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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68章 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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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厚重的橡木門被悄無聲息地帶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沐兮略顯急促卻又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在走廊地毯上漸漸遠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散儘後,隻剩下更深的寂靜。

周複明維持著方纔授課時的坐姿,身體微微向後靠在寬大的紫檀木椅背上,看似放鬆,實則每一寸肌肉都保持著一種精密的控製感。

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冰涼的紅木書案上輕輕敲擊,指尖與木質表麵接觸,發出幾不可聞的、帶著特定節奏的篤篤輕響,像是在複盤一盤剛剛落子的棋局。

空氣中,似乎還隱約浮動著她身上那股極淡的、清冷的梔子花尾香,這味道與她今日所展現出的、逐漸顯露的鋒芒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

這香氣與他書房裡常年彌漫的雪茄餘韻、舊書墨香以及某種更深沉的、屬於權力和秘密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隻屬於此處的氛圍。

方纔那場看似單向的“授課”,那些精心篩選的知識、那些暗藏引導的分析、那些看似隨意實則處處陷阱的問答,所激蕩起的無形思緒波瀾,尚未完全平息,仍在這密閉的空間裡低徊。

他臉上那副慣常的、悲天憫人又溫和儒雅的學者麵具,在獨處時早已被徹底卸下,隨意地丟棄在意識的角落。

那副精緻的金絲眼鏡被取下,隨意擱在攤開的那張詳儘到令人心驚的、標注著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的圖紙上,冰涼的鏡片反射著從西窗斜射進來的、漸趨昏沉黯淡的落日餘暉,泛著一種無機質的、冷漠的光。

沒有了鏡片的微妙阻隔和折射,他那雙總是半眯著、顯得溫和而無害的狹長眼睛,此刻完全清晰地顯露出來。

眸色是偏深的褐色,此刻裡麵沒有了麵對沐兮時那種循循善誘的引導、那種帶著憐憫的剖析,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虛無的冰冷平靜。

如同颶風過境後,海麵被迫呈現出的那種死寂,水波不興,卻蘊含著吞噬過一切的、令人膽寒的深邃,以及水下更為洶湧、更為複雜的暗流與無聲的算計。

他緩緩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常年養成的、刻入骨子裡的優雅與從容,踱步至那扇巨大的、鑲嵌著彩色玻璃的落地窗前,負手而立。

目光穿透斑斕的玻璃,投向樓下那座精心打理、卻在此刻暮色中顯露出幾分蕭索的中式庭院。

沐兮那道穿著素色旗袍的纖細身影,正穿過月洞門,步履看似平穩,背影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決,很快便融入了門外街道上漸起的暮色與人流,徹底消失不見。

他的目光並未立刻收回,依舊停留在她消失的那個方向,彷彿能穿透磚牆與人群,繼續鎖定那個正在試圖掙脫無形絲線的身影。

那目光裡,沒有留戀,沒有溫情,隻有一種全然的、冷靜的評估與審視,如同工匠在打量一塊尚未完全成型的璞玉,思考著下一刀該落在何處,才能使其更符合自己的預期。

教她。

引導她。

將這柄被血海深仇淬煉過、充滿了破壞力卻尚顯稚嫩、方向未定的利刃,親手打磨得更加鋒利,更加寒光逼人,更加……契合自己手掌的弧度與揮動的軌跡。

為什麼?

一個極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在他線條優美的唇角緩緩牽起。

那絕非尋常意義上的笑意,其中蘊含的情緒過於複雜難辨——有一絲對優質“材料”的純粹欣賞,有一種對“作品”未來可能性的隱秘期待,有冰冷徹骨的、將其視為工具的利用之心。

甚至,還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必願意深究的、源於靈魂深處的、近乎虛無的疲憊與倦怠。

這是一種站在權力與陰謀巔峰過久之後,難免產生的對同類的模糊渴望,以及對重複算計的些許厭倦。

他周複明這一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愚蠢而貪婪的,懦弱而短視的,狂熱而容易被利用的。

沐兮,是其中極為特殊的一個。她不像那些溫室裡嬌養的花朵,一擊即碎;也不像那些市井中摸爬滾打的滾刀肉,隻有一身蠻勇或油滑。

她更像一株在家族覆滅的焦黑廢墟裡,依靠著仇恨與求生本能掙紮著破土而出的荊棘。

外表看似脆弱,彷彿一陣風雨就能摧折,但內裡卻蘊藏著驚人的韌性,以及一種在經曆極致黑暗後,反而被激發出的、未被世俗規則完全玷汙與磨平的、冰冷的銳氣。

更難得的是,她學習與吸收的速度快得驚人,往往他隻需輕輕點撥,她便能瞬間領悟,甚至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那種在強烈仇恨和求生**驅動下所爆發出的理解力與適應性,偶爾,會讓他這顆早已習慣於掌控一切、算無遺策的心,都感到一絲意外的……甚至是帶著危險的驚喜。

親手打磨她,看著她掙紮、蛻變,遠比直接動用力量將其摧毀,或者簡單地將其圈養起來作為玩物,要有趣得多,也更具長期的價值。

這是一種高階的消遣,也是一項高風險高回報的投資。

看著她一點點被迫剝去最後殘餘的天真與猶豫,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他所傳授的權謀手段與冰冷邏輯,逐漸變得理智、冷酷、精於算計,眼神日益沉靜而銳利。

