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裂痕與信任
裂痕與信任
“焚影教”三個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顧驚弦和陸昭明心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一個早已消亡的西域古教,其印記為何會出現在拜火教核心的邪術典籍上?是偶然,還是預示著更深層次的關聯?
皇城司的卷宗庫被再次翻了個底朝天,關於“焚影教”的記載卻寥寥無幾,隻言片語中,隻模糊提及此教派崇拜“影火”,追求“虛實相生”,於百年前因內部紛爭或外部打壓而分崩離析,典籍散佚。
線索似乎再次變得縹緲。
然而,顧驚弦並未放棄。
他敏銳地意識到,若拜火教與焚影教真有關聯,那麼其教義、儀式乃至弱點,或許都能從焚影教的殘存記載中找到蛛絲馬跡。
他下令擴大搜尋範圍,不僅限於皇城司內部卷宗,更暗中向那些常年行走西域、見識廣博的商隊、甚至某些隱世的學者求購相關資訊。
與此同時,對靖王府的監視也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嚴密狀態。
李琰親自帶隊,日夜不休地盯著王府的一舉一動,尤其是人員出入和物資調配。
那幾家被懷疑的商鋪,也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下,隻待對方露出破綻。
壓力如同不斷上漲的潮水,彌漫在皇城司的每一個角落。
顧驚弦肩上的擔子愈發沉重。
背後的傷口在精心調理下已結痂癒合,但內心的焦灼與仇恨卻如同闇火,灼燒著他的理智。
他處理公務的時間越來越長,周身散發的寒氣也愈發凜冽,值房內時常靜得隻能聽到他批閱卷宗時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陸昭明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急如焚。
他知道顧驚弦在為什麼而煎熬——不僅是眼前的僵局,更是那沉埋了十五年的血海深仇。
他試圖用各種方式讓顧驚弦放鬆片刻,遞上一杯參茶,講個並不好笑的市井笑話,或者乾脆強行奪走他手中的卷宗,逼他休息。
然而,收效甚微。
這日晚間,陸昭明端著一碗精心熬製的安神湯走進值房。
顧驚弦正站在那幅巨大的京城輿圖前,手指按在靖王府的位置,目光沉凝,彷彿要將其洞穿。
“先把湯喝了再看。”陸昭明將湯碗放在他手邊的桌上。
顧驚弦彷彿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
陸昭明歎了口氣,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看著輿圖。“我知道你心急,但這樣熬下去,身體垮了,還怎麼查案報仇?”
顧驚弦終於動了動,側頭看了他一眼。燭光下,陸昭明的眉眼間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那雙總是含笑的桃花眼裡,此刻盛滿了他的倒影。
一股莫名的煩躁湧上顧驚弦心頭。
“本官自有分寸。”他的聲音冷硬,帶著拒人千裡的疏離。
他需要絕對的冷靜和專注,任何可能擾亂心神的東西,包括眼前這個人過於直白的關切,都讓他感到不適,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
他害怕習慣這種溫暖,害怕產生依賴,那會讓他變得軟弱。
陸昭明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冷硬刺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你的分寸就是把自己往死裡熬?”他的語氣也帶上了一絲火氣,“顧驚弦,你不是鐵打的!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夠了!”顧驚弦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已久的怒火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查案是本官職責,複仇是顧傢俬怨!該如何做,不勞你費心!你隻需做好你分內之事便可!”
這番話如同冰錐,狠狠紮進陸昭明心裡。
他怔怔地看著顧驚弦,看著他因憤怒而緊繃的下頜線和眼底那一片冰封的寒意,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瞬間淹沒了了他。
分內之事?原來在他心裡,自己所有的擔心和付出,都隻是“分內之事”?
他為了幫他,幾次三番涉險,甚至動用那危險的心念之法,導致神魂受創至今未愈。
他留在這肅殺的皇城司,忍受著各種不便和監視,隻是因為想陪著他,幫著他。
可到頭來,隻換來一句“不勞費心”和“分內之事”?
