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記年 第第 94 章 而路,也終是走到了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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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路,也終是走到了儘頭……
雪夜。
四周寂寥,
無聲無息,深夜,村裡的人早已進入夢鄉,
唯有村尾的宅子還亮著燭火。門前兩盞懸掛燈籠隨風搖曳,
明暗相間。
蘇木翻身上馬,今夜又下起了雪,點點雪花落在眼前。香兒交給她一個包袱,
裡麵放了些乾糧,又遞給她水囊,
李嬸上前把納好的手套送給自己。
“蘇姑娘,戴上吧,
天冷,手能暖和些。”
“謝謝李嬸,大家保重。”蘇木把手套戴上,旁邊的張少昀也上了馬,
她看向大門處,
薛景言抱手倚靠在門柱上,
沉默看著這邊。
薛景言眼皮微擡,
張少昀此去回去,不會有好下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就是蘇木,
也不一定能安然躲過外麵官兵的搜查和抓捕。若是被抓,她也隻剩下一個選擇,
以死守護卷宗。
兩人自小一塊長大,彼此過於瞭解,有些事不必多說。這兩日,
大家心照不宣冇有提起這次離彆,哪怕隻是短暫的平靜寧和,在這亂世下,也是彌足珍貴。
薛景言表麵平靜,暗自抱緊雙手。
蘇木收回視線,輕踢馬肚:“駕。”
府裡的人都回頭望向薛景言,大家都告了彆,除了他,既不上前,也不說話。眼看蘇木和張少昀就要離去,黑夜將兩人的身影吞噬淹冇,李嬸緊鎖眉頭,這一彆,可能就是永遠了。
就在兩人身影消失之際,薛景言終於開了口,帶著剋製不捨,以及隱隱悲傷。
“張少昀。”
張少昀驟然拉住韁繩,回頭,除了這一句話,薛景言再不言語,兩人都看著對方。薛景言深呼吸口氣,將那股衝勁忍下,他自知無法阻止張少昀回上京,不然他也不會讓蘇木幫忙。可眼下,張少昀真要走了,他也做不到先前所認為的,自己能夠坦然麵對接受。
薛景言不說,張少昀也不問,這些天薛景言每每看向他時,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也隻能裝作看不見。他深知薛景言不想他回去送死,可也知這條路他必須走,他父母還在趙禕手裡。
張少昀嘴角閃過一絲笑意,朝薛景言點了點頭。
簡簡單單一個名字,其他無需贅言。
駿馬疾馳,飛奔而去,打破夜的寂靜。
有人睡得不安穩,被急促的馬蹄聲驚醒,起身推開窗戶往外看去,細雪紛飛,兩匹黑駒如風如電從眼前急速而過,冇入在黑暗中。
“怎麼了?”妻子擔憂關切問道,男人眼裡愁緒萬千,“看到什麼了?”
男人搖頭,長歎一聲,關上窗戶,將風雪紛擾阻擋在外。
“有人正為大義而死。”
再聽不到馬蹄離去的聲音,府裡的人才轉身回去,李嬸走到薛景言身旁,低聲勸說:“大人,外頭冷,回去吧。”
“李嬸,幫我拿幾瓶酒來,不用熱。”薛景言坐在台階上,“睡不著,回去也不過睜眼等天亮罷了。”
李嬸無奈歎聲。
從村裡出來,兩人並非一路直行,而是在林子裡穿梭繞道,如此不易被人察覺。道路隱蔽,因有薛景言提前告知,不至於迷路。出了樹林,進入長而窄的小道,周邊儘是枯草野樹,這是一條荒廢冇有人走的路。
小道外側便是人來人往的大路,擔心外頭會有人,兩人都不約而同拉住韁繩,改為緩緩向前。
走完這條路,兩人便會自此分開,此生或許都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張少昀心想,這路要是冇有儘頭,該有多好。
路再長些,他和蘇木就能多相處片刻,哪怕隻能是短暫的一瞬,也好。然而路總會有到頭的時候,他們也終將分離。張少昀收緊韁繩,就算路無窮無儘又能怎樣,這輩子,他和蘇木都不可能。
而路,終是走到了儘頭。
張少昀勒住馬,和蘇木並排,他往身側看去,與蘇木的目光相遇。
蘇木冇有說話,靜靜看著他。他不知蘇木在想什麼,也冇資格過問。
“保護好自己。”張少昀幫蘇木繫緊胸前的帶子,又將鬥篷上的兜帽給她戴上,而後遞給她一把短刀,“我記得,你之前總是帶一把短刀護身。這是我在村裡找人幫忙打造而成,時間緊,做工難免粗糙些,希望你不嫌棄。”
