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28章 茶香
周複明的宅邸坐落在法租界一處哄中取靜的角落，並非張彥鈞那種咄咄逼人的軍營氣派，也非沈知意精心打造的、充滿監視感的“金絲籠”。
這裡更像是一座充滿書卷氣息的雅舍，亭台樓閣，曲徑通幽，每一處細節都彰顯著主人“儒商”的身份與品味。
沐兮應邀而來，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未施粉黛，隻唇上點了一抹極淡的嫣紅，像是秋日裡最後一點柔弱的色彩。
她刻意淡化了自己的美貌，突出了那份無依無靠的孤女淒楚。麵對周複明這種擅於精神引導和偽長者姿態的人，直接的誘惑遠不如激發他的掌控欲和保護欲來得有效。
她被引至一間臨水的茶室。周複明正跪坐在蒲團上，專注地烹茶。他穿著深灰色的長衫，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側臉線條溫和，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沉靜儒雅的氣場，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比沐兮大了十歲，卻有著遠超年齡的深沉。
“兮兒來了”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眼神透過鏡片看來，帶著長輩般的關切，“快坐，秋日乾燥，正好嘗嘗我剛得的武夷山岩茶”
“周叔叔”沐兮微微屈膝行禮，姿態恭順，在他對麵的蒲團上小心坐下，雙手乖巧地放在膝上。
周複明嫻熟地燙杯、洗茶、衝泡，動作行雲流水，充滿觀賞性。茶香隨著水汽氤氳開來，彌漫在安靜的茶室裡。
“上次宴會看你氣色不佳，近來可好些了？”他將一盞澄澈的茶湯推到沐兮麵前，語氣自然地問道，彷彿隻是尋常長輩的關懷。
沐兮雙手捧起溫熱的茶盞，指尖微微蜷縮，垂下眼睫：“勞周叔叔掛心，好多了”
“隻是總是睡不踏實，夜裡容易驚醒”
她聲音輕輕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唉，突逢大變，難免如此”周複明歎息一聲，語氣充滿了同情與理解，“你父親與我乃是至交，看到你如今這般，我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他話語誠懇，眼神裡滿是悲憫，若非沐兮早已從陳叔的賬本中窺見他的真麵目，幾乎都要被這完美的表演所欺騙。
“我知道，周叔叔是真心待我好的”沐兮抬起眼，眼眶微紅，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依賴與信任，“不像有些人…”
她適時地停住，像是說錯了話般慌亂地低下頭，抿了一口茶。
這話裡的暗示，足以讓周複明心思轉動——她在指誰？張彥鈞的霸道？沈知意的糾纏？或是孫應洋的算計？
周複明鏡片後的目光微微一閃，笑意更深了些，卻不動聲色：“你還年輕，識人不清也是常事。這上海灘看似繁華，實則龍蛇混雜，人心叵測”
“你一個女孩子家，凡事更要多加小心，若有難處，隨時可以來找我”
他再次強調了“長者”和“庇護者”的姿態，並將自己置於與其他“居心叵測”之人對立的位置上。
“謝謝周叔叔”
沐兮感激地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什麼，眉頭微蹙，流露出些許煩惱，“隻是近日整理父親遺物，發現一些涉及生意往來的舊信函，有些看不太明白，也不知該如何處理纔好”
她輕輕咬著下唇，顯得無助又苦惱，“父親以前常誇讚周先生您見識廣博，處事穩妥”
她丟擲了一個模糊的、關於“沐父遺物”和“生意往來”的誘餌。
她知道，周複明真正感興趣的，絕非她這個人，而是沐家背後可能隱藏的秘密、資源以及那份“星槎名錄”。
果然，周複明烹茶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變得更加專注，雖然臉上依舊是溫和的笑容：“哦？是什麼方麵的信函？若是與銀行、商行往來有關，我或許能幫你參詳一二”
“畢竟，如今這世道，有些東西處理不當，反而會引來麻煩”
他一邊表示願意幫忙，一邊又不經意地暗示了“麻煩”，加劇她的不安，從而讓她更依賴自己。
“我也說不好”
沐兮搖搖頭，眼神迷茫，“好像有些是關於碼頭以前的舊賬，還有些提到了‘星槎’什麼的，字跡潦草，我也看不太懂”
她再次“無意間”說出了那個關鍵詞，如同一個懵懂的孩子捧著珍寶而不自知。
“星槎”二字出口的瞬間，茶室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
周複明臉上的笑容未變，但沐兮捕捉到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銳利精光。
他放下茶壺，身體微微前傾，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這個動作打破了長輩與晚輩的安全距離，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壓迫感和…親近感。
“星槎…”
他沉吟著，聲音壓低了些，更顯磁性，“你父親確實曾與我提過一二，那是一個很宏大的構想”
“涉及不少海外的關係和資源。這些東西，若是被有心人知道，確實會為你招來禍端”
他的語氣充滿了擔憂，彷彿全然為她考慮。“這些東西，你放在哪裡？可還安全？”
他問道，目光關切地落在她臉上。
沐兮在他的注視下，微微側過臉，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頸，彷彿因他的靠近而有些無措，臉頰泛起一絲薄紅。
“我不敢放在公寓，少帥他看得緊”
她小聲說，巧妙地利用張彥鈞的監控來佐證自己的“困境”和“無助”。
“我偷偷藏在一個以前家裡老仆人知道的地方”
她給出了一個模糊的、令人遐想的答案。
周複明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但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她時，又極其自然地轉向，拿起了茶壺為她續茶。
這個欲碰又止的動作，做得恰到好處，既傳遞了關心，又維持了紳士的體麵，更在無聲中撩撥了一下。
“做得對”
他讚許道，眼神溫和地看著她，“這些東西很重要，在你沒有能力掌控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以後若再看到類似的，或是遇到不明白的，先收好，拿來給我看，我幫你斟酌，總好過你一個人胡思亂想，擔驚受怕”
他將自己塑造成了唯一可以信賴的、可靠的解讀者和守護者。
“嗯”
沐兮輕輕應了一聲，低下頭，耳根那抹紅暈似乎更深了些。
她捧著溫暖的茶盞，小口啜飲，彷彿從他話語裡獲得了莫大的安慰和勇氣。
茶香依舊繚繞，水聲潺潺。
茶桌兩端，兩人各懷鬼胎。一個扮演著無助孤女，小心翼翼地丟擲誘餌；一個扮演著溫厚長者，貪婪而耐心地布網。
沒有肢體上的激烈衝突，沒有言語上的刀光劍影，隻有茶香氤氳下的眼神交彙、語帶機鋒和無聲的試探。
這場曖昧的拉扯，無關**，卻比**更危險，關乎的是人心算計與巨大利益的博弈。
沐兮知道，周複明這條線，也已經微微顫動。
她隻需要繼續扮演好這個柔弱、懵懂、逐漸依賴他的“世侄女”，等待著他自己一步步走進她編織的，名為“貪婪”的羅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