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瀾斂儘與君絕 第1章
1
大夏皇城流傳著一個笑話,大夏女戰神沈驚瀾成親五年仍是完璧之身。
隻因她的夫君是大夏國師謝玄寂。
謝家祖上的規矩,凡重大事件皆需國師親自卜卦。卜出吉卦,纔可以進行,否則會有塌天大禍。
謝玄寂為了與沈驚瀾圓房,卜卦九十八次,無一次吉卦。
皇城中漸漸流言四起。
“沈驚瀾不會是因為殺戮太重,不被謝家先祖認可吧!”
“就是,一個女人上戰場,天天在軍營裡和一群男人廝混,怕不是早就不潔了吧!”
謝老夫人待她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話也越說越難聽。
謝玄寂每次都用雷霆手段遏製住那些流言,更是在祠堂自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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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逼得謝老夫人不敢再為難她。
第九十九次,沈驚瀾隱藏氣息,藏在祠堂的房梁之上,她不能再讓謝玄寂因為她受苦了,她手裡捏著一枚銀針,準備在茭杯未落地時將它們變為吉卦。
祠堂內燃起了香,有些昏暗。
謝玄寂淨手焚香,跪拜先祖後,開始卜卦。沈驚瀾還未出手,卦象已顯。
一正一反,是吉卦。
沈驚瀾看到卦象,心頭壓了許久的大石頭終於落地了。她收起手中銀針,臉色羞赧地準備起身離開。
然而,謝玄寂卻撿起茭杯,重新卜卦。他連擲了五次,都是一正一反吉卦的結果。
房梁上的沈驚瀾滿臉不解地看著這一幕。
隻見謝玄寂從懷中掏出一幅小像,畫中女子正在撲蝴蝶,一派天真爛漫。
他看著畫像良久道:“阿月,外麵的世界還沒有玩夠嗎?你就一點不想念師兄嗎?”
他又盯著茭杯看了許久,有良久的凝滯和掙紮,但最終,他還是俯身將一隻朝上的茭杯,輕輕一扣,轉為朝下,吉卦變凶卦。
起身時,他喃喃自語:“阿月,我在等你最後一次,第一百次我一定要給驚瀾一個滿意的結果。”
原來如此!
似是被香煙熏了眼睛,沈驚瀾的眼睛痠疼流下一滴淚,正好落在謝玄寂剛剛站立的位置上。
門開了又關,門口響起謝玄寂的聲音。
“把我剛得的那塊紅珊瑚送去給夫人。”貼身小廝一時沉默,這麼多次府裡的人都心知肚明,這是又卜出凶卦了。
“夫人對待咱們一向寬厚,不會真的是什麼災星吧?”
兩個小廝嘀嘀咕咕地走遠了。
沈驚瀾的腦子裡一片混沌,回神後隻覺臉上一片冰涼。
眾口鑠金,三人成虎,一次彆人不在意,兩次可以說是巧合,可是整整九十九次,整個皇城沒人記得保衛皇城、大勝北狄的女戰神沈驚瀾,隻有災星沈驚瀾。
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沈驚瀾渾渾噩噩地走在大街上。
沈家世世代代保衛大夏,如今世上隻留她一人,滿腔委屈竟無處訴說。
“沈將軍,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一把破舊的傘罩在她的頭上。
自從回到皇城,“沈將軍”這個稱呼已經許久不曾聽過了。
抬眸看向前方,她竟不知不覺走到了神武門。
神武門的守將是她從北狄戰場帶回來的,所以仍然稱呼她為沈將軍。
“我要求見皇上。”
當她從禦書房出來時,天空已經放晴,身後傳來太監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是我幻聽了嗎?謝夫人剛剛在求聖上允許她和離,永守邊疆?跟國師大人鬨矛盾了?”
“你肯定是聽錯了,整個皇城誰不知道謝夫人愛國師如命,怎麼會捨得跟他和離呢?”
“嗯,肯定是我聽錯了。十年前,邊疆戰敗,朝中已無大將可派,按照祖製,國師要以身殉道,祈求天道憐憫。那年謝夫人才十四歲,小小年紀,自請出戰,在邊關苦熬了五年,九死一生,大勝北狄,才換回了國師的命。”
“是啊,皇城誰不知他們是一對恩愛非常的神仙眷侶,還記得他們五年前大婚,轟動了整個皇城。流水席擺了一個月,至今我房中還留著當初國師大人撒的金瓜子呢。三年前,北狄探子給夫人下毒,國師不顧眾人的反對用七碗心頭血才從閻王爺手裡救回自己夫人的命。一個月前,我聽說謝老夫人的侄子對謝夫人不敬,國師根本沒給自己母親麵子直接處決了那名族人。更是放話膽敢背後齟齬謝夫人者殺無赦。”
聽著太監的議論,沈驚瀾扯了扯唇角,眸底的嘲諷越來越濃。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她和謝玄寂是一對恩愛夫妻。
自幼相伴,可以交付性命的情誼。邊關五年,是他一封封真情實意的信件給了她堅持下去的力量。
不曾想,在她為他拚命流血的五年,他早已愛上了自己撿回來的小師妹。
還記得當初他來信告知她時,說起此事。
【偶得一師妹,容貌酷似驚瀾,她在風雪中受難,我便想起了你在邊關的難處。心痛如裂,願你平安,我會在皇城一直等你。】
從此,兩人互通的信件中多了一個名字:蘇淺月。
【今日我教阿月打坐,她竟睡著了。】
【阿月真的一時一刻都坐不住,眼睛盯著書,心思早就飛到牆外的糕點攤上去了】
她並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是她剛剛歸來,謝玄寂就帶著十裡紅妝求娶,他的眼中全是對她的思念和繾綣的深情,心底的疑慮漸漸打消。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為自己的小師妹守身。任由她一次次陷在流言蜚語的漩渦中。
“身為大夏國師,終生不可離皇城,你若決定永守邊疆,那你們此生再無相見的可能。五天後頒布和離聖旨,如果你後悔了,隨時來找朕。”
想起臨走前皇上的話,沈驚瀾的目光看向國師府的方向,低低迴答:“無悔!”
2
沈驚瀾踏入院門,雨水的沁骨寒意已浸透衣衫,沉重的發髻散亂地貼在頸側。
白芷遠遠望見,欣喜地朝內室稟報:“夫人回來了!”
話音未落,門內便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謝玄寂快步而出,將她一把擁入懷中。
他溫暖的體溫透過濕冷的衣衫傳來,聲音裡浸滿了擔憂與心疼:“你去哪兒了?怎麼弄得這般狼狽?快隨我回房更衣,莫要著涼了。”
“無妨。”她輕聲答道,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從他懷中緩緩退開,“我進宮了。”
謝玄寂似有心事,未曾追問她為何進宮,隻是招呼著丫鬟趕緊燒熱水,又拿了乾淨的毛巾給她擦頭發。
他伸手想要幫她脫掉身上的濕衣服,沈清弦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成婚五載,未曾圓房。謝玄寂始終謹守男女大防,偶爾的親近都能讓她心動不已。此刻她卻渾身不自在。
“這些事情讓白芷做吧!”
