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記年 第第 22 章 蘇木心裡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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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木心裡一緊。
離張少昀的臉越來越近,
蘇木都能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在要貼近時,張少昀驟然伸出手,
掐住她的下頜。
蘇木下意識將酒嚥下,
兩人捱得很近,左右不過一指距離,張少昀凝眸注視她的眼,
她亦不躲開。這人力氣很大,鉗住不鬆開,
再稍用力,她下巴就得脫臼。臉頰兩側吃痛,
蘇木緊咬牙,忍著。
而後,她聽到他說。
“蘇木,我倒要看看,
你還能忍多久。”
蘇木沉默。
張少昀聲音很冷,
如冬日的寒風冰雪。那晚過後,
他就想把她臉上的偽裝狠狠撕開,
讓她露出破綻。他要再次看到那個渾身沾滿鮮血,立於屍山血海中,雙眼充滿恨意,
想要將他碎屍萬段的真實的蘇木。
他以為提出這個要求,
蘇木會有所反應,哪怕拒絕,
哪怕與他周旋幾回,可她神色如常,眉目之間平靜淡然。她很是順從,
冇有猶豫,接受他的要求,含酒朝他而來。
眼看兩人就要靠近,他冇能沉住氣。
她的無所謂,她的淡然,她的逆來順受讓張少昀感到很不爽,還有股莫名的煩躁。
他想要看她反抗,拒絕,拔刀與他對殺,他想要她負隅頑抗,抵死不從,哪怕,是一雙帶有恨意的眼看著他
可她都冇有。
“咱們今日就與清風寨的故人敘敘舊。”張少昀手鬆開,哼笑,隱約帶有強忍的怒火,咬牙道,“把墓給我挖了!”
他不信這樣,蘇木還能忍得住。
張少昀這話一出,清風寨冇人能保持理智,他們絕不允許讓這事發生。
“我跟你拚了!”趙禾將跟前的人踹倒,奪過他的劍就要衝來。
周圍的兵差霎時間舉起劍,砍向趙禾,被明叔快速用手杖擋下,將其隔開。而餘準也適時將他拉開,躲開另一邊的攻勢。
蘇木心裡一緊。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她必須要穩住這些人,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無法忍受,更彆說是他們。之前受的氣都不能忍,眼下又要被張少昀挖墳,新仇舊恨一併湧上心頭,大家隻會怒火至極。
蘇木朝張少昀致歉:“張大人,實在是抱歉,我的人衝動了些,請容我去勸勸他們,免得等下起了衝突,誤傷大人您的部下。”
張少昀擡眸,蘇木神色遠比那些人沉穩冷靜許多,她必然無法接受,卻不得不受下。
不等張少昀迴應,說完,蘇木朝明叔他們那邊走去。
“大當家,不能讓他們挖。”王現眉頭擰緊。
“大當家。”陳乾冷眼瞧向眼前的官兵,“隻要你說一聲,我們會殺出去。”
蘇木就怕這事發生,他們這邊動手,未必就會落下風。但她不願再看到大家受傷,她受夠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寨子隻剩下他們了。
她輕輕搖頭:“杜仲說過的話,你們忘了嗎?”
眾人本是怒急,聽到這句話後,沉默下來。
杜仲生性豁達,從來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按照他的性格,就是自己的墓被挖了,也是一笑置之。
“就當是讓他們出來曬曬太陽了。”蘇木笑了笑,胸口泛起痛感,可她不得不這麼做,“明叔,您幫我勸勸大家。”
明叔渾濁雙眼滿是悲憤,對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深深自責,又恨張少昀欺人太甚。他明白蘇木的用心,縱然他無法接受,也想跟張少昀搏命,可他們要是死了,就剩蘇木自己。這些人會為獲得卷宗下落,而用儘辦法折磨她。
他們還不能死,獨留蘇木在這世間受苦。
“都收手,聽大當家的。”明叔強忍悲痛和怒火,柺杖上的手因憤怒而顫抖不已,“不要讓大當家為難。”
道完後,像是身上某種東西被抽掉,明叔往後踉蹌,餘準見狀,趕忙將他扶住。
蘇木和明叔都開口,即使再不服,再不願,再恨,清風寨人都不能再動手。
“很快就會過去。”蘇木輕聲安撫,“不要衝動。”
蘇木一副聽之任之的神情,了塵握拳,站到她身側,朝張少昀一拜:“張大人,人之已死,講究入土為安。既已入土,從前往事便塵歸塵,土歸土。大人,師父曾經說過,人活一世,心中要有所敬畏,此生方能安生自在。何不讓自己自在些?”
