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110章 陰影
江予哲再次站在霞飛路公寓門口時,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距離他上次離開,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心境卻已天差地彆。
方纔那句決絕的“道不同,不相為謀”言猶在耳,此刻他卻要為了另一條“道”,來求這條他試圖劃清界限的“歧路”。
開門的依舊是沉默的何景。
看到去而複返的江予哲,何景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但並未多問,沉默地將他引了進去。
沐兮正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就著一盞落地燈看書。
暖黃的光線勾勒著她沉靜的側臉,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看到是江予哲,那雙清澈的眸子裡瞬間複上了一層冰冷的、毫不掩飾的疏離和疑惑。
“江先生?”
她放下書,語氣平淡無波,帶著顯而易見的逐客意味,“你還有什麼事嗎?”
江予哲站在客廳中央,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麵對她如此直接冷淡的態度,那些在路上反複斟酌的、迂迴開口的話,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嚨裡,顯得無比蒼白和……卑劣。
他深吸一口氣,摒棄了所有無用的鋪墊,直接挺地、近乎艱難地開口,聲音因緊張和羞愧而乾澀:“沐小姐,我……我回來,是有一個不情之請……一個……或許會讓你覺得荒謬甚至憤怒的請求。”
沐兮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等待著他的下文。
“我們……我們在前線的同誌,”
江予哲幾乎是咬著牙才說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抽打他自己的靈魂,“他們……缺藥,非常缺。”
“盤尼西林,止血帶……什麼都沒有了。很多傷員……因為得不到及時救治,隻能……”
他說不下去了,眼中充滿了痛苦。
沐兮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但臉上的冰霜並未融化。
她似乎猜到了什麼,眼神愈發銳利。
江予哲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著頭,像是背負著千斤重擔,聲音越來越低,卻也越來越急切:“我們知道這很過分,知道你現在處境艱難……但是……沐家以前是最大的藥材商,一定有……一定有外人不知道的隱秘渠道,可以弄到這些藥,並且有辦法安全送出去……”
“沐小姐,我求你,看在……看在那些為國為民流血犧牲的同誌份上,看在人命的份上……能不能……想辦法幫幫我們?”
他終於說出了口,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等待著,等待著沐兮的嘲諷、怒斥,甚至直接將他趕出去。
然而,預想中的暴風雨並沒有來臨。
沐兮隻是沉默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客廳裡靜得可怕,隻有落地燈燈芯發出的微弱電流聲,以及窗外遙遠的、模糊的市聲。
忽然,沐兮極輕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裡沒有溫度,隻有一種徹骨的悲涼和……洞悉一切的嘲諷。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江予哲麵前,距離近得幾乎能看清他因緊張而顫抖的睫毛。
“江先生”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冰片一樣,一片片刮在江予哲的心上,“你剛才走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你說,‘你會毀了你自己的’”
“你說,‘星火的路纔是光明正途’。”
她重複著他不久前才擲地有聲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
“那麼現在”
她微微偏頭,眼神冰冷而銳利,直直刺入江予哲閃爍迴避的眼底,“你現在站在這裡,求我動用沐家那些可能‘不乾淨’、‘不光明’的渠道,去救你‘光明正途’上的同誌?”
“這就是你所謂的‘光明’?”
她語氣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尖銳和憤怒,“需要的時候,便可以毫不猶豫地俯身沾染泥濘?”
“需要的時候,我這條‘歧路’、這些‘肮臟’的手段,就變得有用了?”
“就可以被你們‘借用’了?”
江予哲臉色煞白,被她質問得啞口無言,羞愧得無地自容,隻能艱難地辯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些同誌是無辜的,他們……”
“他們無辜,所以我沐家殘存的、最後的一點利用價值,活該被榨乾,去成全你們的‘光明’和‘偉大’,是嗎?”
沐兮打斷他,步步緊逼,眼中翻滾著受傷和極度失望後的冰冷火焰,“江予哲,你口口聲聲說要拯救我,引我走向光明……”
她頓了一下,聲音忽然變得極輕,卻帶著一種致命的懷疑和穿透力:
“你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我,關心我,到底是真的想要拯救我這個‘迷途’的人……”
“……還是,從一開始,你看中的,就是我沐家小姐這個身份背後,所代表的那些資源?”
“那些不為人知的、可以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的……人脈和渠道?”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捅破了那層一直以來覆蓋在“理想”和“關懷”表麵的薄紗,露出了底下可能存在的、連江予哲自己都未曾深思或不願承認的現實考量。
江予哲如遭雷擊,猛地抬頭,對上沐兮那雙冰冷、審視,甚至帶著一絲殘忍瞭然的眼睛。
他想大聲反駁,想說自己絕無此意,他對她的關心是純粹的!
可是……可是在此情此景下,在他剛剛提出的這個請求麵前,所有的辯解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種巨大的、被看穿所有的羞恥感和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淹沒。
沐兮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啞口無言的反應,心底最後一絲微弱的、關於“純粹關懷”的幻想也徹底破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刺骨的冰涼。
原來,所謂的光明,底下也藏著算計。所謂的拯救,或許也摻雜著利用。
她後退一步,重新拉開了距離,臉上所有激烈的情緒瞬間收斂,又變回了那個冷硬、疏離的沐小姐。
“藥品,我可以想辦法。”
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彷彿在談論一樁冰冷的交易,“沐家確實還有些老關係,或許能弄到一些,也能找到路子送出去。”
江予哲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絕處逢生的光芒:“沐小姐!你……”
“但是,”
沐兮冷冷地打斷他,目光如刀,“我不是為了你們的理想,也不是為了你的光明。”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是為了那些,或許曾在我父親資助下,讀過書、學過本事,如今卻在前線缺藥等死的——人命。”
“這,是我沐家的底線。與你的‘道’,無關。”
說完,她不再看江予哲臉上複雜萬分的神情,轉身背對著他。
“何景,送客。”
“具體需要什麼藥品、數量、送達地點,列個單子送過來。”
她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隻有公事公辦的冰冷。
江予哲站在原地,看著沐兮決絕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羞愧、感激、痛苦、無奈……
種種情緒交織翻滾,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無比的歎息。
他踉蹌著,幾乎是被何景“請”出了公寓。
門,在身後輕輕關上。
沐兮依舊背對著門口,一動不動。窗外城市的燈火映入她眼中,卻照不亮那一片深沉的寒寂。
她伸出手,看著自己纖細卻已沾染了無數算計和陰暗的指尖。
原來,在這亂世之中,連最看似純粹的光明,投射下的影子,也終究是黑的。
而她,早已習慣了在陰影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