謝玄寂聞言,伸出的手在半空微微一滯。心底閃過一絲慌亂,麵上仍舊溫雅平靜,從善如流地離開了內室。
氤氳的熱氣熏得人昏沉,沈驚瀾靠在桶壁上,往事如潮水,漫過心防。
她的生母早逝,是被謝老夫人養大。
那時的謝玄寂是個上房揭瓦的皮猴子。他會故意藏起她珍愛的絹花,在她急得快哭出來時變戲法似的拿出來,得意地晃;會偷偷在她練字的宣紙上畫一隻醜醜的小烏龜,被她追著滿院子跑,笑聲能驚起一樹雀鳥。
他總有辦法惹惱她,又總有更蹩腳的法子哄她破涕為笑。那時的打打鬨鬨,肌膚相觸是坦蕩的,帶著青梅竹馬獨有的赤誠。
凱旋而歸那日,他十裡紅妝相迎,自此待她溫和體貼,無可指摘。
她卻總覺得,他們之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紗。如今她終於想明白,那個曾經愛她的少年終是在等她的歲月中愛上了彆人。
一滴溫熱的水珠從眼角滑落,混入浴湯,分不清是淚是水。
沈驚瀾收拾妥帖,斜倚在軟榻上出神,周身卻彷彿仍縈繞著雨夜的寒氣。
此時,謝玄寂端著薑湯進來,他將白瓷碗輕輕放在她手邊,溫聲道:“趁熱喝,驅驅寒。”
沈驚瀾沒有喝,隻是用瓷勺輕輕地攪動著,蕩開一圈圈漣漪。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無波:“今日,可曾卜出吉卦?”
室內驟然一靜。
謝玄寂沉默良久,喉結微動,最終低低吐出兩個字:“未曾。”
沈驚瀾抬起眼眸,靜靜地望著他,目光清透如冰,彷彿能穿透他所有偽裝。
謝玄寂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心虛,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注視:“我們還年輕,圓房圓房之事,不必急於一時。”
攪動湯勺的手倏然停住,勺子和瓷碗發出一聲碰撞的脆響。
“婆母年事已高,謝家九代單傳,不如我們”
那句“和離”已懸在唇邊,卻被門外一聲通傳驟然打斷:“夫人,老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謝玄寂眉頭瞬間鎖緊。近些年,母親為求子嗣有些魔怔,此時喚她,定無好事。
“我同你一起去。”他語氣不容置疑。
“不必。”
沈驚瀾側身避開,卻被他搶先一步牽住了手,另一隻手輕輕地颳了幾下她的鼻子,嗓音低沉溫柔:“有為夫在,不會讓你吃虧。”
小時候她犯錯被父親責罰時,他也總是這樣牽著她的手:“有我在,伯父的戒尺一下都不能落在你身上。”
回憶紮得她的心臟隱隱作痛。
兩人行至院門,他的貼身小廝滿臉狂喜地奔來,見到沈驚瀾在場,那喜色僵在臉上,竟來不及收斂。
謝玄寂麵色一沉,聲音驟冷:“混賬東西!莽莽撞撞,仔細衝撞了夫人!”
小廝慌忙躬身,湊到謝玄寂耳邊急急低語。
沈驚瀾耳力極佳,小廝的話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爺,淺月小姐回來了,已經到城門外了。”
3
謝玄寂麵上不動聲色,手上的力道卻暴露了他此刻的欣喜。
沈驚瀾在心裡默數,一、二、三
終於在數到三的時候,手被咻的一下鬆開,謝玄寂滿臉抱歉:“驚瀾,突然有緊急公務,我處理完馬上去母親那裡接你。”
說完他也不等沈驚瀾回答,帶著人急匆匆地朝著府外走去。
眼前似蒙了一層薄紗,謝玄寂的背影越來越模糊。
到了老夫人的院落,她直接被帶到小佛堂。自從謝玄寂因為她孃家唯一的侄兒當眾齟齬她被斬殺後,沈驚瀾再也沒有見過她。
厚重的經書和紙張已經備好,沈驚瀾熟練地跪下準備抄經,卻發現這次沒有準備墨汁。
秦嬤嬤刺耳的聲音響起:“老夫人說了,定是你殺孽太重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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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都是凶卦,平常的抄經怕是消除不了你的罪孽,用血抄經才顯誠心。”
鋒利的刀尖刺破指尖,殷紅的血珠瞬間湧出,滴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沈驚瀾凝視著那不斷擴大的紅點,意識有刹那的恍惚。
是初來葵水時溫柔的教導,是出征前哭紅的雙眼,是為了給她求得吉卦跪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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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台階膝蓋的紅腫。
曾經將她捧在手心的謝老夫人,在一次次凶卦中,在謝玄寂一次次為她頂撞爭吵中,在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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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單傳的壓力下,終究與她漸行漸遠。
直到十根手指都鮮血淋漓,沈驚瀾才把經書抄完。手指的鈍痛彙聚在一起直衝心臟,她撐著腫脹的膝蓋起身,外麵鼓打三更,已經子時了。
謝玄寂果然沒有來。
心底最後一絲微弱的火苗,搖曳著,不肯熄滅。她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他的院落。
還未走近,一個嬌俏如鶯啼的笑聲便穿透夜色,鑽進她耳中。
站立在門口,她清晰地看到,平日裡最克己複禮的謝玄寂正單膝跪地,用溫熱的毛巾擦拭著對麵女人的玉足。
他修長的手指握住那白皙的腳腕,動作輕柔得像捧著珍寶,臉上沒有絲毫彆扭,甚至有些癡迷。
沈驚瀾扶著門框的手指微微發抖。
女孩害羞地抽回腳:“師兄,我沒事的。你一路都抱著我回來,我一點水都沒有踩到。”
謝玄寂強勢地將女子的腳踝拽回手裡:“如果我不去抓你,你就去住客棧了,阿月,你是要急死我嗎?”
“師兄,我聽說你成親了,所以”蘇淺月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永遠是國師府的主人,你忘了我給你的承諾了?”謝玄寂拿起旁邊的羅襪準備給蘇淺月穿。
抬眸的瞬間,他所有動作驟然僵停,沈驚瀾就站在門口,像一道無聲的幽靈,不知已立了多久。他臉上溫存的笑意瞬間僵住,被猝不及防的慌亂取代。
“驚瀾!”他幾乎是本能地猛然起身,快步走向門口。
當看到沈驚瀾流血的手指,立刻就想抓過她的手檢視,可是他手裡還拿著蘇淺月的襪子,一時之間竟然僵在那裡。
沈驚瀾將手背在身後,開口道:“你的公務都忙完了嗎?”
謝玄寂一愣,強壓下心虛溫聲說:“都辦完了。”
他將羅襪小心地重新放回托盤中:“抱歉,因為下雨阿月被困在城外,我去接她回來晚了,母親她她年紀大了,你不要與她計較。”
沈驚瀾正要開口,突然看到一隻手挽著謝玄寂的胳膊,黃鶯般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驚奇:“這就是嫂嫂吧,和我長得真的很像呢!”
麵對她的挑釁,謝玄寂並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打橫將她抱起,放在椅子上。
“又光著腳到處跑,著涼了又該肚子疼了。”他拿起鞋襪給她穿上。
“我可不敢再說你和驚瀾相像的話了,你再絕食三天,我可要心疼的。”
蘇淺月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勝利般地看了一眼僵硬在門口的沈驚瀾。
親密的兩人之間好像有一層玻璃罩,將沈驚瀾遠遠地隔絕在外。她再也看不下去,拖著刺痛的雙腿回到自己的院子。
白芷在院中焦急地踱步,見沈驚瀾的身影終於出現,連忙迎了上去。觸手一片冰涼,再看到她那雙慘不忍睹的手,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強忍著淚,將人扶回房,找出金瘡藥,小心翼翼地清理包紮。看著那一道道翻卷的皮肉,眼淚終究是沒忍住,大顆砸了下來。
“小姐”聲音帶著哽咽,“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啊?”
