棄已經是十分仁慈的選項了。
起碼他們活了下來,或許也獲得了短暫的愛意。
回想起她從前的人生,林池冶不怨恨任何人,不怨恨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投胎是個技術活,林池冶選的太差,她認了。
她到目前的人生中怨恨的事,隻有一切。
遲遲不能釋懷的事情,也同樣隻有一件。
為此,她甘願變成任何樣子,也甘願做任何事。
……
林池冶看著遠處,第一次不由自主地主動想起了從前,那些被刻意壓抑的時光和記憶。
那些記憶,隨著在林池冶口中的悠遠小調中慢慢成型。
但林池冶發誓,她是真睡不著起來無聊到回憶過去的,沒想過吵醒那頭魚。
所以在她無意間驟然低頭,一看一雙死魚眼瞪著自己,林池冶還嚇了一跳。
“我K,你突然瞪著個大眼睛乾嘛?”林池冶大喊。
林池冶被嚇了一跳,綺鱗緩慢地回答:“你的……歌。”
“那算什麼歌,不知道從哪傳出的小調而已,很多小孩都會唱。”林池冶滿不在乎,可卻又忍不住輕哼了兩句。
綺鱗:“很……火。”
“很火?”林池冶疑問,不懂自己隨意哼的東西,跟火有什麼關係。
見林池冶不懂他的意思,綺鱗靜默了一瞬,伸手指向一旁熄滅的火,“像……像……”
像?林池冶皺眉,還是不明白綺鱗的意思。
不知道她和那團要熄滅的火,有什麼和她像的。這算什麼,詛咒她跟那團火一樣要滅,詛咒她死?
好啊,小東西心思還挺壞。
明知道不是什麼好的關聯,林池冶也不犯那個賤,不打算問。
隻是在沉默中遠眺,腦海裡思緒繁雜,嘴裡也再沒哼起那首歌曲。
對於語言匱乏的人魚,林池冶沒能指望它能給自己一個回答,她也並不關心一頭魚是怎麼想的。
她厭惡被評價。
所以在海風之中,當綺鱗的聲音也順著海風過來,林池冶有一瞬間的錯覺,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戳中,心臟在微微跳動。
林池冶以為它已經放棄跟她多說,也沒看到人魚急迫想要說出口的神色。
它或許在心底措辭已久,說出的話語意外地十分順暢。
“你的歌,很溫暖。”
“像火一樣。”
人魚的嗓音裡,蘊含著一種難以捕捉的魔力,它的聲音在林池冶聽來,向來都是帶著一絲空靈清透,但或許是這幾句話在她聽來太過像人類了。
綺鱗的聲音,意外的有些低沉纏絹,讓林池冶想忽視都很難。
從來沒有人會在意林池冶隨意說出的抱怨,也沒有人會真正認真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
所以,當突然有人認真在乎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那種不容在乎的感覺,十分容易分辨。即使林池冶抗拒之間,無法忽視的一股暖流自心底緩緩升起,她便再也無法忽視它的話。
晚風伴著熱意,林池冶也感覺自己有幾分沉醉。
“魚,小魚。你的家在哪?”林池冶問它,視線卻沒有往下看。
“你們從海底下能看到這兒嗎?”林池冶抬頭,為綺鱗指向她自認為最美的群星一角。
她生於海上,長於海上,她甚至已經預見,自己最終的歸宿依然是大海。
綺鱗是人魚,生活在海中的最深處。
那裡是林池冶沒看過的風景,林池冶從前沒想過那底下會是什麼樣子,可此刻她抬頭看著黑色的天空,宛如深海的顏色。
那其中人魚的長尾鱗片的光點,會不會就是其上的點點星光?
