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餘玉:孤影亂世情難全 第94章 妒火
張公館的燈火如同退潮般漸次熄滅,最後隻餘下主臥套房窗外那片清冷如霜的月光,悄無聲息地灑落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
走廊裡,衛兵穿著硬底軍靴規律巡邏的腳步聲,如同精準的鐘擺,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秩序與掌控力。
沐兮肩頭那道被流彈擦過的傷口,已被張彥鈞緊急召來的私人醫生妥善處理,清洗、上藥、包紮,纏上了層層潔白緊繃的紗布。
劇烈的、如同火焰灼燒般的刺痛感,在強效鎮痛藥的作用下,正逐漸轉化為一種沉悶而持久的鈍痛,伴隨著每一次輕微的呼吸或移動,提醒著她不久前經曆的危險。
她躺在柔軟寬闊卻無比陌生的大床上,身上穿著公館女傭送來的、質地光滑冰涼的真絲睡裙,尺寸出人意料地合身,顯然是早已備下。
鼻尖縈繞的不再是自己公寓裡熟悉的冷香,而是這房間裡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屬於張彥鈞的獨特氣息——高階雪茄的醇厚、冷硬皮革的凜冽,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男性的強勢味道。
這一切都像無形的壁壘,將她與過去短暫地隔絕開來。
她閉著眼,睫毛卻在黑暗中微微顫動。她知道,自己今夜留宿於此,尤其是在張彥鈞的主臥區域,意味著什麼。
這絕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保護”或“養傷”。
這訊息,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絕不可能瞞過那些時刻關注著她動向的“耳目”。
比如,那個總是帶著溫潤笑意,掌控欲卻深入骨髓的沈知意。
沈知意彆館,地下暗室。
這裡隔絕了地麵上所有的喧囂與光線,隻有幾盞搖曳的燭火,掙紮著驅散一小片濃稠的黑暗,將牆壁上扭曲晃動的影子拉得很長,如同鬼魅的舞蹈。
空氣裡彌漫著陳舊書卷、冷冽墨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彷彿凝固了的壓抑感。
沈知意獨自坐在寬大書案後的陰影裡,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麵前攤開著一本年代久遠的線裝古籍,紙頁泛黃脆弱,但他深邃的目光卻並未落在那些豎排的墨字上,而是穿透了書頁,落在了一片虛無之中。
下屬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下方,垂首肅立,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他剛剛用最簡潔、最客觀的語言,彙報完了那條最新傳來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針尖般刺人的訊息:“……確認沐小姐已被張少帥親自接回張公館。”
“肩部外傷經隨行醫生處理,據觀察,已無生命危險,但需靜養。”
“少帥……安排她留宿在主樓臥室區。”
他刻意省略了“主臥”這個更刺激的細節,但意思已然明確。
空氣彷彿瞬間被凍結,死一般寂靜,唯有燭芯偶爾爆開一個極其輕微的劈啪聲,反而更襯得這寂靜令人心悸。
沈知意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變化。
他緩緩地、極其輕柔地合上了手中那本始終未曾讀進去一個字的書卷,動作優雅得如同撫過情人的臉頰,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多餘聲響。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望向下方垂首的下屬,燭光在他那張俊雅溫潤的臉上跳躍,勾勒出完美的輪廓。
甚至他唇角那抹習慣性的、若有似無的溫和弧度,都依舊維持得恰到好處,彷彿剛才聽到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日常彙報。
但站在下方的下屬,卻感覺一股陰寒刺骨、彷彿來自九幽地獄的冷意,毫無預兆地從腳底瞬間竄起。
沿著脊椎急速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讓他頭皮發麻,幾乎無法控製身體的輕微顫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死死地低著頭,不敢去看主人臉上那完美麵具下的真實風景。
“無恙便好。”
沈知意終於開口了,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舒緩,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般的欣慰,“有彥鈞在那邊親自照顧著,環境安全,醫療也有保障”
“我……這個做哥哥的,也便可以放心了。”
這話語聽起來無比得體,合乎情理,完全符合他作為沐兮“青梅竹馬”兼“世交兄長”的公開身份,充滿了克製與祝福。
然而,就在這溫和話音嫋嫋未散之際——
“啪!”
