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83章 玫瑰
張彥鈞那個宣告主權般的吻,像一枚滾燙的烙印,日夜灼燙著沐兮的神經。
霞飛路的公寓彷彿也殘留著他霸道的氣息,讓她坐立難安。
那種被強行打上標記的屈辱感,與內心深處一絲可恥的悸動和依賴交織纏繞,幾乎要將她撕裂。
她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素麵朝天,獨自一人去了附近的市集。
喧囂的市井氣息,小販的叫賣,孩童的嬉哄,尋常人家的煙火氣,或許能讓她暫時忘記沐家的血海深仇,忘記張彥鈞的強勢,忘記孫應洋那雙酷似兄長的眼睛帶來的希望與折磨。
然而,亂世之中,平靜永遠是表象。
在一家售賣西洋文具和紙張的店鋪前,一陣尖銳的斥罵聲打破了街角的平和。
“蘇小姐!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我們店小利薄,賒不起賬!你父親當初闊氣時定的規矩,現在不作數了!”
“拿不出現大洋,就請你把這些東西拿回去!”
沐兮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半舊不新但漿洗得十分乾淨的海棠紅旗袍的年輕女子,正被店老闆毫不客氣地推搡著。
女子手裡抱著幾卷精美的包裝紙和一小盒絲帶,臉色煞白,嘴唇緊抿,但背脊挺得筆直,眼神裡沒有哀求,隻有一種被羞辱後的倔強和隱忍。
“王老闆,這些貨品是之前說好用以置換我家中那些閒置西洋信箋的,並非賒賬。”
女子的聲音清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努力維持著鎮定和條理,“那些信箋的價值遠高於這些……”
“置換?誰跟你置換?現在誰還要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我說了,現大洋!沒有就滾蛋!彆擋著我做生意!”
店老闆肥胖的臉上滿是鄙夷和不耐煩,揮手又要去推她。
周圍已有零星的圍觀者,指指點點,多是看熱哄的,甚至帶著幾分輕蔑的笑意。
一個落難的小姐,總是市井小民最好的談資和取笑物件。
那女子孤立無援,抱著紙卷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那份強撐的尊嚴在粗俗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沐兮的腳步頓住了。
她在那女子身上,看到了某種熟悉的影子——不是嬌弱,而是那種從雲端跌落泥濘後,拚命想要抓住點什麼、想要重新站起來的掙紮與孤勇。
那份即使在羞辱中也不肯彎折的脊梁,莫名地觸動了她內心最深處的某根弦。
幾乎是下意識的,沐兮走上前,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冷冽的穿透力:“老闆,這位小姐欠你多少?”
店老闆和那女子同時一愣,看向沐兮。沐兮衣著樸素,未施粉黛,但那雙過於平靜的眼睛和通身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度,讓慣會看人下菜碟的店老闆一時摸不清深淺。
“呃……她拿的這些,一共……一塊半大洋。”
老闆的氣勢莫名矮了半分。
沐兮沒說話,直接從手袋裡取出兩塊銀元,輕輕放在櫃台上。“夠了嗎?”
老闆眼睛一亮,立刻換上一副諂媚嘴臉:“夠了!夠了!”
“小姐您真是心善!”
他忙不迭地收起大洋,彷彿生怕沐兮反悔。
那穿著海棠紅旗袍的女子怔怔地看著沐兮,眼中閃過驚訝、窘迫,還有一絲感激。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沐兮麵前,鄭重地道:“謝謝您。請問您貴姓?”
“這錢我日後一定奉還。”
“姓沐。”
沐兮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她懷裡的包裝紙和絲帶上,“蘇小姐是打算自己做些小生意?”
女子又是一怔,隨即露出一抹苦澀卻又不失坦率的笑:“沐小姐好眼力。”
“家道中落,總要想辦法活下去。”
“想著做些手工的禮品包裝和信箋設計,賣給霞飛路上那些精品店或洋行裡的先生女士們,聊以餬口罷了。”
她落落大方,並不刻意掩飾自己的困境,反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坦然。
“我叫蘇瑤。”
“蘇瑤。”
沐兮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甚是好聽。
“很好的想法。不過”
她話鋒微轉,目光掃過那勢利的店老闆,“與人合作,需得看清物件,有些人,不值得浪費誠意。”
蘇瑤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瞭然地點點頭,眼神裡多了幾分曆經挫折後的明澈:“沐小姐說的是。”
“吃一塹長一智。”
她抱著她的貨物,像是抱著全部的希望,“今日真的多謝您。”
“能否請您留個地址,我日後好轉交借款。”
沐兮看著她清澈而堅韌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動。在這個充斥著算計與**的泥潭裡,蘇瑤像一株在廢墟裡頑強生長出的向日葵,帶著一種未經汙染的生猛與明亮。
她忽然不想就這麼結束這場意外的相遇。
“前麵有家咖啡館,味道還不錯。”沐兮指了指街角一家安靜的店,“蘇小姐若是不急,我請你喝杯咖啡,算是……慶祝你新事業的開端?”
