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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114章 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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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霞飛路公寓,彷彿從危機四伏的野蠻叢林重返精緻冰冷的牢籠。

何景的傷口需要立刻處理,她端著一個黃楊木的小藥箱,走到他身邊,裙擺拂過冰冷的地麵,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她蹲下身,藥箱放在一邊。

開啟,取出碘酒、棉簽和紗布。

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平靜。

溫暖的光線勾勒出她低垂的側臉和纖細脖頸的線條,柔和卻疏離。

何景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塊被拉到極致的弓弦,每一塊肌肉都僵硬著。

他不敢再看她,視線死死盯著對麵牆壁上的一道裂紋,呼吸放得極輕極緩,彷彿怕驚擾了什麼。

隻有額角不斷滲出的、彙聚成珠的冷汗,順著他緊繃的腮線滑落,暴露著傷口被觸碰時的劇痛和此刻難以言喻的緊張。

沐兮的指尖很涼,像初融的雪,碰觸到他滾燙的傷口邊緣時,兩人都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她清理傷口的動作卻很穩,很輕柔。當碘酒刺激傷處時,他抑製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手臂肌肉猛地痙攣。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按住了他緊繃的小臂,“忍一忍。”

她的聲音很近,氣息拂過他汗濕的額角。

那觸碰一瞬即逝,卻奇異地帶來一絲鎮定。

他不再動彈,隻從喉嚨深處發出極壓抑的嗚咽。

沉默在冰冷的走廊裡蔓延。

隻有棉簽劃過麵板、紗布撕開的細微聲響,以及彼此清晰可聞的呼吸。

終於,傷口清洗乾淨,撒上藥粉,用潔白的紗布一層層仔細包裹好,打上一個利落的結。

沐兮沒有立刻收拾東西起身。

她依舊維持著蹲踞的姿勢,目光落在何景緊抿的、失血的嘴唇上,看著那處細小的傷口,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然後,她做了一個極其自然的動作——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極輕極快地擦過他下唇的那點血漬。

動作快得像一個錯覺,帶著一種不屬於她平日疏離風格的、近乎本能的潔癖與關切。

何景整個人猛地一震,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瞳孔瞬間放大,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那觸碰輕若鴻毛,卻帶著驚人的熱度,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沐兮似乎也愣了一下,彷彿驚訝於自己方纔未經思考的舉動。

她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縮排掌心,目光移開片刻,才重新看向他那雙眼睛——那雙總是像最忠誠的獵犬般追隨著她、此刻寫滿了震驚、無措和一種幾乎要溢位來的、滾燙的虔誠的眼睛。

走廊裡安靜得能聽到遠處街市隱約傳來的叫賣聲。

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靜的水麵:“何景。”

他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針紮了一下,猝然抬頭看向她,嘴唇微張,還殘留著那轉瞬即逝的觸感。

“你為什麼”

她頓了頓,目光平靜地直視著他瞬間慌亂起來的眼睛,那目光深處,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軟與真實,“對我這麼好?”

問題簡單,卻直指核心。

何景象是被瞬間拋入了沸水,臉頰、耳朵、脖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得通紅。

他手足無措,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最後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腦袋埋進胸口。

喉嚨裡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咕噥,最後擠出的聲音粗嘎得象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急於表白的急切和深深的笨拙:“小姐的恩情…何景…何景一輩子…一輩子報答不完!”