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得如同冰層斷裂的脆響,突兀地打破了室內的死寂。
是他手中那枚一直被他修長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的、質地溫潤無比的羊脂白玉扳指,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細微卻猙獰的裂痕。
玉石內部完美的結構被強行破壞。可他臉上的笑容,甚至連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彷彿那聲碎裂與他無關,彷彿他指間傳來的刺痛隻是幻覺。
放心?
他怎麼可能放心!怎麼可能!!
他的兮兒,他視若生命、不容任何人染指的珍寶,此刻正留在另一個男人的地盤上。
被另一個男人的勢力所包圍!穿著另一個男人為她準備的貼身衣物,躺在那張屬於另一個男人的、象征著絕對占有和權力的床上!
或許……此刻正被那個粗魯的、隻懂得舞刀弄槍的武夫,以“照顧”為名,近距離地觸碰、審視,甚至……
一想到任何可能的畫麵,哪怕隻是想象張彥鈞可能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一股足以焚毀天地、撕裂他所有理智與偽裝的嫉妒和暴戾。
就如同千萬條帶著毒刺的藤蔓,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瘋狂滋生、纏繞、勒緊他的心臟!
那窒息般的痛苦,混合著一種被侵犯、被掠奪的極致憤怒,幾乎要衝破他的天靈蓋!
張彥鈞……他憑什麼?!
憑什麼能如此理所當然地將他的光、他的唯一,圈禁在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打著保護的旗號,行占有之實?!
可他不能做什麼。
至少,在明麵上,他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表現出來。
張彥鈞是沐兮目前“名正言順”、公告天下的未婚夫,是手握重兵、權傾一方的實權軍閥,是連租界洋人都要忌憚幾分的“上海王”。
他沈知意,即便掌控著再龐大的地下情報網路,擁有再陰狠毒辣的手段,在明晃晃的槍杆子和政治勢力麵前,也無法公然與張彥鈞的軍隊正麵抗衡,無法衝進張公館去強行要人。
這種明知道她在何處、處於何種境地,卻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的無力感,如同世間最腐蝕性的毒藥,一點點、緩慢而殘忍地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帶來比玉石碎裂更甚千百倍的痛苦。
他緩緩鬆開緊握的手,那枚出現了致命裂痕的羊脂玉扳指,無聲地滾落在鋪著深紫色厚絨的桌麵上,那一道白痕在絨布上顯得格外刺眼。
他拿起旁邊疊放得整整齊齊的雪白真絲手帕,慢條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細擦拭著。
彷彿要抹去那並不存在的灰塵,也彷彿在抹去剛才那一瞬間失控的證據。
所有的嫉妒、憤怒、幾乎要衝垮堤壩的瘋狂殺意,都被他強行壓製、壓縮,深深地摁回那副溫文爾雅、無懈可擊的皮囊之下,沉澱為更加幽深、更加冰冷、也更加危險的黑暗能量。
既然暫時動不了張彥鈞,動不了那個此刻正擁有著她、觸碰著她的人。
那麼,總有人要為今晚這件事付出代價。
總有人,要成為他這無處發泄、幾乎要將他自身點燃的滔天怒火的祭品。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下方幾乎要縮成一團的下屬身上,語氣甚至比剛才變得更加溫和、更加輕柔了,如同春夜裡最和煦的風:“之前讓你們去查的事情,關於那幾個膽大包天的渣滓,有結果了嗎?”