沈驚瀾摸摸她的頭,聲音平靜卻斬釘截鐵:“收拾行李,五天後我們離開皇城。”
白芷猛地抬頭,眼中瞬間迸發出璀璨的光彩,但這光彩隻持續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被憂慮取代:“可是按照祖製,您是國師夫人,終生不能”
“我與謝玄寂,和離。”
白芷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喜悅和如釋重負湧上心頭,她幾乎要跳起來:“真的?太好了!這幾年在這憋屈後宅,奴婢都快悶死了!姑爺早就與少時不同了。”
她語速極快,帶著壓抑已久的雀躍,“反正反正您和姑爺還沒圓房,乾淨利落!”
是啊,連白芷都看得分明,謝玄寂早已不是記憶中那個赤誠少年。
唯獨她,被情愛迷住了眼睛。
謝玄寂,既然不愛我了為什麼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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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國師府餐廳。
精緻的早點擺滿桌麵,謝玄寂正耐心地將一筷子翠嫩的青菜夾到蘇淺月碗中,柔聲哄著她多吃點蔬菜。
蘇淺月嬌嗔地撇撇嘴,目光卻轉向對麵一直低頭喝著白粥的沈驚瀾,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笑:
“嫂嫂千萬彆介意,師兄照顧我習慣了,還總拿我當不懂事的小孩子呢。”她語氣天真,轉而看向謝玄寂,帶著幾分撒嬌的埋怨,“師兄也是,不要隻是顧著我,也給嫂嫂夾些菜呀。”
謝玄寂聞言,唇角勾起一抹無奈而寵溺的弧度,極其自然地伸手颳了刮蘇淺月的鼻梁,動作熟稔親昵。
“你嫂嫂是征戰沙場的將軍,獨立剛強,哪裡還需要我照顧。倒是你,在外漂泊多年,都瘦了,定然是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一番話,如淬毒的針,綿綿密密地紮進沈驚瀾心裡。
她握著瓷勺的手指幾不可察地緊了一下,指節泛出青白。碗裡寡淡的白粥,映著年少練武場邊少年謝玄寂心疼的眼神:“沈驚瀾,你聽好了,就算你將來成了威震天下的女將軍,在我這兒,也永遠是需要捧在手心的寶貝。”
一滴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地砸落,在粥麵蕩開一圈小小的漣漪,將水中倒影擊得粉碎。
“看來,我來得不巧,擾了你們的清淨。”
一道聽不出喜怒的聲音自門口響起。
沈驚瀾抬眸望去,心頭猛地一窒。她的目光落在來人斑白的鬢角上。許久未見,謝老夫人竟老了那麼多,刺得人眼睛發酸。她身子也不再如從前硬朗,微微佝僂著,一隻手緊緊扶著秦嬤嬤,另一隻手竟握上了一根沉沉的檀木柺杖。
她佝僂的背刺得沈驚瀾腳步一頓,竟然僵在那裡。未等她上前,一個活潑的身影已如蝶般從她身邊掠過,親昵地挽住了老夫人的胳膊,語聲甜糯:“老夫人,阿月回來啦,這些年可想您了!”
謝老夫人慈愛地拍了拍蘇淺月的手背,語氣是許久未見的溫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的目光隨之淡淡掃過僵立的沈驚瀾,在她纏著厚厚紗布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便漠然移開,在蘇淺月的攙扶下坐下。
餐桌上,蘇淺月笑語晏晏,體貼地為老夫人佈菜,說著在外遊曆的趣事,哄得老夫人臉上難得露出了真切的笑意。當聽聞蘇淺月漂泊多年至今仍無婚配時,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淡去,神色變得晦澀不明。她抬起眼,目光先是極快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沈驚瀾,隨即看向身旁的謝玄寂,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阿月年紀也不小了,總不能一直這麼沒名沒分地住在國師府。我算是她在世上唯一的長輩,他的未來夫婿我會好好替她選的。”
謝玄寂臉色驟然一沉,語氣生硬地打斷:“母親!阿月還小,此事不急。兒子兒子心中自有主張,不勞母親費心。”
老夫人臉上的溫和瞬間凍結,化為一片寒冰。
蘇淺月委屈地跑了,謝玄寂起身去追,離開前深深地看了沈驚瀾一眼。
謝老夫人生氣地用柺杖哐哐敲著地麵,冷哼一聲也離開了。
沈驚瀾端起那碗已經涼透的粥一勺一勺的喝完起身離開。
當看到兩個在花園裡糾纏的身影,沈驚瀾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原地,廊柱的陰影將她徹底籠罩。
蘇淺月背著包袱,泫然欲泣地走向府門,謝玄寂疾步追上,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月兒,彆走!”他的聲音裡竟帶著她從未聽過的破碎的慌亂與哭腔。
“師兄,放手吧錯過,便是過錯了。”蘇淺月淚眼婆娑,“你已娶了嫂嫂,我們終究是沒緣分了。”
“不!”謝玄寂情緒失控,脫口而出,“我娶她,隻是因為你!當年你留下一封信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找你快要找瘋了!我隻能用這場全城矚目的婚事逼你出現!那十裡紅妝,一月流水席都是為了你!”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準地插進沈驚瀾的心窩。原來她期盼已久的婚禮,竟是他為另一個女人設下的、盛大而殘忍的局。
蘇淺月似乎被震撼,喃喃道:“可你們終究是夫妻”
“不是!”謝玄寂急切地剖白,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這些年我一直偷偷把吉卦改成凶卦。我從未碰過她!五年來,我一直為你守身!我心裡,自始至終,隻有你一個人!”
“師兄”蘇淺月嗚咽一聲,投入他懷中,語帶卑微,“可我隻是個孤女,如何比得上嫂嫂。”
謝玄寂緊緊擁住她,斬釘截鐵,聲音清晰得殘忍:“沈家早已絕後,她纔是真正的孤兒,你有我,我不會讓彆人看輕你半分。”
說罷,他俯下身,旁若無人地、深深地吻住了她。
沈驚瀾站在那裡,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十指的傷口不再痛,因為心已經痛到麻木,碎成了齏粉。
5
池畔,魚餌撒下,引得錦鯉爭相躍出水麵,一片喧囂。
“嫂嫂真是好興致。”
沈驚瀾未曾回頭,聽腳步聲便知是蘇淺月。她帶著勝利者獨有的姿態,緩步走近,立在沈驚瀾身側,聲音甜美卻淬著毒。
“嫂嫂不愧是上過戰場的女將軍,知曉了那般真相,竟還能如此淡定地在此喂魚。”
沈驚瀾抬眸,平靜地看向她。原來,她早就發現了。
“你想如何?”
蘇淺月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也愈發冰冷:“自然是,請嫂嫂將本就不屬於你的位置,物歸原主。若非當年我負氣離開,這國師夫人的頭銜,又怎會落到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頭上?”
孤女?
這兩個字像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穿她心底最深的傷疤。曾幾何時,那個少年謝玄寂緊緊抓著她的手,在父親靈前一字一句地承諾:“瀾兒彆怕,從今往後,你有我。”
如今,同樣是這個人,將她最痛的傷口血淋淋地刨開,來成就他心上人的洋洋得意。
她眼底最後一點微光,徹底寂滅。
蘇淺月見她沉默,上前一步,姿態更加咄咄逼人:“今天我就讓你徹底死心。”
就是這一瞬間!