蘇木接過,說是一般,刀鞘卻刻有簡單花紋,仔細一看,和之前杜仲送給她的有些相似。她將短刀拔出,刀刃鋒利無比,夜色下亦能瞧見刀麵發出的寒光,可知鍛造之人花費的心思。
收回刀,蘇木將其彆在後腰,和之前短刀所在位置一致。這些花紋不會是碰巧,張少昀早就注意到,也記住心裡,她道:“謝謝。”
“路上小心,不要再被人抓到,下次,我可能就救不了你了。”張少昀擡了擡手,想要摸摸她的腦袋,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可他不敢,哪怕眼下即將分彆,他鼓起勇氣,最終還是選擇將手悄然收回,緊緊拽住韁繩,“蘇木,再見。”
蘇木不語,調轉馬頭,兩人的路線相反。
蘇木不會原諒他,最後分彆都不願和他多說一句話,張少昀想過很多次,也告訴過自己,可真到了這一刻,還是忍不住難受。
蘇木並冇有離開,赫然勒住馬,回身。黑夜中看不清張少昀臉上的神情,但他眼裡顯然閃過驚訝和欣喜,那雙眼眸很亮,似乎沁有水光。
她永遠不會忘記十五歲那年,張少昀帶人夜襲清風寨,屠殺寨子二百多人,杜仲,姑姑,衛爺爺,大家皆死在那場浩劫中。她心裡明白,張少昀僅是一個執行者,奉旨行事,真正要摧毀清風寨的,是大燕的皇帝,但那晚帶兵前來的人是他。
她也會記得,自己在牢中差點死掉,是張少昀冒死將她救出,在村子裡寸步不離照顧自己,還讓她見到了羅群叔叔最後一麵。恨與感激,二者不可能互相抵過,或是可以混在一起相提並論,她蘇木分得清。
她不會原諒張少昀,但對於他幫助自己這件事,也會心存謝意。至此,再無其他。
蘇木迎向這道眸光:“張少昀,再見。”
薛景言想讓她幫忙勸張少昀留下,不要回去白白送死,她勸不住,這話,就當是最後告彆。
已經放棄不抱任何希冀,可蘇木叫他那一聲,張少昀還是心裡一顫。
“蘇木,保重。”
即使兩人都清楚這幾乎不可能,他們不會再有見麵的一天,張少昀望著蘇木縱馬離去,不捨,不願,但不會再覺得痛苦。
有蘇木這句道彆,夠了。
金佛寺坐落在上京城外的鳳鳴山上,出了上京城大門後直直往東走,會是更近。但眼下整個大燕的官兵都在搜查抓捕她,戒備森嚴,要從京都繞過去危險重重。
若從村子出來,往相反方向走,則需要繞過堰州,從其北麵取道,穿過鳳鳴山南側,繼而上山,亦能到達。算下來路程需耗費半天,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早上就能到達金佛寺。
薛景言給了她兩份圖紙,一份是關於大燕國境的,粗略描繪出個各州城郡縣,還有一份是關乎上京城附近的,比第一份要詳細許多。
一個時辰後,蘇木到達堰州,遠遠就看見城裡燈火通明,四周皆是兵差守護,來回巡查。看來堰州這條道是走不了了,她頭也冇回調轉往堰州城外而去,打算從外圍繞過。
而從外繞過,需經過幾個村落,剛到第一個村莊,蘇木注意到村口旁邊的雪地上坐著一個人,拽住馬後,她朝那人看去,隻見他低頭不動,身上衣物破爛不堪,白雪落在他頭頂的破舊氈帽上,他也不甚理會。在這大冬天,穿著如此單薄,深夜時分還下著雪,怕是會凍僵。
想到這,她下了馬,一手放在身後的短刀上,小心翼翼往前,到了這人跟前,蘇木才鬆開手,停下腳步。
這人眼睛緊閉,臉色灰白毫無生氣,早已死去。他身邊散落一包袱,有一枚刻印露出,蘇木拿起,隱約能看到‘裡正’二字。
蘇木深呼氣,須臾,才轉身上馬,往村子裡去。
村民估計都逃得差不多了,進來後,感覺不到有人生活的氣息,緊鎖的門屋前積起厚厚白雪,許久冇被人清理過,一直到了村尾,都冇見到一個活人。村口死去的裡正,或許是村裡最後的人,不知何原因凍死在村口。他死後,仍守著這已然空無一人的村子。
他是否還心存幻想,久等村子裡離去的人再次歸家,蘇木不清楚。她看到的是,裡正還冇等到這場災禍散去,便凍死在這天寒地凍的冬夜裡,他再也等不到,也看不到村裡的人回來。
越過這無名村落,再往上走,越過一片荒蕪之地,雪花紛飛越來越大,蘇木冇有停歇,迎風飛馳在這片無人之處。陪伴她的,隻有耳邊掠過的風聲,落在肩頭上的白雪,以及無邊黑夜。
天微微亮,村裡早起的老人推開門,拿起掃帚掃除門口的積雪。寒風吹起他灰白稀疏的頭髮,晨光落在他滿是溝壑的臉上,滄桑無望,那雙眼裡早已冇了光彩。聽到聲音,他直起身,凝起渾濁雙眸,有人騎馬而來,身披黑鬥篷,頭戴兜帽,看不清臉,從身姿來看,應該是個女子。
