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豪門的婚約,竟是個笑話 001
我是當朝大將軍的女兒,可所有人都知道,我爹在被招安前,是個臭名昭著的土匪。
世家貴族,沒有人瞧得上我家的門庭。
偏偏我十六歲那年,走了大運——皇上賜婚,讓我跟名冠京城的長公主獨子陸宴如成了親。
京中一片嘩然。
我卻滿心歡喜,對嘲諷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貴族子弟說:
“是陸宴如自己願意的!”
他們不信,我原本並不在意。
本就看不起我的一群人,我又何必贅言?
直到三年後,一紙休書,我被掃地出門。
灰溜溜回了西北。
這才反應過來。
當年陸宴如,原本確實是不願意的。
我讀書不多,把那句“若你覺得你我確實相配,儘可去求聖上賜婚”,聽成了矜持的預設。
如今,後宅三年,我終於長了些見識。
那句話,分明是陰陽怪氣,嘲諷我沒有自知之明。
1
離開京城那天,沒有人來送我。
爹三年前打了最後一場仗後,早就帶著一家人駐守西北。
臨走前,他問我:“雲娘,你可會生悔?”
我當時新婚燕爾,喜笑顏開,說絕不生悔。
不過三年,我就打了自己的臉。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已經聚集了好些人。
長公主麵都沒露,卻吩咐了一大群家仆,行雲流水一般將我的嫁妝通通搬出府門。
——她生怕旁人不知道我被休了,更生怕旁人閒話,說公主府貪圖了我的嫁妝。
議論聲逐漸密集,我卻沒事人一樣站在原地,翹首望向道路的儘頭。
丫鬟秋月低著頭小聲啜泣:“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小姐?”
為什麼?
他們的理由多得數不清。
我安慰道:“彆難過,很快就是不相乾的人了。”
長公主的貼身侍女聞此冷哼一聲,揚聲道:“一件也不許少,全都搬出來放好了!免得旁人議論咱們公主府貪圖人家好不容易湊齊的嫁妝。”
我按下要出聲的秋月。
都要走了,我也不必再為了討好婆母,受她的窩囊氣。
唇槍舌劍不是我的長項。
在嫁妝單子的最後一樣東西被搬出來後,她昂首轉身,剛要吩咐人關門。
我指尖一動,一個石子飛了出去。
下一秒,她摔了個大馬趴。
連聲哎喲,狼狽萬分,引得眾人鬨笑。
秋月跟我對視一眼。
心領神會,終於露出半個月來第一個笑容。
2
是大哥千裡迢迢來接我。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此刻也忍不住目露淚光。
“陸家欺人太甚!”
三年未見,我鼻腔酸澀,任由大哥摸了摸我的頭。
“帶我回家吧,哥哥。”
他擦去眼角淚珠,露出笑臉:“我們回家。”
地上那些擺得東倒西歪的箱籠,我們什麼也沒帶走。
我上馬之前,最後掃了一眼雜亂無章的衣裳首飾、金銀玉器。
想起三年前,父兄傾儘所有,為我置辦來這一切。
他們想,若嫁妝豐厚些,我在公主府或許能得一兩分體麵。
可今時今日,我非但沒能體麵。
家人的心意,反而成了羞辱我的最後一環。
“誰知道她這些嫁妝,有沒有她爹當土匪時搶回來的。”
公主府的下人們這樣說。
“賣了吧。”
我輕聲說。
大哥也是這個意思。
他留了親信下來,為我處理這些。
我在頭頂摸了摸。
抽出來一根金簪。
是婚後這三年,陸宴如送我的唯一一件禮物。
有些笨重,卻很有分量。
我隨手扔在其中一個開啟的箱籠中。
隨後策馬轉身,往西而去。
獵獵風響,我終於獲得了短暫的自由。
大哥忍不住問:“陸宴如真就如此無情,一麵也不露?”
我實話實說:“他人在江南。”
在正式入朝為官之前,忙著陪心儀的人遊曆河山。
忙碌到連休書都是長公主代給的。
大哥麵色鐵青,一言不發。
我隻好安慰道:“我不難過的,哥哥。”
真的。
我一點也不在乎了。
3
三年前,我爹打了勝仗回來。
皇上沉吟許久,說不知道該賞些什麼好。
我爹冷汗涔涔。
皇上又問,家中孩子是否都許了人家。
爹聽懂了言下之意,便順應皇上的暗示,用軍功換了賜婚的口諭。
可是大哥早已娶妻,二哥雙腿殘疾,無意成家。
便隻剩下我。
那時,我已在京中當了兩年野丫頭。
聖上多疑,我父兄在外征戰,我被送進宮中,名為陪伴太後,實則是質子。
宮中皇子皇女眾多,隔一段時日便有宴會相看親事。
初入宮時,我不懂規矩,性子粗野,鬨了許多笑話,因為誤食了擺盤的冬瓜而被取笑。
我才十三歲,在一群人中間羞窘得滿麵通紅。
是一個玉麵少年站了出來,斥責那些公子小姐。
“魏將軍一家征戰沙場,皇朝才得以安穩繁榮,爾等不思恩情便罷了,還當眾取笑將軍的女兒,羞也不羞?”