蘇淺月眼中閃過一絲狠絕的精光,她猛地抓住沈驚瀾的手腕,同時身體向後一仰,兩個人同時栽進了冰冷的池水中!
”阿月!”
幾乎是同時,謝玄寂的身影從不遠處疾奔而來,縱身躍入冰冷的池水,奮力遊向那個他視若珍寶的人。經過沈驚瀾時,甚至都沒有看一眼。
謝玄寂抱著渾身濕透、不斷咳嗽的蘇淺月上岸,他腳步未停,隻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話:
“沈驚瀾,若阿月有事,我絕不會原諒你。”
沈驚瀾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笑了。
原來,根本不需要什麼選擇。
他的行動,早已說明瞭一切。
回到冷清的院落,強撐的意誌力驟然鬆懈,沈驚瀾當晚便發起了高熱。
意識在灼燒中沉浮,恍惚間,她彷彿又回到了五年前大婚的那一日。眼前是一片喜慶的紅,她蒙著華麗的蓋頭,被一雙溫暖而堅定的大手牽引著,一步一步,走向她憧憬了無數次的、屬於他們的未來。
那紅色是如此濃烈,充滿了希望。
然而下一秒,眼前的景象驟然褪色,化作一片刺眼的白。
耳邊傳來隱隱的哭泣聲,將她從那片空洞中艱難地拉扯出來。
她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白芷那張哭得紅腫不堪的臉。
“小姐您終於醒了!”白芷見她醒來,眼淚掉得更凶,“姑爺太過分了!您燒得那麼厲害,他卻把府裡所有的府醫都調去了碧波苑,說蘇姑娘落水受了驚嚇,身邊離不得人!”
沈驚瀾靜靜地聽著,心中竟一片平靜,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她憐惜地摸了摸白芷的頭。
“彆哭了,不必在意,反正以後不會再見了。”
“什麼不會再見?”
門被人從外麵用力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巨響。謝玄寂帶著一身未散的戾氣闖了進來,視線觸及她蒼白如紙的臉色時,微微怔愣了一下。
“你生病了?”
白芷忍無可忍,豁然起身:“同樣都是落水受寒,蘇姑娘需要府醫全部待命守護,我們小姐難道就不能生病了嗎?”
謝玄寂臉上閃過一絲窘迫。沈驚瀾輕輕拍了拍白芷的手背,示意她先出去。
室內隻剩下兩人。謝玄寂清了清嗓子:“抱歉,我不知你病了。阿月客居在此,你作為主母,將她推下水,於情於理,我多關照她一些,也是應當。”
沈驚瀾靜靜地聽著,看到他脖頸來不及遮掩的吻痕,隻覺荒謬。“我為何要推她下水?”她抬起眼,目光澄澈如冰,直直刺入他眼底,“謝玄寂,告訴我一個理由。”
她微微前傾,虛弱的身子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還是說,你們背著我做了?才會讓你如此理所當然地認定,我一定會有害她?”
謝玄寂被她問得語塞,心底的惱怒越發濃鬱。
“不管怎麼樣,你推她下水,我為救她已經和她有了肌膚之親,我打算娶她做平妻,以後在府內,你們兩個不分大小,都是我的妻子。”
房間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就在謝玄寂以為得不到沈驚瀾的答案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謝玄寂,我們和離!”
“和離?”
謝玄寂像是被這兩個字燙到,驟然暴怒,若說方纔還有一絲愧疚,此刻也蕩然無存。他逼近一步,聲音壓抑著怒火,一字一句地砸向她:
“因為你阿月名聲受損,你是想逼死她嗎?”
“因為你殺戮過重,無法圓房,母親為了抱孫子已經魔怔了,你想逼死她嗎?”
他不等她回應,怒火更熾,手指幾乎要戳到她麵前:
“還是說,你想借著和離,讓天下人戳著我的脊梁骨罵我忘恩負義,欺辱孤女?沈驚瀾,你何時變得如此工於心計了,我對你真的太失望了。”
三條罪名,條條誅心。
他將蘇淺月的遭遇、母親的執念、自己的名聲,所有責任都推卸得一乾二淨,全部化作利刃,倒打一耙,指向了她。
沈驚瀾聽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謝玄寂,原來,人真的會在某一刻覺得自己愛過的人很惡心,甚至惡心到連之前對他付出的真心都同樣惡心。”
謝玄寂臉上的暴怒瞬間凝固,像是被人揭開了遮羞布,他所有的氣勢、所有的指責,在這句話麵前,都顯得那麼荒唐可笑,不堪一擊。
他慌不擇路地衝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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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國師府的掌家權柄便公開移交到了蘇淺月手中。謝玄寂與蘇淺月更是明目張膽地在府內同行同止,姿態親昵。
關於她是災星的流言甚囂塵上,她知道這是謝玄寂在逼她。
白芷氣得雙眼通紅,沈驚瀾卻異常平靜。她隻是默默擦拭著隨身的佩劍,反正再過幾日,她就會離開,此生不再回來。
直到一名留守沈家老宅的老仆連滾帶爬地闖入,老淚縱橫:“小姐!不好了!有人、有人在老將軍墳前”
沈驚瀾心頭劇震,策馬狂奔至城郊。
雨水混著泥濘,眼前的景象讓她血液瞬間逆流——
父親的墓碑被砸得粉碎,汙濁的黑狗血潑灑得到處都是。幾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正獰笑著揮舞浸過狗血的鞭子,父親的骸骨在泥濘中被抽打、踐踏。
“抽!給老子狠狠地抽!養出那麼個災星禍害,死了也彆想安生!”
那一刻,沈驚瀾腦中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猛地奪過其中一人手中的鞭子,挾著她滔天的恨意與絕望,呼嘯著落在那些惡徒身上。
“啊!”起初那人還在叫罵,“災星殺人啦!”
可很快,罵聲變成了哀嚎,最終歸於無聲。
雨水衝刷著滿地狼藉,混合著血水與泥濘。沈驚瀾力竭地跪倒在父親的碎骨前,徒手想將那些白骨攏入懷中,卻怎麼也拚湊不回一個完整的形貌。
她終於崩潰,仰起頭,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哀嚎,哭聲穿透雨幕,在空曠的墓地裡久久回蕩,如同杜宇啼血。
當謝玄寂聞訊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沈驚瀾跪在傾盆大雨中,一塊一塊從汙泥中撿拾骸骨,雨水混著泥漿從她臉頰滑落,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謝玄寂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一股寒意夾雜著莫名的恐慌從心底竄起。流言確實是他有意縱容,想逼她低頭,可他絕未想到,竟會有人膽大包天到跑來掘墳鞭屍!
他強壓下心悸,快步上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驚瀾,不是我此事我定會嚴查,必將那些刁民碎屍萬段!”
他伸出手,想去扶她起來。
手還未觸碰到她,便被沈驚瀾狠狠甩開!
