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人魚離港 081
公主與王子
*
三年後。
小鎮依偎在北大西洋的一處弧形海灣裡,名字叫“銀灘嘴”——因退潮時露出的月牙形白色沙灘得名。
在離海邊的再遠處,潮濕的道路兩旁擠著幾十座歪歪扭扭的木屋。
這些建築的外形大多相似,屋頂鋪著厚厚的茅草,牆縫裡塞著海草防潮,遠遠望去像一群蜷縮在海邊的貝殼。
這樣的建築密密麻麻地往裡部延伸,形成了一個小型規模的小鎮。
……
艾拉蹲在石砌的碼頭邊,裙擺被她利落地掖在腰側,露出粗布襯裙下結實的小腿,她僵持著手裡的動作,呆呆地看著一旁的女人。
女人帶著深色頭紗,低下頭隻能看到小半張臉,露出來的麵板白皙乾淨。
與她略帶精緻的打扮不同,她出手十分利落,左手按住銀灰色的鯖魚,右手握著磨得鋥亮的短刀,刀刃瞬間劃開一道冷弧,精準地從魚鰓切入,順著腹線一劃到底。
內臟被輕巧地一掏而儘,帶血的水珠子濺在裙擺上,像綴了幾顆暗紅的瑪瑙。
“瞧瞧這手法!”旁邊漂洗漁網的瑪莎嬸直起腰,粗糙的手掌在圍裙上擦了擦,一邊誇讚著一邊仔細地過去看。
“真是好,無論多少次看,就是和我們不一樣。”
蹲在對麵的莉娜正費力地跟一條海鱸魚較勁,刀刃歪歪扭扭地劃著,怎麼割也不漂亮。
她聽見這話抬眼瞧了瞧,忍不住咋舌:“我剖三條魚的功夫,你都收拾好一籃子了吧?這魚腹開的賣相也好,下午市集上肯定搶著要。”
艾諾林沒在意他們的話,手腕一翻,將處理乾淨的鯖魚扔進身邊的木盆,水花濺起又落下,她伸手往旁邊又拿起另一條。
“可不是嘛,這刀工,不知道的以為你天生就是用刀的,諾林你老實說,你是不是還乾過其它。”不知道是誰又添了一句,帶著玩笑地嬉鬨,周圍的讚歎聲也更響了些。
潮濕的空氣像潮水似的裹著鹹腥氣湧過來,沒有誰在意這句打趣的話。
艾諾林一向不喜歡參與他們中的談話,有意無意地聽著,正低頭去夠下一條魚,猛然間聽見這話,她動作一頓,握著刀的手指緊了緊。
她方纔還靈活翻飛的手腕,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短刀在石板上輕輕磕出一聲脆響。
沒人注意。
艾諾林沉默地抿了抿嘴,她突然感覺周圍的笑語聲似乎隔了層水霧,變得模糊起來。
她眼前晃過的不再是銀亮的魚鱗,是濺在粗布袖口上、比魚血更稠更熱的紅。
那時她握著的刀比這把沉得多,劈開的也不是魚腹,是繃緊的皮肉和掙紮的呼吸……
“發什麼愣呢?”瑪莎嬸推了推她的胳膊。
艾諾林猛地回神,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忙鬆開緊抿的唇,下意識的嘴角扯出個淺淺的弧度。
這是她在人群中的偽裝,她深諳於此。
艾諾林那笑意漫到眼角便淡了,帶著點說不清的無奈。
“沒什麼,想到了點彆的東西。”
她垂下眼,重新將刀按在魚身上,聲音很輕,“就是累了。”
刀刃再次起落,隻是這一次,她快得有些刻意,像是要把那些不該想起的畫麵,都切碎在飛濺的水花裡。
瑪莎嬸一邊用草繩把魚串起來,一邊瞅著艾諾林麻利的動作,忽然歎了句:“你身體不好,難得出來乾這些。”
“說起來,你家那位真是出息,現在地位挺高吧。”瑪莎嬸裝作無心地閒聊。
艾諾林聽出來對方的試探,她不想說,就不接對方的話,隻是臉上又掛起公式化的笑容,一筆帶過。
這招好用得很。
她沒理會,蹲在旁邊的年輕媳婦莉娜卻立刻接話,手裡的刀在魚腹上頓了頓:“可不是嘛,埃德特那樣的學問,將來指不定能成為男爵的助手,到時候艾諾可就富貴了,哪還用蹲在這兒剖魚,做這些。”
這話剛落,斜對麵的漢娜“嗤”地笑了一聲,她正用一根鐵針修補漁網,粗硬的線穿過網眼時發出“嘣”的脆響:“你們瘋了吧。”
“你看看她,手上的繭子比漁網還粗,臉上還有疤,跟咱們一樣的出身,還想美事呢。”
她抬眼瞥了艾諾林一眼,眼神裡帶著點尖刻:“埃德特讀再多書又怎樣?難道還能把她的出身洗白了?”