那些人當即噤聲。
隻因那少年,不僅是當今長公主獨子,更是太後娘孃的眼珠子。
陸宴如。
文采風流,姿容過人,年少成名。
眾人都敬著他。
我感激地望向他,心重重跳了一下。
他和我一樣,因為太後的緣故,時常住在宮中。
經過此事後,他便時常關照我,囑咐宮人教我規矩禮儀。
隔三差五,還會來看一看我學習的進度。
為了不再丟人,我努力收斂起性子,學著其他貴女的模樣,注重禮儀、謹言慎行。
雖芯子裡還是躁動,可至少麵上坐得住了。
漸漸的,那些嘲諷的聲音雖仍有,卻也不多了。
少女情思,一夕頓生,炙熱而克製。
在太後宮中,我們朝夕共處,日日相對。
我無數次望向他溫和從容的側臉、眼睫垂下時的陰影。
他溫聲對我說話間隙,微微抿起的唇。
很久以後,我纔想起。
他其實對誰都那樣。
彬彬有禮,卻又不過分疏離。
即便是冷宮裡的太監宮女,也人人都得了他的好。
可我那時眼裡隻有他。
我看不見這些。
我隻知道,他是冷冰冰的宮中,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
應了後來他冷冰冰的那一句:“那真是恩將仇報了。”
4
父親打了勝仗,卻愁容滿麵地回府時,是我剛從宮裡搬出來的第二天。
我難得釋放本性,坐在屋脊上看月亮。
“為父久不在京城,哪兒就知道誰家兒郎人品貴重?貿然讓你嫁人,這不是害了你一輩子嗎?”
他粗聲粗氣:“要我說,不如嫁給我手下的小將,能文能武,哪兒就比京城這些世家子差!”
我想起那些個鬍子也不刮的武將,一個激靈。
隨即懵懂地意識到:聖上不會許我嫁給一位將軍的。
新朝初立,武將權重,尤其是我爹和他一手帶出的親兵。
我甚至可能嫁不出京城。
我想得入了神,我爹還在說:
“雲娘,你可有什麼心儀的人?”
他的語氣內疚。
我便知道,這婚是非賜不可了。
恍惚中,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人。
我告訴爹:“那我要先去問他。”
寒梅樹下,十八歲的陸宴如微微笑著,傾聽我的來意。
直到我話音落下,他的麵色才沉下來,說出那句:“若你覺得你我確實相配,儘可去求聖上賜婚。”
我有些愣住,飛快在腦海裡衡量了一遍。
他是當朝唯一的長公主所生獨子,父親出身世家,又有狀元之才。
皇親貴胄,身份自是貴不可言。
更何況其人玉質金相、陽煦山立,是難得的君子。
而我爹是武將第一人,除卻做過土匪,如今也是位高權重。
在那一天之前,即便人人嘲笑,我也沒有真的覺得,我的出身會讓我抬不起頭來。
爹當年做山匪,是因為天下大亂,前朝賦稅苛重,遂帶著一村的人去山裡開荒種地,躲避流民官兵罷了。
唯一做過的壞事,無非是劫掠了幾個曾經為非作歹的鄉紳,為寨子裡的孩童做冬衣穿。
直到今上起義,三顧山門,他纔出山投靠。
且陸宴如既出言維護於我,我便覺得,他應當是跟我一樣,不覺得我的家世有何不妥之處的。
我生得也不醜,甚至在議論我的人口中,還得了句“虛有其表”的評價。
衡量過後,我笑得眼睛亮起來。
在他愣住的神情中,逐漸紅了臉。
次日,我爹便回了聖上,我意在他。
聖上猶豫片刻。
隨即頒下聖旨。
自此,梅園相見,是我最後一次得見京中最溫和的公子,陸家玉郎的笑臉。
此後三年,再深的情意,也在逐日的冷淡中碾落成灰。
開端錯在我。
我蠢笨、自信,聽不懂旁人的言外之意。
他原本應當與一個門當戶對的人成親生子的。
比如寧遠侯府嫡女傅婉那樣溫婉、才華橫溢的女子。
他們誌趣相投,大可吟詩作對,花前月下。
而非麵對我時的相顧無言。
是我耽誤了他許多年。
所以最後,我也不必假惺惺與他告彆。
5
連日奔波,我跟大哥終於到了西北家中。
二哥坐著輪椅,在門前迎接我。
他性格溫潤,這次一句也不問我失敗的親事,隻說了句:“回來就好。”
彷彿我隻是騎馬出了趟遠門。
到了晚間,爹回來時,摔了一個茶盞,沉默許久。
才終於放下怒容。
拋開過往,家人團聚,自然喜事一樁。