“滾——”
她抬起頭,那雙曾映著星火與愛意的眼眸,此刻隻剩下無邊死寂與淬入骨髓的恨意。謝玄寂被這眼神嚇得硬生生後退了半步。
“謝玄寂,我同意了。”
這句話不像允準,更像是一道最終判決。
謝玄寂的第一反應不是得償所願的狂喜,而是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的窒息感。最終丟下一句:“我我這就去查清凶手!”落荒而逃。
國師府開始張燈結彩,為大婚做準備。
謝玄寂親自下令,此次婚禮的規格,必須遠超當年迎娶沈驚瀾之時。他要向全天下證明,他給予蘇淺月的,是獨一無二的珍視。
絲綢如雲,紅綢似火,整個府邸籠罩在一片極致的喜慶中。
看著這滿院灼目的紅,謝玄寂心裡卻是空空的,無數次想起沈驚瀾那雙死寂的、再無波瀾的眼睛。
就連蘇淺月笑靨如花地依偎過來,也壓不住心頭的煩躁。
他開始對婚禮的每個細節都親自把控,試圖用忙碌來填滿自己的內心。
與外麵的喧囂不同,沈驚瀾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院子裡,手中正在縫製一副厚厚的護膝。
謝老夫人身邊的秦嬤嬤來了,她這次沒有上次的趾高氣揚,行禮後恭恭敬敬地請沈驚瀾去老夫人院中說話。
行至門口,杯子碎裂的聲音傳來,老夫人聲音冷厲如冰:“所以,這些年你一直與我作對不是為了保護沈驚瀾,而是認為當初是我逼走了蘇淺月。你在報複我。”
秦嬤嬤臉色尷尬,忙上前準備通報,沈驚瀾卻平靜地推開門直接走了進去。
看到突然闖入的沈驚瀾,謝玄寂臉上的憤怒瞬間僵住,震驚、慌亂、狼狽等多種情緒如同潮水般湧上他的臉。
“驚瀾”他試圖解釋,沈驚瀾客氣地朝他微微頷首,越過他坐在老夫人下首。
沉默地等著老夫人開口訓斥。
“你身為國師府的女主人,納平妻這種事情怎麼能讓自己的夫君親力親為,他們男人可是要做大事的。”
沈驚瀾抬眸,目光淡淡地掃過謝玄寂有些慌亂的臉,輕聲開口:“國師大人早就把掌家的權利給了蘇姑娘,蘇姑娘被國師放在心頭這麼多年,他們的婚禮想必不想我插手吧。”
謝老夫人眸光一轉,視線落在沈驚瀾身上:“這麼說,你同意了?”
謝玄寂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向她,心中預演了無數種應對她反對的說辭。
然而,沈驚瀾隻是淡淡地掀了下眼皮,平靜無波地吐出兩個字:
“同意。”
謝老夫人深深地看著她,深知她這般反應意味著什麼——這並非妥協,而是徹底的放棄與決絕。老夫人眼中最後一點光芒熄滅了,無力地揮了揮手,什麼也沒再說,拄著柺杖,蹣跚地挪回了內室。
沈驚瀾也隨之起身,沒有絲毫停留,徑直離去。
謝玄寂看著同樣決絕的兩個背影,內心被巨大的恐慌包裹。他清晰地感覺到,有很重要的東西,正在以一種無法挽回的速度,從他生命裡悄然流失。
門口的沈驚瀾正將一副護膝交給秦嬤嬤。
“老夫人有腿疾,以後我不在她身邊,你們需多加留意。”
“你不在母親身邊,要去哪裡?”慢了一步的謝玄寂正好聽到沈驚瀾的話。
沈驚瀾不予理會,轉身朝著自己的院子走去。
謝玄寂卻鬼使神差地追在後麵,喋喋不休地跟到了院門口。
“沈驚瀾,你把話講清楚。”“沈驚瀾,你是要回沈家住嗎?沈家已經沒人了,你回去有什麼意思。”
“妹妹,你理理我好不好?”沈驚瀾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一滴晶瑩的露珠掉落池水,蕩起小小的漣漪。
異地五年,成親五年。沈驚瀾有差不多十年沒有聽到謝玄寂這麼稱呼她了。
謝玄寂走到沈驚瀾麵前,穩重多年的眸光中帶著些許少年的恐慌。
“我和阿月當成親,你就出府彆居,你讓阿月以後如何自處。”
沈驚瀾的心死一般沉寂,謝玄寂繼續開口:“阿月不懂內宅事務,中饋還是要交給你的。你還是這個家的當家主母。”
“隻要你以後不找阿月的麻煩,我會”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我會好好待你的。”
“我和阿月的孩子也會交給你,你不用怕老無所依。”
“砰!”院門被重重地關上,謝玄寂碰了一鼻子灰。
“沈驚瀾,你彆後悔!”
7
明日就是沈驚瀾離開的日子,亦是謝玄寂娶平妻的日子。
沈驚瀾坐在空空如也的房間內,她的麵前擺著兩口巨大的箱子,裡麵全是這些年謝玄寂送她的禮物。
小時候不起眼的撥浪鼓,及笄時的發釵,出征前的匕首,成親後的胭脂首飾。
她將禮物丟入火盆中,很快就燒完了。她的手裡隻剩下一個精緻的檀木盒子。
裡麵全是邊關那五年謝玄寂寫給她的信件。從開始的天天收到,到最後好幾個月才能收到寥寥數語。她一封封地扔入火盆中。
風捲起灰燼,飄落四處。
“你在燒什麼?”謝玄寂這個準新郎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
“沒什麼,不過是一些不要的舊物。”沈驚瀾沒有看他,聲音像是從虛空中傳來。
謝玄寂也不知道怎麼了,當蘇淺月穿著大婚喜服出現在他麵前,他的腦海中全是和沈驚瀾的樣子。
當年成親他滿心隻是在關注蘇淺月會不會突然出現,根本沒有太注意沈驚瀾。
但這一刻,沈驚瀾的樣子卻像是刻在心間,久久不能忘卻。
“驚瀾,我已經卜出吉卦了。”不待沈驚瀾回應,他又自顧自地說:“你看,我剛剛想要娶阿月,就卜出了吉卦。就連上天都明示了,她不是來拆散我們的,她是來加入我們的。等我明日和阿月圓房後,我們也挑個吉日。我謝玄寂此生唯有你們兩人。阿月年紀小,你多讓讓她。我們三個好好把日子過好。”
沈驚瀾的胃本能地縮了一下,她用審視的目光看著眼前的男人,覺得他此時荒謬得可笑。
她轉身回到院中,關上院門。
謝玄寂,愛情的路上,三個人太擠了。
盯著緊閉的院門許久,謝玄寂招來自己的貼身小廝。
“去尋一些稀奇物件每日給夫人送來,尤其是兵法謀略,她尤為喜歡。”
小廝戰戰兢兢地開口:“大人,我感覺夫人這次真的生氣了,她不會離開吧?”
謝玄寂沉默了一刻,堅定地開口:“國師一脈,不可離皇城,沈家已無人,她無處可去。她隻是生氣了,等我哄哄她就好了。”
驚瀾,娶了阿月我此生再無遺憾,以後我一定好好疼愛你。
翌日清晨,國師府內吹吹打打,好不熱鬨。
沒人注意兩匹快馬從後門奔出,直奔城門而去。
看著高高的德勝門,想到五年前她凱旋而歸,萬人歡呼的場景。如今是萬人厭棄的災星,灰溜溜的像個喪家犬一樣。心底的酸澀燙得眼眶發熱。
她摸了摸裝著父親屍骨的壇子:“父親,再看最後一眼吧。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駕!”
