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記年 第第 100 章 這次，我決定賭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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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我決定賭上所有……
蘇木低下眉眼,
之前她不止一次想殺了張少昀，此刻聽到他死去，卻感覺不到暢懷。
唯有一歎。
歎這世間諸事多麼荒誕可笑。
“鄭鈺呢？”蘇木突然開口問他,
“原青安城縣令,
鄭鈺鄭大人如今何在？”
金佛寺的明空大師亦不知鄭鈺下落，無法告知她情況。
鄭鈺被捕，是朝廷發現他和杜仲之前交往甚密,
蘇木認識他情有可原，楊霄並不意外。
隻是,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兩年前已被處決,
族中男子皆被流放，永世不得歸，女子或為奴，或,
為娼。”
蘇木驟然緊咬嘴唇,
悲痛湧至心頭,
她以為朝廷卷宗未得,
或許，鄭伯伯一家能得以倖免，可他們還是冇能躲過,
如明月清輝般的鄭夫人,
怎會忍受如此屈辱。他們的女兒，今年也不過十六歲,
總是叫她姐姐的小姑娘，有和她父親一般的傲氣，也有母親的一身清骨,
受辱至此，絕不會低頭茍活。
不知過了多久，蘇木聽到楊霄胸膛傳出的心跳聲，回憶中斷，她忍下心中悲傷，扯開楊霄的手，轉身朝破廟走去。
她踏進廟中，將小孩從桌上抱起，男孩很輕，瘦骨嶙峋，身體內的血不斷從刀口流出，近乎流儘。當時他該有多疼，又有多無助，被逼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被他人淩辱。蘇木把孩子放在婦人身邊，將兩人依偎在一起，隨即拾起一塊木頭，裹上破布，將其放在火堆餘燼中點燃，拿在手裡。
楊霄看向廟裡，躺在地上死去的人們麵容消瘦滄桑，衣物破舊不堪，不難猜出他們的身份。
他不知蘇木要做什麼，隻見她舉起火把，站在那，似乎是思索。須臾，她走向屋內各處，將堆積在那的木柴全都點燃，柴火乾枯易燃，不多時，大火熊熊燃燒，火舌飛躥，直往屋頂上而去。
蘇木像是冇有感覺，神情麻木，繼續點火，很快火勢將她包圍，楊霄心裡一驚，想也冇想衝進去將她強行抱拽出破廟。
他緊緊抱住蘇木，生怕她再進到廟裡。蘇木冇有反抗，她擡頭淡淡看一眼楊霄，他眼中的驚慌未散，而緊抱著自己的雙手冇有鬆開的跡象，她也不做掙紮，收回目光，將手裡的火把扔到火中，輕道一句：“放心，我不會死，至少不是現在。”
“你要做什麼？”楊霄不知蘇木這麼做意在何為，隻知見她置身於火光那刻，他真的怕了。
廟裡死去的難民，被蘇木殺死的兵差，無疑，是這些兵差殺了那些人，蘇木纔會動手。她明知道殺死朝廷兵差，必然會引起注意，她不會願意自己的行蹤暴露，這樣隻會對她不利。可蘇木還是這麼做了，將兵差殺死，而不是避開。
蘇木這副樣子讓他感到陌生，像是變了一個人，是他完全不認識的人。她眼中冇有報仇後的釋懷痛快，冇有憤恨，他看不出她的想法，猜不透她要做什麼，哪怕他清楚蘇木是要攜帶卷宗來西北找尋楊家軍，率領他們為清風寨報仇。可除了這之外，他總感覺，蘇木要做的事不僅限在此，而她那句“我不會死，至少不是現在”也讓他惶恐不安。
蘇木看向廟裡的人，他們的目光全都朝向門外，生前都還記掛讓自己逃，擔心自己回來亦會遭遇不測。她冇有辦法，也冇時間將大家埋葬，唯有以此方法送他們一程，也好過拋屍荒野，讓林中野獸將他們撕扯啃食。
楊霄問她要做什麼，是啊，她要做什麼。
她答應過他們，跟他們說要好好活著，再等等，等到天下太平，盛世安穩，他們就能重新過上好日子，不會再有饑餓，也不用再忍受寒冷。
她跟大家允諾過的，那時的他們眼裡滿是希冀，他們是那麼的相信自己，對她所說的話深信不疑，黯淡的眸光重新散發出光芒，他們臉上的笑帶著期盼，真誠。
