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52章 墨香
周複明的書房像一座精心構築的繭。四壁通天書架擠滿了中西典籍,線裝的《道德經》與燙金的《國富論》比鄰而居,一如主人身上那種奇特的混雜氣質東方的內斂與西式的理性並存。
空氣裡冷冽的檀香與舊墨、宣紙的氣息纏繞,沉靜之下湧動著無形的渦流。
沐兮步入其中,彷彿一隻羽翼未豐的蝶闖入蛛網的中心。
她刻意放緩呼吸,目光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與敬畏,掠過那些書脊。
“周先生這裡,像是把半個世界的智慧都搬來了。”
她輕聲感歎,指尖虛虛拂過一排詩集的封皮,姿態柔弱,卻暗自記下書架分類的規律。
周複明正立於案前,手持一柄紫檀木鎮尺,緩緩壓平一幅剛寫完的字。
聞言,他未抬頭,唇角先彎起那抹慣有的、悲憫似的笑意。
“智慧若不能為我所用,不過是塵埃下的廢紙。”
他聲音溫和,內容卻透著一股冰冷的實用主義。
他終於抬眼,鏡片後的目光穿過氤氳的墨香,落在她身上,“倒是兮兒,今日怎有雅興。”
“來探我這滿是陳腐氣的地方?”
他放下鎮尺,繞過書案走來。
他今日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居家服,更襯得身姿清俊挺拔,少了幾分商賈氣,多了幾分隨和的風範,也無形中模糊了那七八歲的年齡差距。
沐兮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頸:“隻是……心裡有些亂。”
“想起父親曾說,若心不定,可觀字靜心。”
“不知不覺,就走到您這裡了。”
她巧妙地將動機引向亡父,既是掩飾,也是試探他對沐家舊事的態度。
周複明已走到她近前,距離不遠不近,恰好能讓她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混合著極淡的墨汁與煙草味。
他沒有接父親的話茬,而是望向她剛才觸碰的那排詩集。
“哦?喜歡李商隱?”
他隨手抽出一本線裝《玉溪生詩集》,動作優雅地翻開一頁,遞到她眼前。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義山的詩,美則美矣,卻總隔著一層迷霧,心事太重,反倒失了幾分真趣。”
他的指尖點在那句詩上,離沐兮的手僅一寸之遙。話語像是在評詩,又像是在評人——評她此刻裹挾重重迷霧的心事。
沐兮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努力讓眼神顯得清澈而略帶困惑:“我不懂那麼深…”
“隻是覺得,或許正因為看不透,才更引人想去探尋吧?”
她將問題輕柔地拋回,帶著一絲符合她年齡的天真與執拗。
周複明低低地笑了,笑聲醇厚,帶著一絲奇異的磁性。
他合上書,卻沒有放回書架,而是拿在手中,用書脊輕輕碰了碰自己的下頜,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探尋是好事。”
“但有時候,看得太透,卻也未必是福氣。”
他話中有話,向前微傾了身子,聲音壓低了些,如同分享一個秘密,“就像這墨,漆黑一團,方能書寫萬象。”
“若成了清水,反倒一無是處了。”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額發,帶著溫熱的觸感。那本詩集隔在他們之間,像一道曖昧的屏障,又像一個拉近距離的藉口。
沐兮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羞怯,而是因這步步緊逼的、充滿智力博弈的試探。她強迫自己站穩,甚至微微仰起臉,讓燈光更清晰地照見她臉上細微的表情。
“那周先生是寧願做濃墨,還是清水呢?”
大膽的反問。帶著一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又混合著少女特有的嬌憨。
周複明眼底閃過一絲真正的興味,像是發現了獵物身上格外有趣的品質。
他忽然伸出手,並非觸碰她,而是越過她的肩頭,從她身後的書架上抽出了另一本書——英文原版的《利維坦》。
“霍布斯說,人是**的奴隸,世間一切不過是權力的遊戲。”
他將兩本書並排拿在手中,一中一西,一詩一哲,彷彿掌中握著兩個世界的金鑰。
“清水看似透徹,卻無力自主,隻能隨波逐流。而濃墨……”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鎖住她,那眼神深邃,彷彿能吸走人的靈魂,“雖看似混沌,卻能主動勾勒想要的形狀,哪怕那形狀…”
“不為世人所容。”
他的話語像羽毛,輕輕搔刮著內心最隱秘的角落,帶著一種危險的誘惑力,試圖撩撥起她潛藏的野心與黑暗麵。
沐兮感到一絲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她幾乎能感受到那張精心編織的網正在緩緩收攏。
她必須做出反應,既不能完全抗拒他的“引導”,也不能顯得過於急切。
她微微蹙眉,露出一種介於思索與茫然之間的神態,目光下意識地向下,落在他持書的手上——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蘊含著不動聲色的力量。
“可是…墨終究會乾涸,會被書寫殆儘……”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像是在反駁,又像是在為自己不確定的未來感到恐懼。
這個反應似乎取悅了周複明。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掙紮,那正是他想要的。
他需要她質疑,需要她動搖,然後才能注入他的“道理”。
他極輕地笑了一聲,終於將兩本書都放下。
然後,他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他抬起手,用指背極其輕柔地、彷彿無意地蹭過沐兮的臉頰,替她將一縷不存在的碎發彆到耳後。
指尖的麵板溫熱乾燥,觸碰一掠而過,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讓沐兮渾身一僵,呼吸瞬間屏住。
“那就不要做被書寫的那一個”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成了氣音,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試著去做…”
“執筆的人。”
他的手指並未立刻離開,而是懸在她的耳際,若有似無地感受著她肌膚散發的微熱和那幾乎不可聞的戰栗。
空氣中彌漫著墨香、檀香和一種急劇升騰的、無聲的張力。
沐兮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臉頰不受控製地泛起紅暈。
這一次,不全是偽裝。
這種近距離的、充滿智力碾壓與精神誘惑的曖昧,比直接的侵犯更令人心悸。
她猛地後退了一小步,像是受驚般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耳根通紅。
周複明的手懸在半空片刻,緩緩收回,指尖微微撚動,彷彿在回味剛才那瞬間的觸感。
他臉上重新戴上那副悲憫溫和的麵具,語氣恢複如常:“嚇到你了?是我唐突了。”
“隻是見你困惑,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沐兮搖搖頭,聲音細弱:“沒……沒有。謝謝周先生……指點。”
她頓了頓,像是為了掩飾慌亂,目光掃過書案,忽然指向案角一方古雅的歙硯,“這硯台……好奇特的花紋。”
她成功轉移了話題,心臟卻仍在急促地跳動。
剛才那一刻的接觸,那雙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那句“執筆的人”……她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條極其危險的鋼絲上。
而周複明,看著眼前這隻似乎受驚卻又忍不住好奇試探的幼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已撒下香餌,不急,他有的是耐心,等待她一步步主動走進他精心佈置的棋局深處。
墨已研濃,隻待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