夕食過後,我們聚在一處給娘燒了紙。
爹才低聲道:“爹倒是想交出兵權,可皇上不會想背上苛待開國功臣的名聲。他如今,恐怕是夜不能寐了。”
四下沉默。
誰都懂爹的言外之意。
功高震主。
聖上對爹有情義,所以才糾結多年,到底要不要置爹於死地。
我知道爹不怕死。
可皇上想要的死法,會讓我們一家遺臭萬年。
子子孫孫,再也沒法抬頭做人。
大哥的女兒才五歲。
我笑了笑,扔出去最後一張紙錢:“比起死人,還是嫁人比較妥當。”
這次被休,雖然大張旗鼓,可聖上那時還在獵場圍獵,是不知情的。
爹寵愛孩子的聲名人儘皆知,留下我在京中,皇上多少能安些心。
如今我一聲不響地跑了,恐怕宮裡已經人仰馬翻了。
拖不得。
爹在逐漸變暗的火光中流下一行淚,狠狠抹了去,粗聲道:“雲娘,你若不願再成親,爹就算立馬揭竿而起,也絕不叫你受半點委屈!”
我心頭大驚,連忙製止:“爹!”
他彆開臉,哽咽聲時起時落。
如今新朝初立,將士們都是一路浴血奮戰來的。
就連今上,也在戰場上受過重傷。
那都是旁人家的兒女。
若非必要,他怎麼忍心拿命去填?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想成親的,爹。”
6
這次跟我定親的人,是個武將。
卻不是五大三粗的武將。
“放心吧,妹妹,他跟大哥不一樣,跟……跟陸家那個也不一樣。”
不一樣?
在軍營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愣住了。
沒有不修邊幅,也不是二哥那樣的文弱書生。
反而……反而像個江湖劍客。
一身利落胡服,長發高束,姿容俊美,眉眼間兼具邪氣和天真。
更重要的是,我們見過。
“是你?”
我失聲問。
他匆忙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劍,下意識藏在身後,才迎過來幾步:“是我?”
“啊,是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
五年前,他還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絝子弟,招貓逗狗,惹事生非。
一家子讀書人,卻養出一個混世魔王。
惹些小禍便罷了,偏偏大鬨宮宴。
那時,隔著一道開啟的門,男賓那邊喧鬨起來。
我正好跟他對視一眼。
他頓了頓,繼續把手中酒杯擲在桌上。
不消片刻,他就被暴怒的太傅父親喚人押了出去。
好在聖上寬容,隻是笑看著,並不追究。
自此以後,京中再無他的訊息。
可我那時並不關注他,也不在乎他到底去了哪裡。
卻原來在此處。
想起初見的場麵不太雅觀,我正猶豫自己多嘴,他卻滿不在意,眼睛亮亮道:“是來找我的麼?”
二哥冷哼一聲:“不然來找誰?”
7
中途沒什麼波折,婚事很快定下。
按照爹的計劃,由我新鮮出爐的未婚夫池硯,以爹麾下主將的名義,帶著三分之二兵符回京述職,向聖上求一個文官的職位留在京城。
這塊兵符,名義上是池硯作為我爹麾下大將,實際擁有的兵權,因為無仗可打,問聖上換一個文官當。
其實是我的嫁妝。
也是魏家的忠君之心。
我隻有一點不解。
“你為何會與我成婚?”
我畢竟嫁過一次人。
池家還是世家。
池硯卻答非所問,一眼也不看我。
“你說你不喜愛不修邊幅的武將,可我又不是,我喜愛整潔得很,長得也白。”
我摸不著頭腦,正要再問,他忽又開口:
“魏羨雲,我會對你很好的。”
我愣住了。
隨即沉默下去。
我對婚姻的期許,從少年時的兩情相悅,到隻求相敬如賓。
隻要我在那片房簷底下,是有歸屬感的,就好了。
雖仍不知道池硯為何跟我湊成了一對,可父兄不會害我。
加之我這段時日的瞭解。
他是個很好的人。
我們應當能過到一處去的。
可經曆使然,我仍然懷有一絲戒心。
畢竟,能被稱作好人的,早就有先例了,不是麼?