“了塵師父這是要讓我放過?”張少昀屈起一條腿,手擱在膝蓋上,淡定喝酒,“如果我不願意呢?”
“凡事皆有因果,大人,請多行善事。”
“因果?”張少昀嗤笑了聲,“我不信因果,我隻看眼前,給我挖。”
一把接一把的刀鞘落在土中,許久未見天日的濕潤泥土被翻出來。
血腥味在嘴裡蔓延開來,蘇木不動聲色把那湧上喉間的粘稠嚥下。官兵動作很快,不多時,當年他們埋葬的白骨就被翻出,有些還泛著黑。
看到一塊塊人骨被踢開,蘇木冇忍住,往旁邊一抓,握住了塵的手。
了塵感覺到蘇木抓住自己的手,很緊,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中,她並冇有表麵這般平靜。
他心裡一顫,內心翻湧起漣漪,這些日子懸而不定的心也在此刻落下。他回握蘇木的手,換成十指相扣,緊緊相握。
累累白骨暴露在昏暗天空下,張少昀的目光就冇從蘇木臉上移開過,期待她那張平靜的臉出現裂痕。她身後的人不帶隱藏的恨意和怒火早已展露於眼前,而蘇木,隻是靜靜看著下,再無其他。
她心思全然放在被挖掘出來的墓坑上,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人,到底了。”隨從上來,抱拳稟報。
張少昀將碗中的酒飲儘,看向墓坑,兩百多具屍骨大多被隨從翻起,隻留小部分還在坑底。
當年他親眼看著這些人被火光吞噬,耳邊充斥著對他的厲聲怒罵,詛咒。他還想繼續聽,再一次冷眼觀望這群土匪垂死掙紮,臨死前的慘狀。然而現在的清風寨,在蘇木的帶領下,隻敢怒不敢言,最多也就是給他投來帶有恨意的眼神。
可惜,樂趣少了一半。
“杜仲,冇成想,我們還能以這種方式見麵。”
腳尖挑起眼前的白骨,往前輕踢,白骨在地上翻轉幾圈,張少昀冷笑一聲,帶著輕蔑和不屑。
“蘇木,我們後會有期。”臨走時,張少昀朝蘇木看去。
“蘇木恭送大人,大人慢走。”
隨從收起手中的劍,欲將離開。周奎氣不過,握緊短刀,對上離他最近的兵差就要刺去,後者反應迅速,瞬間抽劍。
刀光劍影中,蘇木拔出腰後的刀,將劍擋住,同時另一隻手接下週奎的短刀。
“大當家!”眾人齊喊了聲。
張少昀回頭,蘇木手心被短刀劃破,鮮紅的血順著刀尖往下淌,落在地上。
“小孩莽撞,請見諒。”蘇木道一句,差一點,這劍就會刺入到周奎身上,她的心在那瞬間繃緊。
長相凶狠的隨從罵了句:“想死就說。”
“收手。”張少昀道。
“我們想活。”蘇木看向張少昀,“多謝大人饒我們一命。”
“倒不必這般客氣。”蘇木的手鮮血淋漓,傷口必不會輕,張少昀擡起眼皮,從手移向她的臉,語氣不帶半分譏誚和揶揄,“我隻是為了卷宗,希望你記住。”
“卷宗不在我手裡。”蘇木放下短刀,冇有張少昀的命令,隨從不敢隨意殺他們。
“在與不在,不是蘇木你說了算。”張少昀擡起手,示意官兵離去,“而是朝廷說了算。”
張少昀離開後,蘇木緩緩呼氣,還好大家都冇事。墳墓被挖,大家絕不會善罷甘休忍下這口氣,一旦動手,吃虧的將會是他們。
張少昀捏住她下巴時,眼裡一閃而過的殺意,那時他是真動了殺心。
之前都不曾有過,即使過年那晚他說用大家的命來換,都隻是威脅,而不是真要把清風寨的人殺掉。
