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133章 歸巢
書房門在身後輕輕合攏,發出幾不可聞的“哢噠”一聲。就在那扇門徹底隔絕了書房內令人窒息的壓抑空氣的瞬間,沐兮臉上那強撐的平靜與疏離,如同脆弱的冰麵驟然破裂,迅速被一種精心調配出的、混合著疲憊與柔順的神情所取代。
她微微垂下眼瞼,濃密的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恰到好處地遮掩了眼底可能泄露的任何一絲異樣情緒。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動作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倦怠感,對著廊下如同雕塑般肅立的兩個看守,聲音輕軟,帶著刻意壓低的、彷彿不願打擾任何人的沙啞:
“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先生若問起……便這麼說罷。”
那兩人聞聲,目光在她臉上迅速掃過。隻見她眉眼間確實染著揮之不去的乏色,唇色也有些淺淡,加之她態度溫順,並無任何不妥之舉,便不疑有他,隻微微躬身,恭敬地應了聲“是”,目送著她纖細的身影,緩緩走向走廊深處那間屬於她的臥室。
厚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後無聲地合攏,嚴絲合縫地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視線與窺探。就在門扉緊閉的刹那,沐兮背靠著冰涼堅硬的門板,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空。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方纔那層柔順疲憊的偽裝,如同遇熱的蠟油般從臉上迅速剝落、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緊張後又強行將神經繃緊至極限的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然而,在這片蒼白的底色上,她那雙驟然睜開的眼眸,卻亮得驚人,如同浸在冰水裡的黑曜石,閃爍著孤注一擲的、決絕的光芒。
逃跑,是必然的。但如何跑,卻需要策略。
她太瞭解張彥鈞了,瞭解他那隱藏在溫和表象下,近乎偏執的掌控欲和佔有慾。直接的、徹底的、不留餘地的背叛和逃離,無異於當麵狠狠扇他的耳光,隻會徹底點燃他內心那頭被理智牢籠禁錮的凶獸,那隨之而來的滔天怒火和無所不用其極的追索,絕非她所能承受,甚至可能牽連她在意的一切。
她需要一點策略,一點……能暫時麻痹他,或者說,能吊住他,讓他覺得這並非徹底的背叛,而更像一場由他主導的、富有情趣的、略帶刺激的追逐遊戲的籌碼。一場……她被迫參與,而他樂在其中的“貓抓老鼠”。
貓抓老鼠嗎?
好啊。
那她就先做那隻看似驚慌失措、被他強大氣場嚇到、隻想逃回自己熟悉小窩的、笨拙又可憐的小老鼠。而且,她還要“不小心”留下線索,讓那隻驕傲的大貓,能夠循著蹤跡,自信滿滿地追來。
想到這裡,沐兮不再猶豫。她快步走到那張精緻的梳妝台前,台麵上還擺放著他命人送來的、她慣用的香水和護膚品。她抽出一張帶著淡淡百合香薰的灑金信箋,拿起那支沉甸甸的、筆尖鑲著細碎鑽石的鋼筆——這也是他給的。筆尖在微黃的紙麵上略一停頓,吸飽了墨水,便飛快地滑動起來。
字跡不再是平日的端莊秀麗,而是帶著一點刻意為之的潦草和急促,語氣甚至摻雜了幾分似真似假的嬌嗔與抱怨:
“這裡太悶了,看守得像鐵桶一樣,連口新鮮空氣都喘不勻。我想我的小陽台,想我窗台那盆快要渴死的茉莉了。我回霞飛路透透氣,你彆嚇我,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應有的格式。最後,在信紙的右下角,她筆尖靈巧地一頓,隨即勾勒起來——一個歪著腦袋,吐出小小舌尖的、俏皮又帶著明顯挑釁意味的鬼臉。
這個鬼臉,是點睛之筆。是挑釁,更是她計算好的姿態——一種不會真正觸犯他底線、激怒他威嚴,反而可能微妙地迎合他某種掌控欲和狩獵興趣的、看似孩子氣的、無傷大雅的“反抗”。它在無聲地訴說:你看,我害怕了,我逃了,但我沒想徹底逃離你的掌心,我隻是……耍個小性子,需要一點空間。