8
一切都十分順利。
皇上在收取兵符時,非但不提我私自離京之事,反而淚灑衣袖,道多年不見,很是想念我爹。
我遊刃有餘,對答如流。
寒暄許久,他悄無聲息地將兵符塞入袖中,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隨即真心實意道:
“是皇家對不起你,侄女。”
他大手一揮,封我做了郡主。
還順道訓斥了坐在一旁的長公主,說她不敬君上,私自休妻,目中無人。
罰了她三年俸祿。
長公主和太後臉都綠了,卻敢怒不敢言。
我沒有再看她們一眼,隨池硯出宮回家。
途中遇到長公主的馬車。
她掀開簾子,憤恨地看了我一眼。
她覺得我不該回京城。
可如今,她說什麼都不算了。
池硯目光冷然,不著痕跡地將我擋在另一側。
我們去拜訪他的家人。
出乎意料的是,池硯的家人也都對我很是滿意,半點也沒有介懷我上一段婚事的意思。
且和傳聞不同,他們待池硯分明萬分疼愛。
“這渾小子,真給他找到個好媳婦。”
金銀玉器,我迷迷糊糊,走這一趟,抱了一堆出來。
很快,便到了大婚當天。
鑼鼓喧天,萬人空巷。
大哥騎著高頭大馬,送我出嫁。
隔著漫天喜色,我恍恍惚惚,似又回到十六歲那年的春天。
我心懷憧憬,嫁給陸宴如那一天。
那時的婚禮,有這樣盛大麼?
我發現自己竟有些記不清了。
人群喧鬨,有人的呼喊聲也被蓋了下去。
拜天地,入洞房,四周寂靜下來。
有人卻闖進新房。
9
赫然是那個離開京城近半年的人。
陸宴如溫潤的臉白如鬼魅。
他風塵仆仆,一把掀起我的蓋頭。
待看清我的臉時,終於麵如死灰。
池硯也在此時推門進來。
二人無聲對峙。
我環顧一週,站到池硯身邊。
陸宴如雙手開始發抖,齒關打顫,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
“我進城之後,聽說將軍嫁女,我在想京城還有哪位將軍。”
“一想,還真有許多,有女兒的更是不少。”
“可人人都說,那將軍姓魏。”
他眼神空洞,閉了閉眼,聲音逐漸帶了哭腔:“姓魏的將軍,還有這樣大的排場,可不就隻有一位?”
“可雲娘,你是有夫君的。”
“你怎麼能另嫁旁人?”
我突然覺得可笑。
休書是他寫的。
西北一個來回,已經三個月過去。
他此時跑來問我,為何另嫁他人。
我審視著這個人。
十六歲後,我再也沒見過他的笑臉。
即便到了此刻,他仍舊是居高臨下的。
我輕聲說:“我家不需要我守活寡。”
又說。
“回去吧,郡王殿下,休書是過了明路的。我心計深沉、言行無狀,還一直無所出,京城人儘皆知。”
休書寫得明明白白。
不用說,能這麼廣為人知,肯定是公主府乾的。
沒成想陸宴如神色一愣,忽而驚惶道:“什麼休書?”
我抬手,碰了碰隱忍已久的池硯的腰。
陸宴如就這樣被趕了出去。
新婚之夜,鬨成這樣,我有些愧疚,正要低頭道歉。
池硯卻突然問:“若此事確有誤會,魏羨雲,你會不會回頭?”
我氣笑了:“我是拿婚事當兒戲的人麼?”
隨即一把將他推倒在床,惱道:“你還洞不洞房了?”
他眼睛眨了眨。
燭光底下,臉頰逐漸紅透。
鴛鴦共枕,一夜好眠。
10
那塊兵符果真極有價值。
池硯很快入戶部做了員外郎。
我大婚後不久,大哥就出發回了西北。
正在傷感時,池硯站在我身側,與我一起目送他離開。
“等再過些年,我們一道去江南團聚。”
等邊關徹底安穩,聖上徹底心安。
等池硯有足夠的政績,能夠自請外放。
這一刻,我們默契地知道對方言下之意。
與我想象中的婚後生活不同。
池硯待我極好。
好到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愛跑馬,他不嫌我不夠貞靜,反而在京郊幫我辟了馬場。
爹和哥哥們送來的寶馬,他請了專人照看。
我拿不好繡花針,他笑嘻嘻說:“剛好多給針線房的嬸嬸們工錢,我穿衣可不老實了,一季要換好多,在軍營時可受嫌棄了。”
我不知所措,他隻管貼上來。
沒有什麼初一十五的規矩,他日日與我同吃同睡。
太傅公爹和婆婆也瀟灑隨性,從不讓人早起請安。
不知從哪兒聽來我喜愛海棠,池硯親手鏟平了院裡的梨樹。
為我種下一院海棠花。
我突然想起在公主府的三載光陰。
一草一木,從我搬進去,到被休出府,沒有半分改變。
房前屋後,不是竹林,就是梅花。
都是陸宴如喜愛的。
那兒從沒成為我的家。
可如今,這裡就是我的家了嗎?