他不敢說。

不敢說那個寒冷刺骨、他幾乎凍餓死在乞丐窩旁的冬天,那個像小仙女一樣出現、遞給他一塊滾燙香甜紅薯的小姑娘。

不敢說她那句“叫何景好不好?希望你去到哪裡都有好光景”給他死寂的生命帶來了怎樣的震撼與光亮。

更不敢泄露那隨之而來、深埋心底、卑微到連自己都覺得是褻瀆的、洶湧的愛慕。

他隻能把這一切複雜的情感,都笨拙地歸結為最簡單的“恩情”。

沐兮看著他激動得幾乎要發抖的模樣,看著他那份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證明的赤誠,靜默了片刻。

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極輕極微,消散在清冷的空氣裡,帶著一絲清晰的、不再加以掩飾的複雜憐憫,和一絲透過眼前這個傷痕累累、情緒激動的青年。

看向另一個同樣擁有“景”字、卻早已模糊在記憶深處的溫潤身影的恍惚。

“嗯。”

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淺,卻如同破開烏雲的月光,瞬間照亮了她清冷的麵容,也瞬間擊中了何景的心臟。

在他眼中,這笑容勝過世間一切光芒和恩賜。

“所以”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度,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好好活著。”

何景猛地屏住了呼吸。

“你的命”

她注視著他,目光似乎要看進他靈魂深處,這一次,那目光裡少了些許計算,多了一絲真正的、沉重的托付,“現在不隻是你的了。”

“也是我的。”

“沒有我的允許,”她頓了頓,語氣平淡,卻重如千鈞,同時,彷彿是為了加重這承諾的分量,她再次伸出手,沒有觸碰他的唇,而是輕輕地、極快地在他剛剛包紮好的、纏著潔白紗布的手臂上,按了一下,“不準丟下。知道嗎?”

那輕輕一按,隔著紗布,幾乎感覺不到力道,卻像一道烙印,燙進何景的血肉深處。

這不是命令,是認可,是接納,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溫柔,是將他這條卑微如塵、隨時可以犧牲的性命,賦予了無上的價值和與她緊密相連的意義。

這是一個誓言,一個枷鎖,一份他夢寐以求的、沉重的饋贈。

何景整個人像是被巨大的電流穿過,猛地僵住。

隨即,巨大的、無法承受的酸楚和狂喜瞬間衝垮了他的防線。

他猛地抬起頭,眼眶紅得嚇人,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順著他剛硬卻年輕的臉龐滾落。

他死死地、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抓住了沐兮旗袍的袖口,力道大得幾乎要扯破那精緻的布料。

像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像迷途的羔羊終於聽到了主人的召喚。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隻能發出破碎的哽咽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終,他隻是重重地、用儘全身力氣地點頭,淚水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濺開小小的水花。

被他緊緊攥住的袖口下,沐兮的手腕微微動了一下,最終卻沒有抽回,任由他傳遞著那洶湧而卑微的依戀。

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正成為了“何景”,她的何景。

他這條命,終於找到了存在的全部意義。

而他或許隱約感知,卻寧願忽略那微笑背後可能的冰冷計算。

對他而言,哪怕隻是片刻真實的疼惜,也足夠他焚儘一生去追隨。

藥品丟失的挫敗感和碼頭遇伏的驚險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散去,反而沉澱為一種更深的焦慮和緊迫。

前線等不了,每拖延一刻,都可能意味著一條生命的逝去。

江予哲那邊傳來了訊息,內部初步排查,並未發現明確叛徒,懷疑訊息可能是在傳遞過程中,或是喬三爺那條線上出了問題。

這並未讓沐兮感到輕鬆,反而更加警惕——這意味著敵人比想象得更狡猾,或者,有她尚未察覺的眼睛在盯著她。

常規的路子已經斷了。

周複明、張彥鈞、沈知意,這些人的資源她絕不敢動用,那無異於自投羅網。

夜深人靜,沐兮獨自坐在父親生前書房的那張舊書桌前。

台燈的光暈照亮了一小片桌麵,上麵攤開著一本極其古舊的、頁麵泛黃脆弱的《本草綱目》。

但這並非醫書,而是沐父獨創的一部密碼冊,裡麵記錄著沐家最核心、最隱秘的幾條“暗線”,非生死存亡關頭不得啟用。

她的指尖緩緩劃過一行行看似記載藥材習性、實則暗藏玄機的文字。

目光最終停留在了一處關於“雷公藤”的註解上——“其性最烈,通路險峻,非萬不得已,不可輕用,恐反噬其身。”