彷彿是在親眼見證另一個潛在的、更為年輕的“自己”,在命運的催逼下緩慢而堅定地成型。

這其中,帶著一種精神上的微妙投射,一種近乎造物主般的、隱秘而扭曲的快感與滿足感。

他需要她強大起來。

至少,要強大到足以成為他龐大棋盤上一顆真正具有分量、能夠獨當一麵的棋子,而不再是一枚可以隨意舍棄的卒子。

甚至……在更遙遠的未來,或許她能成長為一個有資格與他並肩俯瞰這混亂不堪的天下棋局、能夠理解他每一步落子深意的、特殊的“同類”與合作者。

他站得太高,算計得太深,孤獨得太久了。

高處不勝寒,他需要一個能夠理解他複雜思維模式、能夠勉強跟上他縝密步伐的“學生”與“夥伴”,哪怕這份關係從本質上依舊建立在互相利用、乃至最終可能互相吞噬的基礎上。

這本身就是一種極致刺激的博弈。

當然,這一切看似“慷慨”的引導與培養,都建立在絕對掌控的前提之下。

他給予她知識和視野,如同開啟一扇扇窗戶,但每扇窗外風景的走向,依舊在他的觀測與無形的影響範圍之內。

他今日所指引的“明路”,看似是她自主的選擇,實則每一步都依舊在他編織的巨網籠罩之下。

她越是依循著他的指引變得強大、聰慧,與他之間的羈絆就會纏繞得越深,越緊密,也越發難以掙脫他早已佈下的天羅地網。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馴化,比任何物理的禁錮都更為牢固。

情感的牽扯?

或許,在無數冰冷的算計縫隙裡,確實存在著那麼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於純粹利用的情感漣漪。

但絕非尋常意義上的男女之情,也非簡單的長輩對晚輩的關懷。

那更像是一個追求極致的工匠,麵對自己傾注了心血、即將完成的最滿意作品時,所產生的那種不容他人染指的強烈佔有慾,以及對作品最終形態的熱切期待;

一個高明的棋手,在麵對另一副極具潛力、甚至可能挑戰自己的腦力時,所產生的珍惜與謹慎並存的複雜心態。

沐兮,是他權衡了所有利弊、評估了所有風險之後,做出的一個最為有趣、也最為危險的選擇。

他清醒地知道這其中的不確定性,但他同樣享受著這種在刀尖之上從容起舞所帶來的、令人戰栗的刺激感。

這讓他感覺自己是“活著”的,而不僅僅是一台精密運轉的算計機器。

天色,在他無聲的思緒中,徹底暗沉了下來。暮色被濃重的黑夜完全取代,窗外隻剩下零星燈火,如同鬼魅的眼睛。

書房內沒有點燃任何燈盞,厚重的陰影從四麵八方湧來,貪婪地吞噬著書架、桌椅、以及他佇立窗邊的身影。

周複明幾乎與這深沉的黑暗融為一體,隻有偶爾下意識摩挲著冰涼窗欞的指尖,在極其微弱的夜光反射下,顯露出一絲蒼白的輪廓,揭示著這具靜止軀體之下,那從未停止過的、如同超級計算機般高速而冷靜運轉的思緒。

他緩緩抬起一隻手,就著窗外透進的微光,凝視著自己這雙修長、乾淨、骨節分明的手。

這雙手,能執筆寫下錦繡文章,吟風弄月,也能在無形中佈下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致命殺局,更能…

在需要的時候,看似溫柔地、帶著憐憫的姿態,拂過獵物因恐懼或希望而微微顫抖的脊背,給予虛假的安慰,實則將其推向更深的陷阱。

最終,一聲極其輕微、幾乎消散在空氣中的歎息,從他唇間溢位。

那歎息輕得如同窗外夜風掠過樹梢的囈語,不帶任何明顯的情緒,隻有一種洞悉一切、承載一切後的虛無與疲憊,旋即被無邊的寂靜徹底吞沒。

棋局已然佈下,種子已然播撒,引導的方向也已指明。

接下來,所需要的,僅僅是足夠的耐心。

耐心等待荊棘在血與火的澆灌下肆意生長,等待利刃在磨刀石上發出渴血的嗡鳴,等待這枚他親手挑選、親手打磨的棋子,在命運那龐大而混沌的棋盤上,依照他預設的軌跡,落下他所期待的那一步,攪動整個局麵的風雲。

而他,周複明,將是這一切唯一的、最終的觀眾,與……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隱於幕後的裁決者。

他轉過身,動作依舊從容不迫,精準地拿起書案上的金絲眼鏡,重新架回鼻梁之上。

就在鏡腿觸及耳廓的瞬間,臉上所有屬於真實自我的、冰冷的情緒瞬間隱匿無蹤,那副溫潤、悲憫、令人如沐春風的完美假麵,如同第二層麵板般,嚴絲合縫地瞬間回歸。他抬手,姿態優雅地按下了書案上的台燈開關。

“啪”的一聲輕響,溫暖的、橘黃色的燈光瞬間亮起,驅散了一室的黑暗與陰影,也清晰地照亮了他唇角那一絲弧度完美無瑕、彷彿蘊含著無儘智慧與寬容的、標準的微笑。

夜,還很長。

而他的戲,也遠未到落幕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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