我有些惶恐。
在池硯又一次笑著看過來時,我不自覺,倉皇彆開頭去。
婚後第三個月,我們若有若無開始冷戰。
11
京中的事仍舊不新鮮。
出門參加宴會時,往昔針尖對麥芒的貴女大都已經成親,知道了體麵,不再當著麵刺我。
隻是免不了議論幾句,無非還是那一套——我爹的土匪出身,我不夠規矩的行禮姿態。
往常池硯沒有一次不來接我,常常引來眾人欽羨。
說他潔身自好,專一深情。
如今,他已經不是那個一事無成的紈絝子,我也不是獨自在京為質、父兄前途未卜的野丫頭。
他俊美出眾的容顏逐漸為人大膽提起。
今日,是他第一次不來接我。
外頭下著大雨,今日出門的馬車,為了避暑,隻掛了輕薄的紗帳。
我有些著急,卻不動聲色。
等到最後一個人踏出莊園的大門,雨霧之中,才突然出現一架馬車。
我不自覺放鬆下來,正要展顏迎上去。
卻隻見一人衣白如雪,撐開一把青傘,緩步下來。
公子如玉,隻是眼神清冷。
“我不是池硯。”他說。
陸宴如。
我捏了捏袖子。
成婚那日一彆,我再沒見過他。
但是聽過他的訊息。
聽說他在家大鬨,向來溫潤的人,把一整個院子砸得稀爛。
長公主去勸,他卻將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再出來時,恍若無事發生,遵從聖意,入朝為官。
他現在看著我,唇邊帶笑,眼神卻是冷的:“彆再等了,池硯今日下值晚。”
我突然反應過來什麼,死死盯著他。
或許我的眼神太過傷人。
他微微閉了閉眼,眼角有淚光閃爍。
“池硯沒告訴你嗎?我如今,在戶部做侍郎,是他的頂頭上峰。”
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道:“池硯沒有做錯任何事,你恨的是我,大可不必針對他。”
他卻是不可置信:“我恨你?”
我皺眉:“否則呢?”
他笑出了聲,恨恨道:“我倒寧願我是真的恨你。”
雨漸漸大了。
我不想再跟他在這兒打什麼啞謎。
“你有什麼話就直說,我沒心思在這兒跟你糾纏。”
或許我從未用如此不客氣的語氣與他說過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休妻的事,我根本不知情,也不算數,你跟他和離,我會娶你。”
我覺得萬分荒謬。
“休書是你寫的!我既知自己一廂情願,便沒打算再委曲求全。”
“如今局麵,不是你一成親就想好的嗎?你的傅婉姑娘,知道你此刻在這兒糾纏於我嗎?”
他的臉倏然蒼白。
我卻是笑了。
三年婚姻,他可曾待我好過半分?
12
洞房夜,他連我蓋頭都沒掀,就獨自跑到彆院飲酒。
那時無知,我以為他隻是不適應已經成親的事實。
便笨手笨腳,為他裁衣納鞋,努力討他歡心。
是的,我知道他不喜愛我。
可我也知道,他沒有彆的喜愛的人。
在我看來,他既同意我去求賜婚,便是回應了我的喜愛。
朝心愛的人多走幾步,討心愛的人歡心,有什麼不對呢?
可我裁衣太醜,納鞋也不合腳。
幾年過去,他沒有穿過哪怕一次。
我便為他打理起居,事事親力親為,茶湯的溫度和顏色都是最合口的模樣。
成婚第二個月,我被長公主叫去問話,質問我嫁進來後,陸宴如為何不著家。
罰我跪在廊下一下午。
他從外麵回來,撞個正著。
於是心生惻隱,為我求情。
那一夜,他與我圓房,暫且堵住了公主府悠悠眾口。
我欣喜極了,正要小心翼翼提出,能不能讓我在院裡種一株海棠。
他卻冷冷道:“從此以後,初一十五,我會回房,其他日子,便不用再等。”
我愣住了。
歡情的熱氣忽然散儘,渾身發冷。
我意識到,我好像誤會了什麼。
他卻沒有給我想清楚的時間。
次日一早,他便再度搬去書房。
我又想,或許世家大族,跟我們草莽出身的人不同,夫妻不能同吃同住,而是各有居室。
可我仍是失落。
直到成親一年後,京城突然流言四起。
道陸宴如與寧遠侯嫡女傅婉過從甚密。
我渾身僵硬,跌跌撞撞去問。
“你要納妾麼?”