對應的,是一把藏在書桌暗格最深處的、已經有些鏽蝕的黃銅鑰匙,以及一個位於公共租界邊緣、幾乎已被遺忘的地址——“永鑫雜貨鋪”。

這條線,比喬三爺那條更老,更隱秘,也……更危險。

啟用它,意味著要將沐家最後一點幾乎湮滅的根基,暴露在未知的風險之下。

父親留下的警示絕非危言聳聽,“反噬其身”,不僅指她自己,更可能牽連到那些隱姓埋名、早已脫離沐家這艘沉船的舊人。

永鑫雜貨鋪的老闆,據父親零星提及,是當年受過沐家大恩、誓言世代效忠的家仆之後,但年代久遠,人心叵測,如今的忠誠還剩幾分?

更何況,這條線沉寂太久,是否還能暢通?

是否早已被其他勢力監控?

沐兮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把冰冷的、帶著鏽痕的鑰匙,指尖能感受到粗糙的凹凸。

沉重的壓力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一邊是前線素未謀麵、卻在生死線上掙紮的戰士,是江予哲那雙充滿愧疚與期盼的眼睛,是她自己親口許下的、為了“人命”的承諾。

另一邊,是沐家可能僅存的、最後一點忠仆的安危,是將自己徹底推向萬劫不複深淵的巨大風險,是一旦失敗便將粉身碎骨的懸崖。

怎麼選?

她閉上眼,腦海中閃過父親慈祥卻嚴肅的麵容,閃過沐家老宅衝天的火光,閃過江予哲在碼頭上毅然開槍、擋在她身前的決絕身影,也閃過那些想象中因缺藥而痛苦死去的陌生麵孔……

良久,她猛地睜開眼,眼中所有的猶豫和掙紮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所取代。

她輕輕拿起那把鏽蝕的鑰匙,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

“何景。”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直守在門外的何景立刻推門而入,手臂上還纏著繃帶。

沐兮將鑰匙遞給他,又寫下一個地址和一個人名,聲音壓得極低:“去這個地方,找這個人。就說……‘雷公藤要開花,需要借一陣東風’。看他反應。記住,一旦有任何不對勁,立刻撤離,保全自己為首要。”

何景接過鑰匙和紙條,隻看了一眼,臉色便微微一變。

他顯然也知道這條線的存在及其危險性。“小姐,這太冒險了!若是……”

“沒有若是。”

沐兮打斷他,眼神冷冽如寒星,“這是我們最後的選擇。也是……我必須承擔的風險。”

她頓了頓,聲音裡透著一絲疲憊,卻更顯堅定,“告訴對方,此事之後,沐家與他們兩清,恩義皆銷,永不再見。”

這是她能給出的、最大的承諾,也是她唯一能做的、對他們安危的微弱保障。

何景看著沐兮眼中那不容動搖的決心,深知再多勸阻也是無用。

他緊緊攥住鑰匙,那鏽跡彷彿要烙進他的掌心。他重重地點了下頭,眼神堅毅:“我明白。小姐,等我訊息。”

說完,他轉身,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獵豹,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走廊儘頭。

沐兮獨自留在書房,看著窗外沉沉的夜幕,手心似乎還殘留著那把鏽鑰匙冰冷粗糙的觸感。

她知道自己可能開啟了一個潘多拉魔盒,可能將殘存的沐家舊部拖入滅頂之災。

但這一次,她沒有後悔。

有些路,明知險峻,卻不得不走。有些重擔,明知沉重,卻必須扛起。

她隻能祈禱,父親當年留下的這把“鏽蝕的鑰匙”,還能開啟那扇生門,而不是……通往更黑暗的深淵。

夜,更深了。

風險,已悄然押上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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