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49章 夜雨
夜雨如織,將法租界邊緣的倉庫區籠罩在一片濕冷的昏黑裡。
鐵皮屋頂被雨點砸得劈啪作響,完美掩蓋了兩道悄無聲息滑入陰影中的身影。
沐兮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褲,雨水打濕了她的額發,緊貼在蒼白的麵板上。
她身邊,何景如同融入夜色的獵豹,每一個動作都精準而寂靜,唯有在目光掃過她時,才會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
他們此行目標並非上次那批致命的“特殊器材”——那已被嚴密轉移——而是周複明另一處倉庫裡可能存放的、與沐家海外資產流轉相關的賬目線索。
何景用特製的工具無聲撬開側門鏽蝕的鎖舌,一股混合著黴味、塵土和某種工業油脂的氣息撲麵而來。
倉庫內部堆滿了巨大的木箱和帆布覆蓋的貨堆,形成一片幽深而壓抑的迷宮。
沐兮打了個手勢,兩人一前一後,借著貨堆的掩護向深處摸去。
空氣凝滯,隻有雨水敲打屋頂的噪音和彼此幾乎不可聞的呼吸聲。
何景始終領先半步,身體微側,將沐兮護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角度,他的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
突然,就在沐兮試圖用小手電照亮一個箱嘜時,遠處傳來一聲粗魯的喝問:“誰在那兒?!”
緊接著是拉槍栓的清脆聲響。
暴露了!
“走!”
何景低喝一聲,猛地抓住沐兮的手腕,將她向後一扯。
幾乎同時,子彈呼嘯著擊打在他們剛才位置的木箱上,碎屑飛濺!
黑暗中立時響起更多嘈雜的腳步聲和呼喝,手電光柱胡亂掃射而來。周複明的人比他們預想的更多、更警覺!
“這邊!”
何景的聲音冷靜得可怕,他拉著沐兮在貨堆間疾奔。
沐兮的心跳如擂鼓,肺部因急促的奔跑和緊張而灼痛,但她強迫自己跟上他的步伐,信任他每一個方向的轉換。
槍聲再次響起,子彈追著他們的腳步。何景猛地將沐兮推向一個巨大的機械底座後方,用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覆在她身上。
那一刻,兩人貼得極近,沐兮能感受到他胸膛劇烈的起伏和透過濕衣傳來的滾燙體溫,也能聞到他身上混合著雨水、硝煙和一種獨屬於他的、如同冬日鬆針般冷冽的氣息。
何景的手臂緊緊環著她的肩背,將她死死按在冰冷的金屬上,形成一個絕對保護的姿態。
沐兮的臉頰被迫埋在他頸側,那強健脈搏的跳動一下下撞擊著她的感官。
在這生死一線的逼仄空間裡,這種毫無縫隙的貼近奇異地帶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何景的呼吸噴在她耳廓,灼熱而急促。在這極致的緊張和親密的禁錮中,一段遙遠的記憶碎片猛地撞入他的腦海:
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雨夜,他因為任務失敗被責罰,渾身濕透、發著高燒蜷縮在沐宅後院柴房的角落,幾乎以為自己會那樣無聲無息地死掉。
是年僅十二歲的沐兮,偷偷揣著一塊熱乎的桂花糕和一件舊棉襖找到他,用那雙柔軟的小手笨拙地替他擦去臉上的雨水和汙漬,把棉襖裹在他瑟瑟發抖的身上。
“何景,你要好好的。”
小女孩的聲音清脆而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爹爹說,你以後是要保護我的人呢。”
那一刻的溫暖,對於從小在乞丐窩裡掙紮求生、如同野狗般的他而言,近乎奢侈,像一道劈開永夜的光,被他牢牢刻進了骨血裡。
從那時起,守護她,就成了他生存唯一的意義和全部的情感歸依。
此刻,懷中的女子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她變得複雜、冰冷、滿懷仇恨,甚至不惜利用一切。
可對他來說,她依然是那個在雨夜裡給予他溫暖和生存意義的小小姐。
保護她的**從未如此刻般強烈,幾乎要衝破理智的牢籠。
外麵的搜尋聲和叫罵聲逼近。
“不能等了。”
何景在她耳邊極低地說,聲音因壓抑而沙啞。
他稍稍退開,深邃的目光在黑暗中鎖住她的眼睛,那裡麵翻湧著太多無法言說的情緒。
“跟我衝出去,無論發生什麼”
“彆回頭,向西邊巷口跑,我們的人接應。”
沐兮用力點頭,指尖因用力而掐入掌心。
何景猛地起身,同時抬手“砰!砰!”兩槍,精準擊中最前方兩個追兵的手電,黑暗瞬間吞噬了那片區域,引起一陣混亂的驚呼。
“走!”
他再次抓住她的手,這一次不再是拉拽,而是緊緊握住,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指骨,卻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兩人如同離弦之箭,衝向倉庫另一端的通風視窗。
子彈在身後呼嘯,何景用身體作為屏障,撞開窗戶,先將沐兮托舉出去,自己才敏捷地翻身躍下。
落地時,他悶哼一聲,似乎崴了一下,但動作毫不停滯,再次拉起沐兮衝入更深的雨幕和錯綜複雜的小巷。
他們在狹窄濕滑的巷道裡亡命奔逃,身後是緊追不捨的腳步和槍聲。
雨水模糊了視線,呼吸間全是冰冷的水汽和血腥味。
沐兮的體力幾乎耗儘,全憑何景手中傳來的那股不容置疑的牽引力支撐著向前。
在一個拐角,何景猛地將她拉進一個極其狹窄的凹隙,幾乎是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與牆壁之間。
追兵的腳步聲和手電光堪堪從巷口掠過。
空間太過狹小,兩人身體緊密相貼,毫無縫隙。沐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臟瘋狂有力的搏動,以及那具精悍身體裡蘊含的、因極度緊張而繃緊的肌肉力量。
雨水順著他們的頭發、臉頰流下,交織在一起。何景的下頜幾乎抵著她的額頭,他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發頂,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克製。
沐兮抬起頭,在極近的距離裡對上他的眼睛。
那雙眼在黑暗中亮得驚人,裡麵翻滾著濃烈的保護欲、未褪的殺意,以及一種她從未如此清晰辨認出的、深沉到幾乎要將她溺斃的情感。
那一刻,所有的算計、利用和冰冷的麵具似乎都被這疾風驟雨的逃亡和這具溫暖堅實的懷抱擊碎了。
她隻是看著他,任由喘息在兩人之間曖昧地交纏。
追兵的聲音漸遠。
何景卻沒有立刻鬆開她,他抬起另一隻沒有握槍的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近乎顫抖地擦去她臉頰上混合著雨水和泥泛的汙跡。
“小姐”
他的聲音低啞得幾乎破碎,“沒事了。”
簡單的三個字,卻重逾千斤,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後怕、慶幸和誓死守護的承諾。
沐兮望著他,雨水順著睫毛滴落,像眼淚。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在那狹小避難的角落裡,反手握緊了他冰冷的手指。
雨,仍在不知疲倦地下著,衝刷著這個危險的夜晚,也悄然衝刷著某些堅固或脆弱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