“咱們這種人,骨頭裡就帶著魚腥味,這輩子也就配蹲在碼頭跟魚打交道,還想往高處爬?小心摔下來,連現在的日子都過不成。”
漢娜的話一出,周圍的空氣頓時靜了一瞬,沒人搭話。大多數人都知道的有些誇讚,當不得真的,但偏偏會有人較真把氣氛弄得尷尬。
莉娜張了張嘴想反駁,也被漢娜的話堵得沒了聲。
艾諾林握著刀的手沒停,刀刃劃過魚腹的聲音平穩,手也始終沒停,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們的說話。
可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反應。
艾諾林感覺到煩躁。
她垂著眼簾,沒人看見她睫毛顫了顫——方纔眾人的讚歎和此刻的嘲諷混在一起,在她耳朵裡都隻不過是煩人的噪音。
一個小姑孃的話,她沒當真,但這不代表真有人可以借天真、說真話為理由,看她的笑話。如果按照她以前,她一定……
“林。”
晨霧還沒散儘,帶著鹹腥的海風卷過沙灘,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
艾諾林遲疑間剛抬頭,就見那匹栗色駿馬猛地停在她麵前。
馬背上的青年翻身躍下,帶著一身寒氣。
艾諾林臉上下意識地掛起一點笑容,他沒說一句話,隻彎腰攥住她冰得像鐵塊的手腕,力道不容掙脫。
埃德特聲音有些喘息:“怎麼又來弄這些了。”
艾諾林手裡的魚“啪嗒”掉回桶裡,水花濺在他靴上,他卻像沒看見。
艾諾林沒說話下,隻看她的眼睛埃德特就知道她又是老藉口。
“我帶她回去了。”埃德特並不完全熟悉這些人,但依然保有著該有的禮貌。
他揚聲對周圍收拾漁網的婦女們告彆,聲音裡還帶著奔行過後的微啞,目光掃過她們時卻很清亮。
“哎,好嘞!”
“就是,這大冷天的,快帶她回去吧,我們這沒什麼事了。”
“是啊…….”
很多聲音應和著,但更多人借這個機會打量著突然出現英俊男人的容貌,和他身旁馬背上的東西。
埃德特看向艾諾林,問她的意思。
艾諾林搖頭,“沒什麼,幫她們弄的,沒我的東西。”
埃德特:“可以走嗎?我們回去。”
艾諾林向著周圍人點點頭,又跟莉娜打了聲招呼,這纔跟著離開。
“怎麼又來弄這些了?”埃德特微微皺眉,他沒騎馬,單手牽著馬讓艾諾林走到裡側。
艾諾林走得緩慢,沒什麼精神回應,“待著也沒意思,來就來了。”
“你現在身體不好,你不知道嗎?”
艾諾林對此並不在意,“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會突然死了,怕什麼。”
埃德特沉默。
他從前就是這樣,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艾諾林也沒怎麼在意他怎麼樣,自己走自己的路。
“你總是這樣……”
艾諾林聽到旁邊微小的自語聲,如果不是仔細聽,甚至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艾諾林側目,男人沒有看她。
他比艾諾林高了半個頭不止,在他刻意迴避艾諾林的視線下,艾諾林隻能看到他的下半張麵容。
他的麵板呈現略帶健康的小麥色,下頜線線條流暢,線條堅毅散發著一種無法抗拒的男性魅力。
埃德特的手穩穩牽著韁繩,反而是身旁的馬打著響鼻,蹄子踩在摻著貝殼碎片的沙地上,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他另一隻手虛虛護在艾諾林身後,像是生怕她一不小心摔倒一樣。
等他們走後,這群人的目光還黏在兩人身上,討論的話題也離不開他們。等確認他們的身影走遠,這群婦女們這纔算炸開了鍋。
瑪莎嬸子捅了捅旁邊的人,壓低聲音:“看見沒?據說這位現在可是男爵跟前的人,你看看那氣勢,哎呀~”
“艾諾林這是走了什麼運哦,”另一個婦女把自己滿是鱗片的手往水裡浸了浸,將那些鱗片都洗掉的同時,被冰地倒抽口冷氣,“這人啊,真不一樣。”
“有這樣的丈夫,哪還用跟我們乾一樣的活咯。”
她聲音裡又酸又羨,十分興奮:“還有她,你們注意了沒有,她出現要不就帶著帽子,要不就帶著頭紗,我有一次看得真真的,她臉上那道疤跟蜈蚣似的,從眼角爬到嘴角,換了彆家小姐早嫁不出去了,偏偏她丈夫待她跟眼珠子似的!”