將紙條對折,再對折,然後輕輕壓在床頭那盞晶瑩剔透的水晶燈座下,位置十分顯眼,隻要他踏入這個房間,目光稍一掃過,便絕不會錯過。
做完這一切,沐兮的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她側耳傾聽著門外的動靜,腦海中飛速掠過這幾日暗中觀察到的細節——守衛換崗時那短暫的三分鐘空檔,走廊儘頭那扇因為鎖扣老舊、一直未被及時修理的傭人通道側窗……
時間到了。
她像一抹被風吹動的輕煙,悄無聲息地溜出臥室,憑借著對環境的熟悉和遠超常人的冷靜,利用陰影和傢俱的掩護,精準地抓住了那轉瞬即逝的機會。冰涼的夜風透過那扇破窗吹拂在臉上,她毫不猶豫地鑽了出去,輕盈地落在宅邸後巷冰冷的地麵上。
沒有回頭,她拉緊了身上那件不起眼的深色外套,快步走入沉沉的夜色之中。招手叫來一輛候在街角的黃包車,報出“霞飛路”那個熟悉的地址時,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直到黃包車夫拉起車,奔跑在空曠了許多的街道上,夜風撲麵,她才允許自己微微放鬆那緊繃的脊背。回頭望去,那棟如同巨大牢籠般的宅邸,在夜色中漸漸縮小,最終被其他的建築輪廓吞沒。
…
霞飛路,公寓。
用藏在門墊下的備用鑰匙開啟房門,熟悉的、帶著淡淡書卷氣和茉莉花清香的空氣撲麵而來。沐兮閃身進去,反手將門鎖死,加了內鎖鏈。背靠著冰涼而熟悉的門板,她終於支撐不住,身體沿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黑暗中,隻有她急促的、尚未平複的喘息聲,以及心臟在耳膜裡瘋狂撞擊的回響。冷汗早已浸濕了內裡的衣衫,緊貼在麵板上,帶來一陣陣涼意。虛脫般的後怕如同潮水般陣陣湧來,四肢百骸都感到一種使用過度後的酸軟。
但在這極致的緊張與恐懼之後,一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如同破冰的春水,開始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那是豁出去的、帶著戰栗的、卻無比真實的自由感。儘管這自由可能是短暫的,脆弱的,如同偷來的時光,但此刻,她呼吸著自己公寓裡的空氣,感受著屬於她自己的、不受監視的空間,這種感覺……珍貴得讓她想落淚。
她成功了。至少,第一步成功了。
翌日清晨。
張彥鈞在處理完幾件需要他即刻決斷的緊急公務後,揉了揉微蹙的眉心,才得了空問起沐兮的情況。一夜過去,他心頭的慍怒並未消散,隻是被強行壓在了理智的冰山之下。
下屬恭敬地躬身回報:“先生,沐兮小姐昨夜從書房出來後,說身體疲倦,眉眼間乏色很重,便早早歇下了。至今……臥房內尚無動靜。”
張彥鈞眸光倏地一沉,掠過一絲極淡卻銳利如鷹隼的疑慮。以她的性子,昨夜那般近乎撕破臉的對峙之後,竟會如此安靜順從?這不符合他對她的瞭解。那藏在溫柔皮囊下的倔強與反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揮退下人,未讓任何人跟隨,獨自邁步走向那間臥室。廊下的看守見他麵色冷凝,大氣都不敢出。
修長的手指推開未鎖的臥室房門,房間內整潔得近乎刻板,屬於她的幾件小物件還擺在原位,但空氣中,那縷獨屬於她的、清甜中帶著一絲冷冽的淡香,已然變得稀薄,幾乎難以捕捉。
她不在。
這個認知幾乎在瞬間就擊中了他。根本無需搜尋,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空間裡,已經失去了他最在意的那抹生機。
他的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探測器,冰冷地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下一秒,便精準地定格在床頭那盞水晶燈座下,那抹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淺金色。
他走過去,步伐沉穩依舊,但周身的氣息卻驟然降至冰點。伸出兩指,抽出那張被刻意壓著的灑金信箋。展開,快速掃過上麵那略顯潦草卻依舊熟悉的字跡。前麵的抱怨讓他嘴角噙起一絲冰冷的、早已預料到的瞭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信紙末尾,那個歪著頭、吐著舌頭、栩栩如生的頑皮鬼臉時——
他深邃的眼眸驟然縮緊!如同平靜的海麵瞬間掀起吞噬一切的漩渦!