他頭也不抬:“現在不納。”
“傅婉怎麼辦?”
他回:“她不會給人做妾,況且我們君子之交,沒有私情。”
我緩慢眨眼,聲音很輕。
“你還記不記得,宮宴之上,第一個出言侮辱我出身的,就是她?”
他終於抬頭,直視我的眼睛:“她有哪一句說錯了麼?”
出身貧賤,不擇手段,粗鄙無禮……
是這樣嗎?
他原本也是這樣想的?
我失魂落魄,轉身欲走。
他不疾不徐,補上最後一句:“我原本該娶的人,說不定就是她這樣的女子。”
我這才知曉。
陸宴如,他從來沒有想要娶我。
他有自己的心上人。
13
如同當頭棒喝。
此後兩年,我足不出戶,被關在府裡學規矩,學體統。
我的夫君除了讀書,便是會友。
我也不再主動出現在他麵前。
我毀了他的姻緣,應當感到羞愧的。
後來。
關於傅婉的流言,一句不少地傳進我的耳中。
我想他是恨我的。
也瞧不起我。
作為妻子,我沒有得到半點愛意、尊重。
海棠花終究是沒有種下。
我逐漸萎靡下去,想念外頭廣闊的天、遼遠的地。
陸宴如或許有幾分內疚,回府的次數越來越多。
我看著他的臉,卻好幾次忘了,他曾經為我說過話。
如今,他跟瞧不起我的人兩心相許,人儘皆知。
可他終究不是很壞的人。
他發現了長公主一直磋磨我。
與她起了幾次爭執,他發現我沒有再用求助的眼神看著他。
夜間回房時,他欲言又止,似乎要說什麼,卻被我堵了回去。
“我累了。”我說。
他卻又生了氣。
“怎麼,成了親便不裝了嗎?”
我懶怠答話,閉上雙眼。
第三年初,我的生辰。
收到陸宴如送的第一件生辰禮。
——一根金簪。
俗氣,但值錢。
合乎我的身份。
溫潤如玉的陸郎君,在我這裡,已經變得萬分刻薄。
在長公主又一次在他不在府時譏諷道“若非賜婚,我兒合該休了你”時。
我答得又快又輕:“好啊。”
她不屑的神情來不及收回:“你知道就……”
變得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我嚥下那口不合口味的飯菜,慢悠悠道:“那您就讓郡王休了我。”
她厲聲道:“我兒的休書在你入府前便已寫好,若非他心善,可憐你剛成親就被休棄,難以再嫁,你早該滾出公主府的大門。”
聽了這話,我的心還是疼了一下。
可我隻是笑了笑。
陸宴如最近幾乎是日日回府了。
我以風寒為由,住到了偏房。
他夜間會來門口站上一會兒,推不開門,卻每次還要推上一推。
我不看,也不問。
直到秋天,我正苦惱自己不回房的理由找得太偏。
他突然主動跟我提起傅婉。
眼神緊盯著我:“我要跟她去一趟江南。”
我低頭練字。
“嗯。”
他語氣有些低落:“要數月纔回。”
“好。”
最後,這個隻在我麵前有刻薄一麵的郎君,不出所料地補上最後一句:“待回來後,我會入朝為官。江南路遙,卻風景獨好,以後怕是再也去不得了。”
我還是點頭,表示理解。
一邊想:西北也很好。
我想我的父母兄長了。
娘葬在西北,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去看過她。
他突然生了氣,拂袖起身,卻還是破天荒耐著性子,聲音一如當年溫和:“你等我回來。”
這一次,我沒有應。
他卻低頭,唇在我發間碰了一下。
“我們以後,就這樣好好過吧。”
可我沒有等他。
在他出發一個月後,便在長公主又一次因我學不好繡活而震怒時,毫不猶豫地接下那封休書。
自此,一彆兩寬,各得其所。
我不知道他為何還要來糾纏我。
14
雨越下越大。
“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我是無心之失,在公主府生熬數年,不敢說贖罪,卻也是筋疲力儘。”
“你若覺得休了我還不夠,我可以補償。”
我誠懇道:“郡王,不要為難我夫君。”
說完,我轉身走進雨中。
下一秒,有一人聲音傳來:“羨雲!”