陸昭明隻覺得胸口堵得厲害,鼻子發酸,眼前一陣模糊。
他猛地彆開臉,不想讓顧驚弦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狽。
“……好。”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但極力維持著平靜,“是我多管閒事。”
說完,他不再看顧驚弦一眼,轉身快步走出了值房。
房門在他身後被輕輕帶上,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卻彷彿隔開了一個世界。
顧驚弦站在原地,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胸口一陣劇烈的起伏。
他方纔的話脫口而出,帶著連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尖銳。
他看到陸昭明轉身時那泛紅的眼圈和強忍的委屈,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他後悔了。
他並非有意傷他。
隻是那沉重的壓力、刻骨的仇恨,以及內心深處對這份日益親密的關係的無措和恐懼,讓他在那一刻失去了控製。
他煩躁地一拳砸在輿圖上,堅硬的牆壁發出沉悶的響聲。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接下來的兩天,值房內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陸昭明依舊會來,卻不再像往常那樣湊在顧驚弦身邊。
他要麼安靜地坐在角落研究典籍,要麼藉口需要清靜,抱著小雪團兒回自己廂房。
即使偶爾必要的交談,也帶著明顯的疏離和客氣。
顧驚弦幾次想開口,那聲“抱歉”卻像是卡在喉嚨裡的硬核,怎麼也吐不出來。
他習慣了發號施令,習慣了冰冷相對,卻從未學過該如何去安撫一個人,尤其是一個……他已經放在心上了的人。
這種僵持和冷戰,比連日的案牘勞形更讓他感到疲憊和煎熬。
李琰敏銳地察覺到了兩位大人之間的異常,卻不敢多問,隻能更加小心翼翼地回稟公務。
直到第三天夜裡,李琰帶回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訊息。
“大人,監視靖王府的兄弟發現,今夜子時,有一隊偽裝成商隊的馬車,從王府側門秘密出發,往城西方向去了!車上裝載的貨物用油布蓋得嚴實,但兄弟隱約聞到一股奇異的甜腥氣,與之前‘**引’的味道有些相似!他們走的路,並非是通往已坍塌的地宮,而是繞向了城西更偏僻的……陶窯區方向!”
城西陶窯區?!
顧驚弦和坐在角落的陸昭明同時一震!
城西荒廢的陶窯區,地勢荒僻,人跡罕至,地下多有廢棄的墓xue和坑道……難道,那裡纔是他們真正的祭祀地點?!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似乎都串聯了起來!
紙條上模糊的城西指向,焚影教典籍可能暗示的“虛實相生”,以及此刻靖王府秘密運送的疑似“**引”!
機會稍縱即逝!
顧驚弦猛地站起身,眼中寒光爆射,之前的疲憊與紛亂情緒瞬間被壓下,隻剩下獵手鎖定目標時的銳利與冰冷。
“點齊人手,立刻出發!目標,城西陶窯區!”
“是!”李琰領命,迅速離去安排。
命令下達,顧驚弦深吸一口氣,目光轉向依舊坐在角落、垂著眼眸的陸昭明。
內疚、焦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在他眼底交織。
他知道此行凶險萬分,他需要陸昭明,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感知能力,更是因為……他無法想象,若他獨自前往,再次麵對未知的危險時,身邊沒有這個人,會是什麼樣子。
他走到陸昭明麵前,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剛才的話,是我失言。”
陸昭明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卻沒有擡頭。
顧驚弦看著他緊抿的唇和低垂的睫毛,心頭那陣刺痛又來了。
他伸出手,想要像之前那樣拂開他額前的碎發,手伸到一半,卻又有些遲疑地頓住。
“……我需要你。”最終,他選擇了一種更直接,也更艱難的方式,吐出了這四個字。
聲音不高,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陸昭明終於擡起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
顧驚弦在他眼中看到了尚未完全散去的委屈,但也看到了一絲鬆動和……擔憂。
值房內一片寂靜,隻有燭火劈啪作響。
半晌,陸昭明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將懷裡的小雪團兒放到一旁。“下次……”他看著顧驚弦,眼神複雜,“彆再說什麼分內之事。”
他沒有說原諒,但行動已然表明瞭一切。
顧驚弦心中那塊巨石驟然落地,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湧遍全身。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裂痕仍在,但信任與依賴,已在危急關頭,壓過了一切。
沒有更多的時間兒女情長,兩人迅速換上夜行衣,拿起兵刃。
當他們在皇城司門口與李琰帶領的精銳彙合時,又變成了那個冷靜果決的指揮使和機敏可靠的同伴。
夜色濃稠,秋風肅殺。
一行人如同利劍,悄無聲息地刺破夜幕,直奔城西那片象征著死亡與詭秘的荒廢的陶窯區。
真正的對決,似乎即將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