“沈將軍留步!”一個聲音製止了馬兒衝出去的步伐。
皇上竟然帶著她從戰場上帶回來的那些士兵來送她。他摸著沈老將軍的屍骨壇子,老淚縱橫。
“老哥哥,是我這個做弟弟的對不住你,你放心,搗亂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又有一輛馬車從遠處疾馳而來,馬車還未停穩,秦嬤嬤就從上麵跳了下來。
“夫人請留步。”她喘著粗氣,將一個溫熱的包裹遞給沈驚瀾後倒頭便拜:“包裹裡的糕點是老夫人連夜做的。之前逼著夫人用血抄經是老奴自作主張,夫人要怪就怪老奴吧!彆恨老夫人。”
沈驚瀾忙把秦嬤嬤扶起來。秦嬤嬤擦著眼淚繼續說:“老夫人為了給您求得一個吉卦,日日用自己的血抄經已經一年多了,國師還日日為了您和老夫人爭吵,老奴是豬油蒙了心了。老夫人的身體”秦嬤嬤哽咽得已經說不下去了。
沈驚瀾遠遠地望著馬車,車窗裡伸出一隻枯枝般的手,朝著她揮了揮。她的眼淚瞬間落下,低聲說道:“娘親,保重!”
翻身上馬,馬兒一聲嘶鳴,朝著城外奔去。
皇上看著沈驚瀾離去的背影,感慨萬千。這是義兄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本想留在京中保她一生富貴平安,卻沒想到成了禁錮她的牢籠。
國師府內,有些慌亂。
眼看吉時要到了,新郎卻不見了。
今天明明是多年夙願達成的日子,謝玄寂看著滿府的紅燈籠,卻覺得心也被紙糊住了,窒息黑暗。
緩了口氣,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沈驚瀾的院子。她自從四歲來到他身邊就一直住在這裡。
“玄寂哥哥,下次記得早點來找我玩呀!”一個紮著丸子頭的小姑娘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地看著他。
“好呀,我一定早點來。”他想去牽她的手,眼前卻是一道緊閉的院門。
此刻他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叫囂,一定要見沈驚瀾一麵。
他伸手想去推門,後麵一個急促的聲音響起:“國師,國師,吉時快過了,你趕緊去拜堂吧。新娘子都等急了。”
小廝拉著他朝著前廳走去,他回頭看了一眼伸出院牆的桃枝,暗想等拜完堂一定第一時間來找她。
8
廳內紅綢高掛,賓客盈門。謝玄寂牽著蘇淺月踏著錦毯走來,兩旁侍女不斷將花瓣撒向新人。
“新人攜手,永結同心!”司儀高聲讚誦,滿堂賀喜聲不絕。
蘇淺月頰染飛霞,幸福滿溢。她沈驚瀾是女戰神又怎麼樣,還不是乖乖讓自己進門。這國師府的女主人隻能是她。
有細心的賓客小聲嘀咕:“看這婚禮排場挺大,可是謝老夫人和謝夫人都不出現,這分明就是納妾的議程呀。”
到了二拜高堂的時候,滿堂賓客也都反應過來了。蘇淺月立刻變了臉色,一把揪掉蓋頭,厲聲吩咐:“還不趕緊請老夫人出來!”
此時,謝玄寂才反應過來,母親和沈驚瀾好像一直都沒出現。一股不好的預感縈繞心頭不散。
“聖旨下,國師謝玄寂接旨!”傳旨官員高聲唱和。
蘇淺月頓時雨過天晴,之前謝玄寂就說過要為她請封誥命,沒想到皇上會在大婚之日頒布聖旨。這樣整個皇城的人都知道了,她的風頭肯定能超過沈驚瀾那個災星。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國師謝玄寂與夫人沈氏驚瀾,成婚五載,因故未行夫妻之實。今謝玄寂另有所愛,沈氏自請和離。朕念其功績,特準所請,解婚姻之約,複二人各歸本真。沈氏驚瀾重歸將位,鎮守北狄,欽此。
聖旨上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把他剛剛醒悟的愛意鑿得粉碎。
滿場嘩然,賓客議論紛紛,謝玄寂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
沈驚瀾自請和離!原來她早就計劃離開他了。她之前說和離不是吃醋,而是真的不要他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他?難道就因為一個蘇淺月,就要把他們二十年的情誼都放棄了嗎?
“師兄,賓客都等著呢,咱們趕緊拜堂吧。”蘇淺月扯著謝玄寂的袖子,低聲撒嬌。
雖然聖旨不是她想要的內容,但沈驚瀾自請和離也是一件好事。以後她就是國師府裡唯一的女主人了。
“滾開!”謝玄寂此刻隻想找到沈驚瀾質問她為什麼要跟自己和離,根本顧不上蘇淺月的情緒。猛地抽出袖子,無視被他甩出去的蘇淺月,直奔沈驚瀾的院子。
老舊的木門承載不了謝玄寂的怒火,顫顫巍巍地發出吱呀的聲音。
“沈驚瀾,你給我出來!”謝玄寂在院中嘶吼,“你憑什麼與我和離?我已經承諾此生隻有你和阿月兩人,你為什麼這麼善妒?”
回應他的隻有滿院的風聲。他推開內室的門,房間內一點沈驚瀾生活過的痕跡都沒有。
幾個片段在他腦海中串聯起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桃花樹下,火盆早已涼透了。
殘餘的幾個未燃儘的紙屑上寫著“妹妹安好”是他寫給沈驚瀾的信。每一封她都寶貝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儲存在盒子裡。
她連這都不要了。
巨大的恐慌將剛剛的怒氣擠壓得一點不剩。這時,貼身小廝從外麵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國師,夫人和白芷晨起就騎馬朝著德勝門方向去了。”
還未出皇城地界,沈驚瀾就感受到有大批人馬從遠處朝著她的這個方向疾馳而來。她和白芷趕緊進入備戰狀態。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高高軍旗,上書一個大大的沈字。
“小姐,是沈家軍。沈家軍來接我們了。”白芷騎在馬上興奮異常。
沈驚瀾鬆了一口氣,看到帶隊的人不由一愣,竟然是七皇子李承燁。五年不見,他早就不是之前那個文文弱弱的皇子。身披鎧甲,頗有武將之風。
十年前他隨她一起被皇上派上戰場,沒少給她添麻煩,沒想到現在已經成長為一名合格的軍人。
軍隊眨眼到了近前,李承燁翻身下馬,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想好了,真的要離開?”
沈驚瀾一錘他胸口:“你小子竟然敢帶這麼多人來皇城?是想乾嘛?”
李承燁一改吊兒郎當的德行,肅殺之氣頓生:“如果你想留下,踏平國師府為你討公道;如果你想離開,萬千沈家軍接你回家。”
她眼眶一熱,彷彿又見當年戰場上,那個遞來戰旗的少年。十年輾轉,終有人在她滿身傷痕時,說出了最鋒利的守護。
“好,我們回家。”
一句話又將李承燁打回原形,他騎著馬開心地繞著沈驚瀾轉圈。大手一揮,所有士兵下馬,俯首跪地,萬千鐵甲齊聲高呼:
“恭迎沈將軍回家!”
“恭迎沈將軍回家!”
聲震九霄,威壓頃刻籠罩皇城,朱雀街石板為之震顫,驚起宮闕簷角寒鴉亂飛。
謝玄寂策馬狂奔而至,揚起的塵土還未落下,隻看見李承燁與沈驚瀾並轡而行的背影。
他慌得直接從馬背上滾落,踉蹌著朝那一抹決絕的人影追去:“驚瀾!”