所有的溫和表象,在這一刻剝落殆儘,露出底下堅硬、冷酷、不容絲毫忤逆的岩石核心。
“好……很好。”極低的聲音從齒縫間緩慢地溢位,不是咆哮,卻比任何歇斯底裡的怒吼都令人膽寒。指間那張柔軟的信紙被他猛地攥緊,骨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昂貴的紙張在他指尖的力度下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幾乎要被碾碎。那個鬼臉在他眼前無限放大,充滿了狡黠的、該死的嘲弄和挑釁!
她竟敢!
不僅敢逃,還敢用這種方式,向他示威!
幾秒鐘死寂般的凝固後,他卻又緩緩地、極其克製地鬆開了手指。將被攥得褶皺的信紙,一點點、極其耐心地展平,彷彿在對待什麼易碎的珍寶。然後,他仔細地將它疊好,動作慢條斯理,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最終,將它鄭重地放入西裝內側的口袋,緊貼著他心臟的位置。
那冰冷的紙張,彷彿帶著她指尖的溫度和挑釁的笑意,灼燒著他的胸膛。
然後,他轉身,開啟房門,走了出去。廊下那兩名因他驟然變化的臉色而瞬間繃緊身體、冷汗涔涔的下屬,甚至不敢抬頭與他對視。
他沒有發怒,沒有斥責,隻是用那雙深不見底、寒冰凝結般的眸子,淡淡地掃過他們,語氣平靜無波,甚至沒有提高一絲一毫:
“人去哪裡了都不知道,要你們何用。”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同最沉重的判決。
那兩人臉色瞬間死灰,撲通一聲直接跪倒在地,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求饒話都說不出來,隻知道磕頭。
張彥鈞沒再看他們一眼,彷彿他們隻是無關緊要的塵埃。他徑直轉身,走向宅邸深處那間不常開啟的行刑室。他沒有親自動手,隻是漠然地坐在一旁早已準備好的、鋪著軟墊的扶手椅上,交疊起雙腿,冷眼旁觀著手下的人嚴格執行家法。
沉悶的、血肉模糊的擊打聲和極力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溢位的痛苦悶哼在封閉的室內回蕩,空氣中漸漸彌漫開血腥的氣息。他麵沉如水,指尖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彷彿在欣賞一曲並不悅耳的交響樂。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翻湧著足以吞噬一切理智的黑色風暴。
他的小雀兒……
不僅翅膀硬了敢飛走,還在籠子裡留下了一根如此囂張的、帶著嘲弄意味的羽毛。
怒到了極致,他削薄的唇邊,反而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勾起了一抹深沉莫測的笑意。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讓他整張俊美的麵孔顯得更加危險,如同暗夜裡蓄勢待發的獵食者,有一種被徹底挑起了興味、勢在必得的銳利。
霞飛路公寓麼?
他記得那個地方,充滿她個人氣息的小小巢穴。她以為逃回那裡,就安全了?就擁有了可以和他討價還價的籌碼?
天真,卻也……有趣。
他站起身,優雅地整理了一下絲毫未亂的襯衫袖口和領帶,語氣淡漠如常,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彷彿已然鎖定獵物的決斷:
“備車。”
貓鼠遊戲,既然她執意要開始,那他隻好奉陪到底。
而那隻自以為聰明、逃回熟悉巢穴的小老鼠,似乎忘了,或者故意忽略了——貓,最擅長的,就是循著獵物留下的蛛絲馬跡,精準地找到它們的藏身之處,然後,好整以暇地,享受整個狩獵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