旁邊的莉娜擠了擠眼,壓低聲音也掩不住興奮:“埃德特纔是走了大運!男爵大人親自點他做護衛隊頭領,每月能領三枚銀幣呢!”
“他比這小鎮上所有的男人都厲害,哼!那些人彆說見男爵,連城堡大門都摸不著。”
漢娜早看不慣眾人的追捧,尤其是對醜陋的艾諾林,“男人都是一樣,她那樣的長相,不知道靠了什麼手段。”
“突然到這來,連一點以前的訊息都沒有,誰知道她以前是乾什麼的。”
漢娜將手中的刀砍得‘啪啪’作響,沒對莉娜的話反駁,反而將矛頭對準的艾諾林。
小鎮閉塞,鎮上的人大部分都很窮困,有一個突出的男人出現,身邊又有那樣的伴侶,無疑是所有小鎮女人的話題熱點。
尤其是這兩個人,在眾人眼中無疑差彆太大。
之前有婦人也試探過艾諾林的口風,可艾諾林身體並不好,很少有出現在公眾場合的時候,如果今天不是莉娜,恐怕艾諾林也沒有這麼容易出現。
翻來覆去沒有什麼新鮮話題,眾人打了個哈哈之後,很快又投入了手頭的工作和新的話題,隻有漢娜聞著滿鼻子扭曲的魚腥味,感覺到手中惡心的滑膩觸感,覺得格外反胃。
想到剛才青年騎馬而來,身姿挺拔,尤其是身上那一身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深色製服,明顯是剛才男爵的領地回來的。
一想起剛才的瘦弱女人,漢娜更是忍不住的嘔吐,怎麼配得上,她怎麼配得上那樣容貌的人。
一定是,一定是她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
艾諾林離開眾人視線後,剛挪開兩步,一陣劇烈的咳嗽便毫無預兆地襲來。
“沒事吧!怎麼樣了。”埃德特知道這是老毛病了,還是忍不住擔心,率先將艾諾林脖子上的圍脖又往上圍了圍。
艾諾林咳嗽的沒法說話,任由埃德特動作。
咳嗽稍歇時,她的眼尾泛起潮紅,臉上卻沒有半分血色,隻有濃重的疲憊像潮水般漫上來。
“我沒事。”艾諾林用圍巾的尾端遮住口鼻,將咳嗽聲壓低。
“老毛病了,你還沒習慣。”等到咳嗽放緩,艾諾林這才對埃德特低聲說。
埃德特沒再說讓艾諾林平時少出門的話,後半程的路他都很沉默,好在艾諾林也沒有再表現出不適來。
艾諾林不喜歡住在人群中,他們的住所離所有住戶的距離稍遠。
埃德特曾經一度堅持,但還是拗不過艾諾林。
他們的木門上釘著一塊褪色的魚形木雕,那是埃德特閒暇時候做出來的東西。屋簷下掛著幾串貝殼穿起來的風鈴一樣的懸掛物,風一吹就晃晃悠悠地撞在一起,發出“沙沙”的聲響。
走進屋子,旁邊窗戶很小,勉強能視物。靠牆擺著一張粗木桌,被埃德特細細地將周圍包起,鋪上了漂亮的墊子。
屋子裡麵最特彆的地方是後窗——從那裡能望見一小片礁石灘。
艾諾林很喜歡依靠在窗戶邊上,在那裡她能看到海浪在礁石上撞碎成白色的泡沫,尤其是在黃昏時分,夕陽把海麵染成金紅色,連帶著屋裡也落滿暖融融的光。
很漂亮,看著就想多活幾天。
一進屋,埃德特就扶著艾諾林坐下,給她倒了杯水,看著艾諾林淺淺喝水的樣子又開始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