數道黑影倏然落下,暗衛橫臂阻攔:“國師不可離開皇城,請即刻返回。”
“驚瀾!彆走!我們談談。”他嘶聲呼喊,幾乎破了音。
遠處那道身影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隨即策馬揚鞭,再不回頭。身影在官道儘頭越來越淡,像一抹即將消散的晚霞。
“讓我過去!”謝玄寂瘋了一般要衝破桎梏,暗衛隻得死死將他按在地上。他十指深深摳進泥土,用儘全身力氣向前爬行,沙礫磨破指尖,在黃土上拖出數道血痕。
“驚瀾,我真的卜出吉卦了”他抬起頭,望著空無一人的官道喃喃,最後一絲力氣隨著這句話徹底耗儘。
9
宮道上的青石板沁著寒意,謝玄寂已在此跪了三天。往來宮人竊竊私語:“國師執意要娶自己師妹為平妻逼走了沈將軍,如今又求皇上收回和離旨意,真是荒唐”
那些議論像針紮在他心上。萬千滋味翻湧,最終凝成一個沉重的“悔”字。
皇上身邊的貼身太監黃公公撐著傘走來,謝玄寂眸光中立刻升騰起了希望的光輝。“黃公公,求你讓我見皇上一麵。”雨水順著傘沿成串落下:“皇上讓老奴問國師一事,如若能答上來,就可以覲見皇上。”
“皇上問,謝玄寂你是否還記得當年向朕求娶沈驚瀾時立下的誓言?”
謝玄寂怔在原地,當年他滿心隻想用盛大婚禮逼蘇淺月現身,他的目光都在盯著各處有沒有蘇淺月的訊息,根本沒有在意其他的事情。
黃公公看著他茫然的神情,長歎一聲轉身離去。雨幕中,謝玄寂拚命地拍打自己的頭,他拚了命地去想,可還是一片空白。
最終謝玄寂被抬回了國師府,他曾用心頭血救過沈驚瀾,自此落下了咳疾,淋雨後高熱,咳疾複發得來勢洶洶。
藥喝進去不知道多少就是不見效,最後還是太醫發現蘇淺月在熬藥的時候根本沒有按照藥方上的方法熬製。
蘇淺月絲毫沒有被揭穿後的羞愧:“你這個藥方就是故意折磨人的,工序這麼繁瑣,時間卡得這麼嚴格,每天必須天不亮就起床,一刻都不能脫離視線,誰能做到。”
太醫受不了她的胡攪蠻纏,眼睛瞪得如黃牛般:“自己做不到,彆冤枉老夫的藥方。之前的謝夫人熬了三年,隻需再喝一月就能痊癒了。”
蘇淺月受不了太醫說她比不過沈驚瀾,還欲爭辯。謝玄寂虛弱的聲音傳來:“咳咳咳你們都出去吧。讓我靜靜。”
蘇淺月立刻變了臉色,一臉委屈地向謝玄寂道歉:“師兄,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影響藥效,我以為都差不多的。”
謝玄寂無力地揮揮手:“以後這些事情還是讓下人去做吧,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房間內重新恢複安寧,謝玄寂隻是空洞地盯著房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喝的藥都是沈驚瀾天不亮就起床為她熬製的。他習以為常,如今想來從蘇淺月入府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喝過她熬的藥。
劇烈的咳嗽咳得他眼淚直流,他用力地捶著胸口,他怎麼那麼傻,怎麼會自欺欺人到覺得沈驚瀾能接受她娶彆的女人,她那樣剛烈的性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以為她無處可去,他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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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凶卦道德綁架她,他明知蘇淺月是自己落水卻順水推舟想藉此娶了她。沈驚瀾何等聰明,怎麼會看不出他的心思。可是他就是仗著沈驚瀾愛他如命一次次的辜負她。他怎麼能這麼混蛋呢。
國師府最近是整個皇城鬨笑話最多的地方。謝玄寂病倒了,謝老夫人閉門不出,偌大的國師府交到蘇淺月手裡,秩序混亂,不通人情世故,不知社交禮儀,已經鬨了好幾次笑話了。
謝玄寂不得不拖著病體出麵替她收拾殘局。蘇淺月卻還要作妖。她把謝玄寂的院子翻了一遍,將所有和沈驚瀾有關的東西都燒了,聞訊趕來的謝玄寂隻看到她將一個檀木盒子扔進火堆裡。他不顧猛烈的火焰,伸手將盒子搶救出來。手上、胳膊上大片的燒傷。
他顧不得手上的燙傷,目光死死地盯著蘇淺月:“蘇淺月,你竟然燒了我和驚瀾的回憶,你怎麼敢的?”
蘇淺月看他手上,心疼地要給她包紮,被他狠狠推開。
“謝玄寂,你愛的一直都是我呀!她走了不是正好,你還要頹廢到什麼時候。”這些天謝玄寂的冷漠讓她心裡升騰起巨大的不滿,朝著謝玄寂嘶吼。
“你懂什麼,她隻是生氣了,我們二十年的感情,她怎麼可能說放手就放手。等她氣消了,她肯定就會回家了。”
蘇淺月抓著他的肩膀,想把他搖醒:“師兄,你醒醒吧。她不會回來了。”她指了指花園的廊柱:“那天我們在那裡接吻的時候,她就站在那裡。”
謝玄寂猛地從地上驚起:“你說什麼?誰站在那裡?”最近的事情太混亂了,他捂著自己的頭拚命地想,那天他都說了什麼。一道光從腦海中閃過。他想起來了。
他說和沈驚瀾成親是為了逼蘇淺月現身。
他說盛大的婚禮、一月的流水席也都是為了蘇淺月。
他說他偷偷地把吉卦變凶卦,是為蘇淺月守身如玉。
他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她知道了,沈驚瀾全知道了。怪不得她要和離,怪不得她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冷,怪不得她說他惡心。原來她早就知道了。
謝玄寂痛苦地在地上打滾,蘇淺月緊緊地抱住他:“師兄,求你了,你忘了她吧。你為我守身,偷偷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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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卦象,她的名聲在皇城都已經爛透了,她不會原諒你了,你還有我,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謝玄寂,你們怎麼敢的。”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帶著巨大的震驚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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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謝玄寂院子裡火光衝天的謝老夫人最終還是因為放心不下兒子匆匆趕來。沒想到,剛到門口,就聽到了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她拄著柺杖顫顫巍巍地走到謝玄寂麵前。“老夫人,您聽我解釋”蘇淺月試圖攔住謝老夫人,被她一柺杖打到一旁。
她目光冷冽地盯著謝玄寂:“剛剛她說的是不是真的?”謝玄寂目露羞愧,在自己母親的注視下,硬著頭皮答道:“是,是真的!”
“啪!”一記耳光狠狠地打在謝玄寂的臉上。
“謝玄寂,你怎麼能這麼對待她,她可是大夏的戰神,你竟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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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凶卦將她折辱成了一個殺孽深重的“災星”
“她是從小陪你長大的妹妹,是危難時用命換你平安的救命恩人,你怎麼忍心的?”
鮮紅的掌印映襯著謝玄寂的臉龐更白了。
“啪!”又一記耳光狠狠地打在她自己的臉上,臉上淚痕遍佈,“我怎麼能這麼對她?”