老人緊盯蘇木,越看越心生疑惑,前幾日官兵來此每家每戶搜查,幾乎把村子都翻了個遍,走時還在村裡貼了張畫像。村裡有好事之人去打聽,才知畫中女子乃是朝廷重犯,名為蘇木,說是犯了死罪,從大牢裡逃了出來,誰能抓住這女子,可賞黃金萬兩。
蘇木察覺到老人的目光,因不想暴露行蹤被人發覺,進村後,特意放輕了步伐,打算裝作是若無其事的過路人,悄然離開。這是最後一個村子,打此路過後,再越過條溪水,便會到鳳鳴山腳下。不能節外生枝,對上老人好奇的眼光,她一臉淡定,並冇因此而害怕或是著急,若此刻突然飛奔離開,反而會引起村裡人的注意和警惕。
老人並冇有多想,蘇木從家門前經過時,他緊蹙的眉頭鬆展,繼續低頭掃起門前的雪,還不忘心生哀歎,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過了村子,蘇木回頭看,冇人發現或是跟上來。她取下水囊,喝了口水,這是山的背麵,阻擋了北下寒氣,河流並未結冰,水自鳳鳴山上流下,彙聚成溪流,從高處緩緩蜿蜒向前。溪水淙淙,有雪花落在水麵上,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穿過溪水,再往前,便是鳳鳴山。翻過鳳鳴山後,會到古縣,繼古縣往南走,便是往江南而去。南方冬日暖和,雪災也無北地嚴重,暫且還能活命,上京城外很多逃亡的人基本都會選擇走這條道,因此上山的人會有很多。
因不是從堰州過去,蘇木原是計劃從南麵上山想法落空,金佛寺就在鳳鳴山東側。冇多久,她就發現,不管是從東麵還是南麵,都不能順利通過。
以往百姓逃亡官府向來不管,自從她逃離大牢,趙禕震怒,下旨無論如何都要將她抓捕歸案,決不能放過。而每一個她可能混進人群離開的地方,朝廷都派了重兵把守,因而兵差會對上山的百姓仔細對比,覈驗身份麵貌之後,方能放其通過。
兵差手中都有畫像,而流民也有可能通過畫像記住她的臉,無法糊弄過去。蘇木勒住馬,思索一番過後,拉起韁繩沿溪流上遊而去。在山裡居住多年,即使是在陌生的山林,對蘇木來說,要想快速找到路不是難事。其他上山之路無法通過,沿溪流往上走,或許有方法進入。
到了上遊,蘇木跳下馬,走了一小段路,此處樹葉枯萎掉落,周邊草木也是一片枯黃,往上看,前方露出了溪流的源頭。水流是從一山穀裡流出,兩側陡峭而劈利,中間凹陷之地乃是溪水彙集之處。往上走怕是不行,蘇木想爬上去也得費一番氣力,更不說還有馬。
繼續往前,一眼望過去,俱是陡峭,無法攀爬,再往前走怕是會遇到兵差,蘇木選擇往回走。她仔細觀察地勢,心想該怎樣才能上去,經過一番巡查,最終在南邊找到一處斜坡。
斜坡雖有些陡,比起其他地方已經算是平緩,順著斜坡往上看,上麵有條野道,或許能藉此進入到山裡。在斜坡上麵,蘇木還發現了刀砍的痕跡,刀痕看著已有段時日,或許這是村裡的人之前上山而開辟出來的近路。
快天亮了,冬日的白天雖然天色灰暗,下雪也會影響到視線,但繼續待在這,怕是會被髮現,蘇木不知附近村子的人何時會出現,還是要趕緊離開,不能拖延。她輕輕拍了拍馬身,牽起馬往斜坡上走去。
以前在青安山,也曾縱馬於山中,這些斜坡難免會遇到,蘇木對此並不陌生。她右手使不上勁,膝蓋也疼,這麼一小段斜坡,走走停停,費了快一個時辰,才走進了山林。她微喘氣,坐下休息,一時忘了樹上的積雪,往後靠在樹乾上時,枝杈上的雪撲唆往下掉,等意識過來,頭上已落了雪。
她輕笑了聲,以前趙禾他們就老是用這招騙她,每每都是身上落了一層雪,他們在旁邊哈哈大笑。將頭上的雪拍掉,蘇木從包袱裡拿出酥麻餅,靠在樹上小口吃著。
這個時候還不能去金佛寺,山裡都是流民,也有官兵。就算是僥倖去到佛寺,白日寺廟裡人也多,貿然出現,不僅對自己不利,還會給佛寺的人帶去危險,她隻能等,等到天黑。
剛纔一路上來,她觀察過,村民開辟出的近道已是荒廢,估計是有段時間冇走過了,暫時不會有人走這條路。蘇木還是繞遠了些,躲在一處較為隱身處,才稍稍放下心來,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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