是我冷戰多日的夫君,池硯。
幾乎是同時,我的眼睛亮起來。
他緊趕慢趕,來接我了。
池硯連聲抱歉,說誤了時辰。
我隨他上了馬車。
不曾留意,被無視的那人,傘突然掉到地上。
渾身很快濕透,立於蒼茫大雨中,聲音迷惘:“不是這樣的。”
“……雲娘。”
15
陸宴如像是瘋了。
拚了命給池硯找麻煩。
我勸池硯,要不辭官算了,他卻搖頭:“我剛進軍營時,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這點程度算不了什麼。”
莫名冷戰又莫名和好後,他不問我為何冷淡,反而變得愈發粘人。
即便日日被拖到月上柳梢才下值回家,也不耽誤他爭分奪秒跟我待在一起。
隔三差五,不是首飾,便是奇書、馬鞍,常有禮物給我。
日子每一日都過得新奇。
窗外的海棠,逐漸枝繁葉茂。
可想明年春天,該是怎樣的盛景。
漸漸地,我試著放下過往,與他越來越親近。
哪知陸宴如越來越瘋。
三月之後,池硯再一次天下黑了還未回家。
我起初還坐得住。
直到子時過去,他仍未回來。
不祥的預感湧上來,我當機立斷,牽了馬要出門尋他。
結果剛一開門,陸宴如在那裡等我。
麵無表情:“池硯以戶部的名義,在豫州私征賦稅,已經下了大獄,回不來了。”
他再三給我夫君使絆子時,我都沒想將他如何。
因為池硯說過,我們很快就可以到江南去,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此時此刻,我卻再也沒忍住一個耳光,扇得他偏過頭去。
“你非要我們的命嗎?長公主府勢大,可太傅府也不是泥捏的一群假人!”
他不怒反笑,粗魯地握住我的手腕:“你不信是吧?你以為他每日給你帶回去的奇珍異寶,又是哪裡來的?他在家不受寵,俸祿又不多,除了此道,再沒有來錢更快的手段!”
我原本焦急萬分,聽完這話,卻突然平靜下來。
陸宴如撒謊。
在他主動提出,要帶我去見池硯時。
我還是應了。
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在擔心池硯。
隻是沒想到,陸宴如平靜的外表底下,已經瘋到這種程度。
他囚禁了我。
16
被關在京郊彆院的第四日,陸宴如仍舊在傍晚準時回來。
我終於心平氣和跟他說話。
“為什麼這麼對我?”
他坐在我身旁,看著院子裡幾個大坑。
那兒原來種了些梅樹。
“我討厭過你。”
我知道。
他的語氣逐漸飄渺起來。
恍惚中,彷彿又回到那年春天。
十八歲的陸宴如,年紀輕輕,便已才冠盛京。
他誌向遠大,所有的規劃,都指向首輔之位。
哪知被一個維護過幾次的女子,求了賜婚。
他知道,比起自己的才乾,他的皇舅舅更在意江山穩固、功臣效忠。
我是大將軍的女兒,我爹是武將之首,那麼,我就絕不能再有一個位高權重的夫君。
他的前途突然變得渺茫。
抑製不住地,他對我產生了惡意。
他不知道我沒聽懂那句話。
他以為我是故意為之。
因此婚後,他對我萬般冷淡,甚至授意奴仆在我跟前嚼他跟傅婉的舌根。
“我以為看到你同樣痛苦,我會感到快意。”
“可我沒有。”
“我一邊覺得自己虛偽、卑劣,一邊又覺得,如果就這樣低了頭,那你故意去求的賜婚,就真的成了圍困我一輩子的枷鎖。”
他抬了抬手。
我才發現,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起了毛邊。
剪裁彆扭,針線粗陋。
分明是我當年手筆。
我不說話。
他自嘲地笑了:“我跟傅婉從來就沒什麼,不過點頭之交。那些傳言,外頭根本沒有。”
我瞭然。
是單給我一人聽的。
有他的授意,恐怕也少不了他母親的推波助瀾。
可那又如何呢?
我早就已經不難過了。
“那趟去江南,與傅婉隻是順路。雖說傳言不廣,可到底破壞了她的名聲。她要去江南成親,恰好我要去拜訪老師,我受她家人所托,護送她一程。”
“原本,我想,我這次回來,就放下那些不甘,與你好好過吧。我分明第一眼見你,就是在意你的。”
窗外雨聲漸起。
“再回來時,我想起成婚三年,我沒有送過你一件像樣禮物,不像彆人家的相公。於是繞道去了東南,耽誤了兩個月,帶回許多珍貴東珠。”
“我沒想到,剛進城門,便遇上你大婚另嫁。”
我點點頭:“休書確然是你寫的。”
他不否認。
因為他曾經真的怨我。
可如今,他休了我,再也不是帝王心頭的雞肋。
前途光明,一片坦途。
沒必要再糾纏不清。
見我並無動容,陸宴如終於紅了眼眶。
他低下頭,輕聲說:“池硯想得倒美。”
我才知道,他以我相脅,逼迫池硯跟我和離。
“你真是瘋了!”