林池冶第一次有了極大興趣,和綺鱗確認這件事,確認她沒去過的地方。
航行在海麵隻有血雨腥風,沒有海盜傳說裡,尋不到的寶藏。那會不會傳說中的寶藏,就在海底,在人類到不了的地方,那就是傳說中無人能及的寶藏。
林池冶高高地端坐樹上,晃動著雙腿,綺鱗被她束縛在底下的樹乾上。
可聽林池冶這麼說,綺鱗還是很努力的抬頭望天。
並且認真地回答她,“不,深海沒那麼……亮。”
“最深處的海域,幾乎什麼也沒有。”
“啊?”林池冶先是疑惑,然後毫不猶豫地嘲笑出聲:“哈哈哈,那不是沒什麼意思,你看看我們岸上,多少新鮮的玩意。”
“要我說啊,你足夠倒黴,但比你那些海底的小玩意們好。”
“起碼你上過岸,上過船。見過天空,踩過大地。雖然你見到的人類不怎麼好,但是應該挺有意思,在海底遊來遊去多無聊。”
“你看今天。”林池冶一指綺鱗,給它定性,“要不是我,你一頭在海底生活的魚,什麼時候能吃天上的鳥。”
“還有那些魚,你在海底一輩子也吃不上烤熟的魚!”
“……”
“……我們不需要這些。”
“需要,怎麼不需要。”林池冶笑著低頭,根本不聽綺鱗的反駁。
巨大的天空在她背後盛開,她就高高的坐在樹上,朝著它笑得露滿了牙,那是一個對於林池冶來說,頗為傻氣的笑容。
可林池冶卻根本沒感覺,她的整個人生,幾乎都背負著枷鎖。
像今天這樣毫無保留的放鬆時候,林池冶幾乎回想不起來,她後來的人生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刻。好像隻有在小時候,哥哥還在,她才勉強擁有這樣放鬆的機會。
林池冶**著雙腳,在樹上晃悠著。
既然睡不著,還有人接她的話。
對方是一個沒長腦袋的蠢魚,林池冶索性沒了顧忌,想到什麼說什麼,全無顧慮給它洗腦。
“你說你不喜歡岸上,也不喜歡人類。”
“可你喜歡這些,沒錯吧。”
“雖然你之後的下場吧,嘖~估計不怎麼好。”
“但人生,不魚生嘛,感受過才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你現在想想,是不是之前在海裡的生活,纔像是假的。”
綺鱗:“……”
它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能把作惡說得這麼輕鬆,把傷害作為玩笑。
可它更不明白自己瞬間的想法,她說的話……綺鱗是認同的。
它張嘴,找不到反駁的人類語言。
離開許久,在海裡的一切,纔像是綺鱗根本沒經曆過的世界。
上岸來沒有哪刻,讓綺鱗覺得比現在更真實。它感覺到了樹木、鮮草、沙子的味道,周圍的海水在他身邊,天空就在它的眼前。
伸手就能觸控。
可即使這一切在眼前,林池冶的存在,對於它來說纔是最真實的。
那是它沒辦法觸控的人類。
綺鱗感覺手心一絲癢意蔓延,不重,柔柔的感覺,像在促使它做些什麼。
她是她上岸後的第一個“同類”,是它最搞不懂的人類,也是唯一能和它說話的雌性,她教會了它很多。
可它還有很多不懂的東西,它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它想讓她再教教它。
告訴它,為什麼想要觸控眼前人的眼睛。
明明天上的星空就在它的眼前,可都亮不過那雙眼睛。
綺鱗壓抑住自己內心所有的渴望,它莫名有種恐懼抑製住行為,那是屬於人魚的本能。
本能在拉扯住它,告訴它。
不能說。
不能問。
它不明白。
它如不明白岸上的很多人類一般,也不明白林池冶。
她還在笑著,帶著些頰促的笑意:“怎麼,又被我說中了?”
綺鱗看著她,緩緩地嚥了一口。它們不像人類一樣,有著口腔粘液這類東西。
這個動作對於人魚來說,沒有作用。
可能是和人類學的壞習慣,綺鱗想。
綺鱗沒有回答,它不知道它反常的反應是什麼。
可麵前的人偏偏不放過它。
林池冶難的有幾分興致,整個人都放鬆得不行。
現在不說她麵前的,是還能聽懂人話的人魚,哪怕它就真是一頭魚,純種的魚,也得給她吐出個一二三來。
綺鱗有些惱怒,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壞。生怕她又不知道說出什麼來,綺鱗低頭不再看她。
“那你呢,你的家是什麼?”