周圍人都慌了神,謝玄寂猛地跪在地上語帶哀求:“母親,您心裡有氣儘管打我,千萬不要傷害自己。”
她一把推開謝玄寂,緩緩伸出雙手:“我從小捧在手心裡長大的乖乖,服藥知道給我吃糖,累了知道給我捶肩,14
歲還沒有馬高,就為了你上了那吃人的戰場。”
“可是,我們是怎麼對她的呢?”“你欺她,騙她,辱她,我恨她,怨她,打她”
她用力捶打著謝玄寂:
“我們母子都應該下地獄。”謝老夫人的話似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聲聲泣血。
蘇淺月見謝老夫人不斷提起沈驚瀾的付出,心中不滿,上前勸阻,竟將謝老夫人推倒在地上。
“老夫人,師兄娶她本就是為了我,他不愛她怎麼會願意和她圓房,這事您不能怪師兄。”
“閉嘴!”謝玄寂此刻恨不得掐死蘇淺月。
一個個真相如刀般撕開謝老夫人的內心,她再也承受不住,一口鮮血猛地嘔出。秦嬤嬤抱住謝老夫人,滿臉失望地看著謝玄寂。
“國師大人,你這次真的錯得太離譜了。老夫人為了你們能圓房,用血抄經一年多了,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為了一個蘇淺月,你到底要失去多少才肯罷休,真的值得嗎?”
謝玄寂頹然地跪在地上,他早就後悔了。
謝老夫人昏迷了三天三夜後,終於醒了。一直守在外麵的謝玄寂當即想要上前檢視,被秦嬤嬤擋了回去。
“國師,老夫人說了,此生與你生死不見。”
謝玄寂如遭雷擊,身形猛地一晃,踉蹌著後退了半步,方纔勉強站穩。
“生死不見?”他喃喃地重複這四個字,每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過喉嚨。
他失去了沈驚瀾,如今連母親也要失去了。
他如遊魂般走回自己的院落,裝著書信的檀木盒子躺在汙泥中,蓋子已經不翼而飛,信件沾滿了汙泥,散落得到處都是。
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清理乾淨,借著月光在黑夜裡細細品讀。
他知道戰場的危險和辛苦,沈驚瀾的信中卻從不提及。
她總是樂於跟他分享邊關的趣事。
她說:“哥哥,來了邊關才知道世上還有脾氣那麼大的風,將我的臉都吹紅了。”
她說:“哥哥,今天我們渡過一條會跳舞的河,冰塊碎裂的叮叮作響,好像在給它伴奏。”
她說:“哥哥,我撿到一隻白色的雪貂,長得像哥哥一樣,晚上抱著它我就不冷了。”
後麵有好多信,火漆還在,他都沒有拆開。
她說:哥哥許久不給我來信,可是遇到難事了?
她說:哥哥,我很想你。
最後一封她說:“謝玄寂,如果你愛上彆人了,我會祝福你。如果你還愛我,凱旋之日,你來娶我可好?”
巨大的悔恨如同最鋒利的刀刃,瞬間剖開他的胸膛。
原來,她早已給過他選擇。
原來,她凱旋歸來時,曾懷著無儘的期待。
當她寫下這句話時,會是怎樣的小心翼翼和孤注一擲。
而他做了什麼?
他用一場虛情假意的十裡紅妝迎接她,用五年的冷落和九十九道虛假的凶卦回應她,最後,用迎娶另一個女人,徹底碾碎了她全部的心意。
“啊——!”
一聲痛苦到極致的嘶吼從他喉嚨裡迸發出來,他將那封信死死按在心口,踉踉蹌蹌地跑回房間。
提筆寫下了一封遲到五年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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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清晨,謝老夫人脫簪散發,赤足踏過覆霜的青石板,嘶啞的聲音響徹皇城:“臣婦謝氏,教子無方,吾兒謝玄寂,為一己私心,擅改凶吉,毀戰神沈驚瀾名聲,請陛下降罪。”
不過半日,國師為紅顏篡改九十九次占卜的醜聞已傳遍大街小巷。
朝堂震蕩,皇上震怒,下旨申斥,如果不是看在謝家為國儘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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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的份上,恨不得殺了他。
百姓因為被愚弄而憤怒,之前罵過沈驚瀾的人更是愧疚。誰都沒有想到一向公平嚴明的國師,竟然會做這種事情。國師的公信力蕩然無存。沒有人再相信他,在大夏受萬民愛戴、受皇室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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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的國師名存實亡。
謝老夫人終究抵不過內心的愧疚,兩日後撒手人寰。死前她手裡還緊緊握著沈驚瀾給她縫製的護膝。
九世基業毀於他手,皇上申斥百姓厭惡,愛人離去親人死彆,謝玄寂的脊梁終於被壓垮了,這時他無比希望沈驚瀾能在他身邊。他招來了自己的小廝:“將老夫人的噩耗傳去邊關告知夫人。”
母親從小最疼她,她一定會回來的吧。
小廝眼神閃躲,最後不得不硬著頭皮說:“老夫人臨終前交代,她去世的事情不要告訴沈將軍,沈將軍不必回來奔喪。”
一句話徹底堵死了謝玄寂的奢望。
夜色如墨,星河低垂,沈驚瀾躺在無垠的草地上,感受著身下大地堅實而包容的支撐。
離皇城越遠,天地都變得寬廣起來。那口在皇城中壓抑了多年的濁氣,也被這塞外清冽乾淨的空氣滌蕩而出。
身邊的草葉發出細微的窸窣聲,李承燁在她身邊躺下。
“最後一次和你看星星還是回皇城的那一天。”
“久彆重逢,我送你一件禮物。”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十分鄭重地交到沈驚瀾的手裡。
一股暖流劃過沈驚瀾的心頭,他們斷聯這麼久,沒想到李承燁會來接她,還給她準備了禮物。
她欣喜地開啟了盒子。
一聲尖叫聲響徹了整個營地,開啟盒子的瞬間李承燁已經跑了。
“李承燁,我殺了你!”沈驚瀾一個鯉魚打挺朝著李承燁逃跑的方向追去。
徒留一隻可憐的牛蛙翻著肚皮躺在地上,嘴巴還被李承燁給綁起來,隻能發出咕咕的叫聲。
謝老夫人的葬禮上,一片素白。謝玄寂身心俱疲,隻想尋一處安靜。行至後院僻靜處,卻聽見假山後傳來壓低的爭執聲。
“一百兩黃金?你們怎麼不去搶!”女人聲音尖利。
“蘇姑娘,話不能這麼說。”為首的那個疤臉漢子啐了一口,“當初可是你找上我們,說隻要砸了那“災星”父親的墳,把事情鬨得越大越好,就能逼她離開。你還保證說國師大人厭棄她,絕不會深究,弟兄們纔敢接這活兒!”
謝玄寂渾身血液瞬間凍結,沈老將軍的陵墓是蘇淺月找人毀掉的。
“可現在呢?好幾路人馬在道上懸賞追殺我們!要不是老子機靈,早就被抓住五馬分屍了!這一百兩,是買命錢!”
“這一百兩,她有命給,你怕是沒命拿了。”
噗嗤一聲,刀沒入肉裡的聲音,溫熱的血液撲了蘇淺月一臉。
屍體倒在旁邊,謝玄寂的臉如同修羅一般出現在蘇淺月麵前。他所有的理智在知道真相的這一刻崩塌渙散。
他控製不住地一把扼住蘇淺月的脖子,蒼白的手臂因為過度用力青筋暴起。
“蘇淺月,你竟然找人挖了驚瀾父親的墳,還敢鞭屍,你怎麼敢的。”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蘇淺月的臉慢慢變成了烏紫色。
蘇淺月掙紮不過,隻能瞪大眼睛,感受著恐怖的窒息感將她包圍。
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謝玄寂終於鬆開了手。
“我不會殺你,我要留著你。”
這樣,等驚瀾回來的時候就知道她父親的墳墓不是他毀掉的。她一定會原諒她的。
但是他沒想到蘇淺月竟然趁著府裡忙亂逃了出來。
當他在郊外找到蘇淺月時,她正陪在另外一個男人的身邊,小腹微微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