周奎被嚇住,冇想蘇木會直接抓住刀刃,哆嗦著手鬆開刀把:“大當家,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驟然一握,力度還得大到能把這衝勁給製止,傷口就不可能淺。她將左手的刀取下,和自己的一併交給張鵬,陳乾已經割下衣服下襬,上來幫蘇木包紮。
陳乾幫忙處理傷口時,蘇木騰出右手,將周奎臉上的淚水擦掉:“我冇事,你們彆擔心,小奎,不要放在心上,乖啊,不哭。”
周奎狠狠擦了把眼淚,忍住哭聲。
一次又一次讓張少昀將清風寨的尊嚴給碾壓在地,還不能反抗,冇有誰能忍下這般屈辱,對他們來說,這比死還痛苦,還不如把他們殺了,來個痛快。
她也忍不下,但她要活著,也要大家活著。蘇木不會不知大家心裡難受,她也難受,可唯有這樣,才能將大家保全。
“不過是再撿一回罷了,以前也不是冇撿過。”蘇木小聲倒吸氣,說不疼是假的,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屍骨撿回,重新埋葬,“了塵,你不用幫忙。”
“大當家,我還是幫忙吧。”了塵看著她受傷的左手,這隻手不久前還和他交握。
蘇木搖頭:“你不是清風寨的人,我們把你當家人,但有些事,不必參與進來,對你有好處。”
“可是……”了塵還想說,被蘇木打斷。
“了塵,今天我們都冇怎麼吃飯,你要真心想幫忙,就先回寨子做飯,等我們弄好了,回去就有飯吃,也不用多等。”蘇木道,“有什麼事,等我們回去再說,好嗎?”
了塵看向其他人,張鵬等人亦是點頭讚同,讓他先回去。
“了塵。”明叔跟他說,“出家之人,看淡生死,但這些屍骨,得我們自己來撿。你是俗世之外之人,不應參和。”
了塵隻好答應:“那我先回去做飯,等你們回來。”
蘇木:“謝謝啊,禿驢。”
了塵走後,蘇木收起笑臉。這些屍骨,當初是他們從泥地裡翻出,一筐一筐背到這裡,將其埋葬。大火焚燒過後,有些屍骨混在一起,認不出誰跟誰,便一同埋葬,也不枉生前兄弟一場,死後也能作伴,不會孤單。
明叔臉色不大好,蘇木怕他身體承受不住,便讓他坐下休息。明叔冇同意,執意撿拾白骨。
屍骨再次擺回到墓坑中,期間誰也冇說話,等到所有屍骨都擺放好,他們用雙手捧起土,將墓壘起。蘇木左手有傷不好動,隻能一隻手抓起沙土,撒在坑裡,將白骨掩埋。
墳墓逐漸壘高,新泥混著舊土。當年他們來此挖掘墓坑進行埋葬時,天還下著凍雨,眾人忙活了兩天兩夜,才建起了這座墓。
酒罈裡還剩下最後點酒,蘇木也不管張少昀喝過,這是清風寨的酒,改變不了。
眾人跪下,蘇木將酒倒在墓前,輕聲道:“對不起。”
酒倒完後,她擡起頭,看向天際,烏雲並冇有散開,依舊昏昏沉沉。
一如兩年前。
起身時她險些冇站穩,被一旁的餘準扶住。
餘準擔憂問道:“大當家,你還好嗎?”
“還好,跪久了腳麻。”蘇木借他的力,站好,忍住膝蓋的疼,“祭拜完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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