蘇瑤顯然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欣然接受。她身上有種不同於這個時代尋常閨秀的爽利:“好!雖然現在沒什麼可慶祝的,但沐小姐的咖啡,我一定喝。”
“就當沾沾您的喜氣。”
咖啡館裡光線柔和,留聲機播放著舒緩的爵士樂。
蘇瑤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的寶貝紙卷,動作輕柔珍惜。
幾口溫熱的咖啡下肚,兩人之間的生疏感漸漸淡化。
或許是因為沐兮適才的解圍,或許是因為同是年輕女子,蘇瑤的話匣子慢慢開啟了。
她並不喋喋不休抱怨命運,而是用一種帶著些許自嘲卻又無比堅韌的語氣,講述著家道中落後的種種。
父親的生意如何被聯手做局坑騙,銀行如何翻臉無情抽貸,親戚們如何避之不及。
她如何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變成如今需要拋頭露麵、挨家挨戶去推銷自己手工製品、看儘白眼和嘲笑的“生意人”。
“……那些男人,從前圍著我父親轉時,哪個不是笑臉相迎?”
“如今見了麵,要麼假裝不認識,要麼就用那種……讓人極不舒服的眼神打量你,好像你是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蘇瑤攪拌著咖啡,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眼神卻清亮逼人。
“他們覺得女子經商是天大的笑話,覺得我遲早會撐不下去”
“要麼找個男人嫁了,要麼就墮入風塵。”
沐兮靜靜地聽著,彷彿在蘇瑤的經曆裡,看到了自己命運的另一種可能——如果不是懷著血海深仇。
如果不是被那幾個男人虎視眈眈地圍獵,她是否也會像蘇瑤一樣,僅僅是為了生存,就必須拚儘全力與整個世界的偏見抗爭?
“那你為何還要堅持?”
沐兮輕聲問。
“為什麼不?”
蘇瑤抬起頭,眼神灼灼,像是有小火苗在跳動,“父親病倒了,母親以淚洗麵,弟弟妹妹還小。”
“我若不站出來,這個家就真的散了。他們可以嘲笑我,可以給我使絆子,但我偏要做出個樣子來給他們看!”
“女子怎麼了?”
“女子一樣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她的自信和明媚,像一道陽光,猝不及防地照進沐兮灰暗壓抑的世界。
沐兮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純粹而充滿生命力的眼神了。
話題不知怎的,轉到了男女之情上。蘇瑤雖家道中落,但顯然過往的經曆讓她比深閨中的沐兮見識更廣,心態也更豁達。
“沐小姐,您這樣的容貌氣度,想必身邊不乏追求者吧?”
蘇瑤笑著打趣,並無惡意,隻是一種女性間的閒聊。
沐兮握著咖啡杯的手微微一緊,眼前閃過張彥鈞、沈知意、周複明甚至孫應洋的臉龐,心中一片混亂蕪雜。
她下意識地流露出一絲迷茫和抗拒。
蘇瑤察言觀色,瞭然地笑了笑,語氣變得溫柔而通透,像個知心的姐姐:“這世間的男女之情啊,有時候就像做生意,講究個你情我願,價值交換。”
“但最重要的是,你得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底線在哪裡。”
她輕輕歎了口氣,眼神有些悠遠,像是想起了什麼:“彆被那些男人的權勢、財富或者甜言蜜語迷花了眼。”
“再動人的情話,也可能裹著蜜糖的砒霜。重要的是你心裡的感受。”
“他對你好,是真好,還是另有所圖?”
“你靠近他,是真心喜歡,還是迫不得已?”
這些話,像一把鑰匙,輕輕開啟了沐兮緊閉的心門。
她身邊充滿了算計與博弈,何曾有人如此直白而真誠地與她說起這些?
江予哲和林晚星的理想主義過於光明純粹,反而讓她覺得隔閡。
而蘇瑤的話,帶著市井的智慧和同樣經曆過挫折的清醒,更讓她感同身受。
“若是……分不清呢?”
沐兮的聲音很輕,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求助意味。
蘇瑤看著她,目光溫柔而包容:“那就跟著心走。”
“但也要用腦子看著路。”
“疼了,就縮回來;”
“被騙了,就要記住教訓。”
“咱們女子活在這世上本就艱難,更要自己心疼自己,彆把真心輕易交給不值得的人糟蹋。”
“自己心疼自己……”
沐兮喃喃重複著這句話,心中湧起一股酸澀的暖流。
在這個午後靜謐的咖啡館裡,沐兮意外地從一個初遇的、落魄卻明亮的女子這裡,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純粹的溫暖和開導。
蘇瑤像一麵鏡子,讓她照見自己深藏的掙紮與孤寂;
又像一縷微光,告訴她即使身處泥濘,也可以選擇挺直脊梁,向著陽光生長。
她們聊了許久,直到夕陽西斜。
分彆時,蘇瑤堅持寫下了自家的地址給沐兮,那是一條位於閘北的、魚龍混雜的裡弄。
“沐小姐,今日一席話,蘇瑤受益匪淺。”
“他日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來找我。”
她的笑容真誠而明亮,充滿了不服輸的生命力。
沐兮收下地址,看著她抱著紙卷,挺直背影消失在熙攘人流中,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種模糊的念頭——
也許,在這條布滿荊棘的複仇之路上,她需要的不僅僅是鋒利的刃和冷硬的心,也需要一些……像蘇瑤這樣,真實而溫暖的微光。
而這縷微光,或許能照見她內心深處,連自己都已遺忘的、對正常生活和溫暖情感的微弱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