可是……
“我要還他們一個公道。”蘇木一字一句，“我要讓天下百姓有屋可住，有衣可穿，有糧可食，不必終日活在恐懼之下。我要讓世人帶著對生的希望度過每一天，死前都能是笑著，帶上滿足離開，而不是絕望。我要讓眾生能夠有尊嚴有氣度地活著，不必再為一口飯而被人殘忍殺害。我要天下太平，盛世安穩，百姓富足，這就是我要做的。”
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不容置喙。
她無非隻是想讓他們，還有如他們一般的人，在這世間都能夠好好生活，不會再有逃荒，饑餓，寒冷，被迫背井離鄉，客死異地。
她迷茫過，害怕過，不知所措，找不到方向。當年回到清風寨，日子過得貧困艱難，她不在乎，她隻要大家活著。那時的她，每天想的都是如何保全大家，可後來，她一個人也冇能保住。
她也曾放棄過，幾度想就這麼死去，不管不顧的死去，世間諸般苦難皆與她無關。可每一次都死不成，她還是不敢，杜仲留下的遺願還冇完成，大家臨死前都讓她活著，她不能辜負，也不能就這麼放棄，放棄所有，了無牽掛地死掉。可讓她獨自活在這世上，如此痛苦，如此絕望，舉目望去，她冇有親人了。
後來，在避世無名的村落，她再次見到了羅群叔叔，得知這些年始終困擾自己的那些事，那些真相。她不再彷徨害怕，堅定自己所要做的事。
回到清風寨，麵對已成為廢墟，被白雪覆蓋的寨子和大家的屍骨，她還是倒下了，倒在了那片冰冷雪地上。那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可是，世間再無清風寨。
大家不願她死去，進入她夢中，將她喚醒。
這一次，她不會再任由自己倒下，她要完成杜仲生前遺願，楊閔將軍當年留下的囑托，她要替他們去實現。
這世間的不公，無辜百姓在亂世下生存的悲景，當朝者的無所作為，暴虐無道……她都看到了，看在眼裡。
“要完成這一切，我必須先殺了你。”蘇木抽出彆在腰間的，張少昀送給她的護身短刀，鋒利的刀尖抵在楊霄胸口上。
“為什麼？”楊霄被蘇木的話震住，在刀尖刺入之時，抓住她的手腕，“為什麼要先殺了我，才能完成這一切？我不明白，卷宗一直在你手裡，為何現在纔去西北？”
不管是杜仲，還是她，以他們的武功和智謀，要繞過朝廷追捕，尋得楊家軍不是難事。杜仲他無法猜測，但蘇木，她明明有機會可以逃，卷宗在她手中，隻要找到楊家軍，就能夠為清風寨報仇，她卻不這麼做，而是和倖存下來的幾人在寨子艱難生活，他想不通。
蘇木要殺他，理由可以是騙了她，是他帶人前去清風寨，殺了大家，是他把她帶去上京城，親手將她送入大牢，害她受儘折磨，幾次差點死去。可偏偏她所說出的話，與這些都無關，她所想的，所要做的事，全都是關乎百姓。
不應該是這樣的，蘇木到底在想什麼，或者說，蘇木在隱瞞他什麼。
蘇木：“你說的對，要是知道會發生這些事，當初就該殺了你。”
楊霄聽出了這話還有另外一層含義，但他想不明白。
“蘇木，你把卷宗交出，暗線歸於朝廷，西北之困便會迎刃而解。西北安穩之後，皇上也會著手解決百姓之苦，你所說的，所期望的，皇上都會實現，你為何不願告知卷宗下落？為何還要冒著生命危險執意去往西北，難道你要和當年的楊閔一樣謀反嗎？”
話音剛落，楊霄臉上頓時泛起火辣辣般的痛感，蘇木右手廢了，但這一巴掌，用了極大的力氣。
“楊霄，你身為楊閔將軍的兒子，謀反二字，不該從你口中說出。”蘇木縱使氣惱萬分，臉上仍是漠然。
楊霄將嘴角的血跡擦掉：“既然你知道我是他兒子，楊家軍為他所有，我作為他唯一的兒子，為何他不將卷宗留給我？而是交給杜仲？杜仲死前交給你，而你卻一直隱瞞？為什麼？蘇木，你告訴我。”
他強行抓住蘇木的手，想要答案，想要從蘇木口中得到他一直想要的答案，為什麼當年他父親冇有把卷宗留給他？為什麼蘇木始終不願告知？在寨子時，每次張少昀直麵逼問，甚至拿眾人的命威脅，蘇木從來都是否認，他幾次試探，蘇木也說卷宗不在她手中。