17
我知道,這段時日,陸宴如也不好過。
每次來時都一臉疲憊。
彆院的下人私下議論,說他怨恨母親私自替他休妻,母子倆如今關係冷淡,時常爭吵。
我找準了規律。
隻有他來時,奴仆們會退到外頭,不打擾我們相處。
平常則是將我看管得無孔不入。
終於,在半個月後,我找到機會,跟陸宴如月下小酌。
相識多年,這是我們第一次這樣坦蕩、平和地坐在一起。
月光底下,我帶他上了房梁。
他沒站穩,搖晃了兩下,臉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往後,你愛做什麼都好,我絕不乾涉,池硯能做到的,我也能的。”
酒過三巡,酩酊大醉。
他躺在我身旁,嘟嘟囔囔:“我是騙你的。”
“池硯……沒有做那些事。”
他緊握住我的衣袖不放,以為我跟他同樣醉了,下意識要過來摟住我。
生怕我掉下去。
我笑了笑。
他果真半點也不瞭解我。
更不瞭解我的酒量。
我將他帶了下來,放進屋中。
隨後轉身去了馬房。
月光指路,一路奔向城中。
在半途,我遇到一臉焦急,趕著馬車往彆院跑的池硯。
多日的擔心落到實處,看著他憔悴的模樣。
再也忍受不住哭出聲來。
他更是喜極而泣,上前緊緊抱住我。
等冷靜下來,一番分辯後,他冷下麵容:“陸宴如該死!”
我搖了搖頭:“去陛下跟前參他一本吧。”
至於彆的,就不必了。
方纔離開之前,看似沉睡的他突然開口:
“池硯是個很好的人。”
“他寧願自毀前途,也不願跟你分開。”
“我不搶了。”
我頓了頓,頭也沒回走了。
卻終究看見那滴晶瑩淚水。
“他不會再來為難我們。”
池硯有些不忿,卻還是尊重我的決定。
18
次月初,陸宴如被聖上貶去豫州。
沒人知道是因為什麼。
而池硯也在朝中更進一步,行事變得雷厲風行。
在一個氣氛恰好的午後,我問他:“你和我有什麼前緣?”
他滿不在意地一笑:“你入京那日,在街邊救了個因為追趕逃跑的蛐蛐,差點被馬蹄輾過的紈絝子。”
那時的他,空有容貌,卻厭倦官場爭鬥,不願科舉入仕,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富貴紈絝。
可我沒有說他半句不好。
把蛐蛐一起遞給他時,還笑了笑,說下次不該這麼乾了,山上蛐蛐多的是。
後來,宮牆將我們隔在兩端。
我對生活的惶恐,讓我忘掉了這個人。
而他再也沒有與我說話的機會。
此後,他在京中的壞名聲,大都是因為聽到有人議論我的出身。
他不願影響我的名聲,找了各種藉口,看似惹事生非,其實將人都收拾了一通。
太傅大人表麵訓斥於他,私底下卻隻讓他收斂些,免得惹來禍端。
離京前最後一次見我,是因為聽到世家子羞辱我的行事禮儀。
他當眾發難,大鬨宴會,惹怒了父親。
索性投奔西北軍,征戰還未平定的北夷。
“我還以為你出身武將家庭,會喜歡將軍呢。”
沒想到我喜歡上了溫潤公子。
在我爹問我,是否考慮他的麾下時,我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他十分難過,拚了命去掙軍功,閒暇時都在讀書。
終於得到了我爹的認可。
恰逢我被休,剛給家中傳信,他便得了風聲,與我父親商量了這樣一出。
他笑得燦爛,妖冶俊美的臉上,是一種格格不入的開朗:“老天終究沒有薄待於我。”
我定定看著他,心中一片柔軟。
“我明天要去跑馬,還想玩蛐蛐麼?”
他皺了皺眉,想起還要上朝,一臉不如意。
我輕聲說:“我給你抓幾隻回來。”
他才又喜笑顏開。
五年之後,池硯自請外放,我們一家團聚江南。
而另一邊,陸宴如因為政績卓然,重回京城。
兩邊的馬車,恰好擦肩而過。
正如當年他捧著東珠回來,路過花轎,徹底錯過我那一天。
又三年,長公主薨逝。
陸宴如丁憂,在江南,我們遙遙見了最後一麵。
我兒女雙全,他終生未娶。
昨日種種,消散如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