下屬猛地一個激靈,強行壓下喉嚨裡的乾澀,連忙回道:“回先生,已基本查明。”
“當日直接參與街頭抓捕、並且……並且可能對沐小姐有所冒犯的,是偵緝隊行動科的王三、李麻子,還有負責開車堵截的趙禿子。”
“直接下令的是他們的隊長王滿囤。”
“據我們安插的內線確認,王滿囤在行動前約一刻鐘,確實接到過日本憲兵隊澀穀大尉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內容不詳。”
“另外,王滿囤最近在閘北新納了一房姨太太,似乎很得他歡心……”
“這些就夠了。”
沈知意輕輕抬起手,用那方雪白的手帕做了一個優雅的、打斷的手勢,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顯得更加溫和無害,卻讓下方下屬感到一股寒氣直接從尾椎骨竄到了天靈蓋,毛骨悚然。
他不需要知道背後是否還有周複明的影子,或者日本人的更深層意圖。
那些是棋手,是隱藏在幕後的操控者,暫時還動不得,需要更長遠的謀劃。
但這些直接動手的、肮臟的、嚇到了他的兮兒、甚至可能弄傷她的……
這些最直接的、卑劣的爪牙……他們不配擁有明天。
“王滿囤……”
沈知意輕聲念著這個名字,像是在品味一杯劣質的、卻帶著某種特殊意味的苦酒,“他那個寶貝獨生子,是在聖約翰中學讀書吧?”
“聽說天資聰穎,成績斐然,是王隊長全部的希望,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欣賞。
下屬的頭垂得幾乎要埋進胸口,冷汗已經浸濕了內衫的後背,他緊緊閉著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更不敢接話。
“至於那三個直接動手的……”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了書案一角,那裡隨意放著一把用來裁切信紙的、刃口極其鋒利纖薄的小銀刀。
他伸出兩根手指,拈起那把小刀,用指尖極其輕柔地、反複地試了試那冰冷的刀鋒,語氣輕柔得彷彿是在談論今晚的月色,“他們……是用哪隻手碰了兮兮?”
“是哪句汙言穢語嚇到了她?”
“還是他們那肮臟的眼神,褻瀆了她?”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地看向下屬,那眼神深處卻蘊含著足以凍結靈魂的惡意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決定他人生死的殘忍。
“那就讓他們,用相應的代價,永遠記住這個教訓。”
他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落地,“有些存在,是他們踮起腳尖仰望都不配,更遑論……伸手觸碰。”
“做得乾淨點。”
他最終溫和地吩咐道,彷彿隻是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瑣事,隨手將那小銀刀輕輕放回原處,“彆嚇到……無辜的小朋友。”
“是!屬下明白!”
下屬如蒙大赦,卻又如同從冰水裡撈出來一般,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幾乎是連滾爬地、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這間燭光搖曳、卻比任何刑房都更令人窒息的書房。
暗室內,重歸死寂。
沈知意獨自留在那片被燭光切割得明暗不定的陰影裡,如同蟄伏的毒蛇。
他再次拿起那枚裂開的玉扳指,緊緊握在掌心,用力收緊,直到那碎裂的、尖銳的邊緣深深硌入掌心肌膚,帶來清晰而劇烈的痛感。
這痛感,奇異地讓他翻騰的怒火和嫉妒稍微平息了一絲,轉化為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執拗的決心。
兮兮……
他的目光穿透厚重的牆壁,投向張公館所在的方向,那眼神在搖曳的燭光下,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彷彿在凝視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可那溫柔底下,卻翻湧著足以吞噬一切的、偏執成狂的黑暗。
再忍耐一下。
再忍耐一下就好。
很快,我就不會再讓任何人,有任何藉口,將你從我身邊帶走了。
很快。
所有礙事的,所有敢觸碰的,所有讓你涉險的……都會消失。
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將他臉上那抹溫柔到極致、卻也扭曲猙獰到極致的笑容,映照得明明滅滅,如同地獄深處盛開的、帶著劇毒的曼陀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