片刻的安靜後,還是綺鱗忍不住主動開口。
它也有種感覺,今天是特殊的,不應該就這麼結束,好像不說點什麼,纔是不對的。
剛才的話,讓它對眼前人產生了好奇。
這個人好像一直在海上,那海同樣是她的家嗎?綺鱗下意識地認為不對,可它不懂人類。
也不懂她。
綺鱗的情緒有些低沉。
“我的家……”林池冶倒是很意外綺鱗會主動問她話,想到自己的目的,林池冶還是十分配合的打算回答她。
“……算了,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沒什麼好說的。”林池冶儘力了,卻還是覺得沒必要和一頭什麼也不知道的人魚,說那麼多。更何況人魚問的問題,林池冶本來就覺得沒什麼可說的。
明明想好不再看她,對她的惡劣十分瞭解,可林池冶沉默下來,綺鱗還是忍不住偷偷從視線的餘光裡尋找這個人。
林池冶還有話說:“現在好了,你回不去,我也不會回去……”
“所以……應該和你差不多吧。”
“什麼?”人魚沒有聽懂,這下再也裝不了了,完全將視線暴露出來看著林池冶。
林池冶對底下人魚的小心思一概不知。
她難得有了幾分感歎,和麵前這頭看起來就不怎麼聰明的人魚交代了實話。
“行啦……”
“我知道,你恨我,想殺了我,如果動手有用的話,你就會直接動手殺了我。”
“你不是也這麼做了嗎?”
林池冶聳聳肩,即使說起這種話來,她麵色上也未見絲毫的凝重,也未見對人魚的絲毫怨恨。
不,不是的……
人魚在心底反駁。
它沒想殺過她。
從第一次見麵就沒這麼想過。
可人魚知道,這話它不能說,可能也永遠不能讓她知道。
林池冶也不在乎,對人魚沉默代表的意思也十分瞭然。
她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畢竟這麼想殺她的人多了。
從她接手海上的一切事務開始,代替哥哥活著那一刻,她殺的人、得罪過的人連她自己都數不清楚了。
她想過自己的下場淒慘。
但具體會怎麼淒慘,林池冶還真沒想到過。
林池冶摸著下巴,總之肯定比死在這頭蠢魚的手上要慘多了。在海裡死,聽起來但是個不痛的好歸宿。
林池冶不怕死,早知道她要這麼做的時候,她就預測到了自己的下場。
她從始至終怕的,就是殺不了那一人……
林池冶難得有這份閒心,一字一句地警告這頭蠢魚。
“不過如果以後呢,我是說以後哈,你要真有本事跑了,可千萬彆回頭想著殺我啊。”
“你也彆誤會,我的意思是,你犯不著殺我。”
林池冶認真的告訴它,一字一句地交代。
說的也是難得的真話。
“不會等到那麼遠的。”林池冶擺擺手。
“到時候我會死,那些在海上得罪過你的海盜們,應該也都會死個差不多。做我們這行,有今天沒明天,什麼報應,都是好的。”
“還有其它欺負你的人……當然皇家的人你就彆想了,你也沒那個本事。”
“有時候報仇差不多就行了,你又不是人,和那些人玩命沒必要。少想一點有的沒的,對自己也好。”
“你放心,你恨的人,都會死的。”
“你真跑了,就彆在回來,永遠也不要上岸了。”
林池冶感歎自己的好心,甚至還為綺鱗提供了其他選擇:“……嗯,到時候你要有點良心,想回來報恩,給我點好處,也不是不行。但沒必要。”
“我說真的。”林池冶聳肩。
“走了就走了,彆再想岸上的事,也彆再找我,真要找的話也行,到時候我死的時候應該會挺出名的。”
“如果沒死的話,也彆多想。”
“我活不久的。”林池冶說得十分乾脆。
綺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