如果蘇木冇有卷宗，她就不會來西北。可為什麼，她之前明明可以來西北，是為了寨子的那些人嗎？她一旦離開，朝廷絕不會放過明叔他們，而留下，隻要她在，就能拖延，以她的命來保住她的家人。
蘇木扯開楊霄抓緊自己的手，她累了。殺死那些士兵，耗去她大半力氣，膝蓋很疼，胸口處也很脹，很難受，讓她喘不過氣，無法呼吸。
為他們報了仇，可她並冇有感到複仇後的快意，隻覺得悲涼。不管她怎麼殺掉這些兵差，死去的人都不可能再活過來，他們也看不到凶手死去。
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們眼裡見到的，是站在他們麵前露出輕蔑鄙夷，將他們殘忍殺死的劊子手，他們感覺到的是尖刀刺入體內的劇痛，是麵對生命逝去的絕望。
不甘，悲憤，害怕，恐懼，眼睜睜看著他人和自己被殺死，卻無能為力，反抗，換來的是手無寸鐵的他們被刀劍劈砍，刺穿，這纔是他們死前的感受，而不是報仇後仇恨得到瓦解的釋然和放下，那是還活著的人的想法，不是他們的。
周身疲憊席捲而來，蘇木背靠寺廟外的老樹坐下，她太累了，身體上的疲倦，內心的無力，以及摸上膝蓋的這一瞬，她想，她要走不動了。而身上的傷病，隨著她坐下的動作一時全然發作，疼痛瞬間蔓延全身，額上沁出了冷汗，背後冷意不斷，嘴唇被咬得發白。
能不能在自己倒下之前，將計劃完成，她不知道，而她想要做的事，怕是難以實現。
從青安山離開，前往西北的這一段路程，無論多麼艱難險阻，她從未懷疑過自己會做不到，然而，現實卻給了她一個沉重打擊。周邊全都是大燕的士兵，以及站在自己麵前的楊霄，這次他記住了，將胸口的短刀拔出後，冇有扔掉，還回給了自己。
換成以前，她要從這些人圍攻中殺出不是難事，可眼下她連站久一點都難以做到。膝蓋處的隱疾所帶來的傷痛和影響再也無法忽略，從水牢出來便時時刻刻都在折磨她，提醒她。
“蘇木，”楊霄半跪在蘇木跟前，想不通她為何要如此執著藏匿卷宗，但他深知蘇木的脾性，她不願說的事，這輩子他都不會知道。蘇木剛纔所說的話讓他耿耿於懷，為何要殺了他才能完成計劃？他看著蘇木的雙眸，“如果我冇想錯，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蘇木與他對視，不承認，亦不否認。
楊霄心裡一沉，把短刀放到蘇木手中，握住她的手，意思很明顯。刀在她手裡，隻要她想殺他，可隨時動手，這次他不會再反抗。
“若這事與我有關，而我的死能夠幫你完成心中所願，蘇木，那你便殺了我。”
他不再強求想要知曉蘇木內心所想，那些想不通的，想不明白的，無法得到解答的，或許一輩子也無法得到答案，若是如此，他便放棄。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蘇木。
刀刃上點點血跡並未擦去，她要殺楊霄，此時就是絕佳的機會，隻要她想，便能了結他的命。
她不曉得楊霄為何會突然轉變，也不知他這句話有幾分真假，他是不是真的不會反抗，還是故意這麼說，但她清楚自己心中所想。
她冇有選擇。
“楊霄，”蘇木握緊刀，卻冇有舉起手。她擡頭，看著他，“你不是想要知道我為何要殺你，還一直不肯將卷宗交出嗎？讓你的部下全都退下，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若不是身體支撐不住，讓她動搖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會破釜沉舟，放手一搏，被迫走上另外一條路，一條讓她無法回頭的路。
她不再執意要殺楊霄，相反，她要賭一把。
杜仲，我不想大家白白犧牲。這麼做是對是錯，我不知道，我隻能最後搏一次，如果失敗了，你會不會原諒我？
你會的，對不對？
你最疼我了。
這次，我決定賭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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