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心扉半啟
心扉半啟
皇城司內衙,藥味經久不散,比往日更添幾分凝重。
顧驚弦背後的刀傷深可見骨,加之舊傷崩裂,失血過多,被大夫嚴令臥床靜養。
然而,他僅僅昏迷了半日便強行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詢問陸昭明的狀況。
得知陸昭明雖仍昏迷,但脈象已趨於平穩,隻是神魂受損頗重,需要時間溫養。
他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下些許,隨即又不顧勸阻,硬是起身,挪到了隔壁陸昭明養傷的廂房外間坐鎮。
他無法安心躺在榻上,唯有離那人近一些,感知到那微弱卻平穩的呼吸,他心中那滔天的後怕與暴戾才能被勉強壓製。
李琰帶著一身尚未處理乾淨的血汙,肅立在旁,彙報著昨夜的損失與後續。
皇城司精銳折損近半,重傷者數人,可謂元氣大傷。
而對方,除了祭壇被毀,陰九幽受傷外,核心力量並未受損。
“……是屬下無能,請大人責罰。”李琰單膝跪地,聲音沉痛。
顧驚弦靠坐在椅中,臉色因失血而蒼白,但眼神卻恢複了慣有的冰冷與銳利,隻是那冰層之下,翻湧著更為深沉的東西。
“責罰你有何用?起來。”他的聲音沙啞,“是我們低估了對手的狠辣與佈局。”
他的目光透過隔扇,望向內室榻上那道模糊的身影,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那個阿月呢?”
“阿月姑娘隻是受了些驚嚇,有些皮外傷,已安置在隔壁廂房,有人看守。”
李琰回道,猶豫了一下,“大人,昨夜……若非阿月姑娘突然出現,毀了那赤炎琉璃,恐怕……”
恐怕陸昭明強行衝擊符文,後果不堪設想。
這話李琰沒說,但顧驚弦明白。
那個看似怯懦的啞女,在關鍵時刻,竟成了扭轉局麵的變數。
她是誰?為何要幫他們?又為何能有那般決絕的眼神和身手?
“看好她。”顧驚弦下令,語氣複雜,“在她主動開口之前,不必逼問。”
“是。”
李琰退下後,廂房內外間隻剩下顧驚弦一人。
內室裡,陸昭明安靜的呼吸聲隱約可聞,間或夾雜著小雪團兒焦躁的輕哼。
顧驚弦緩緩閉上眼,腦海中不受控製地回放著昨夜的一幕幕——陸昭明吐血倒下的瞬間,那冰涼的觸感,自己失控的瘋狂。
以及最後陸昭明醒來時,那帶著擔憂和阻止的眼神……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開來。
他從未如此害怕失去一個人。
十五年前,他失去所有至親,那時他尚年幼,悲痛與仇恨是模糊而洶湧的巨浪,將他淹沒。
而昨夜,當看到陸昭明倒下時,那種恐懼是尖銳的、具體的,像是一把鈍刀,在他心口反複切割,痛徹心扉。
他發現自己早已習慣了身邊有這個人的存在。
習慣了他的嬉笑怒罵,習慣了他的敏銳機警,習慣了他不經意的關心,甚至習慣了他偶爾逾矩的靠近……這習慣如同溫水煮蛙,等他驚覺時,已深入骨髓,難以割捨。
這種陌生的、強烈的牽絆,讓他感到恐慌,卻又……甘之如飴。
“咳……水……”
內室傳來一聲極其微弱的、沙啞的囈語。
顧驚弦猛地睜開眼,幾乎是瞬間便站起身,不顧背後傷口撕裂的疼痛,快步走入內室。
榻上,陸昭明眉頭緊蹙,長睫顫動,乾裂的嘴唇微微開合,似乎在無意識地尋求水源。
顧驚弦立刻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溫水,試了試溫度,然後坐到榻邊,動作極其小心地托起陸昭明的後頸,將杯沿湊到他唇邊。
陸昭明本能地小口啜飲著,溫水滋潤了他乾涸的喉嚨,讓他緊蹙的眉頭稍稍舒展。
他緩緩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地聚焦,最終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顧驚弦寫滿了緊張與擔憂的臉上。
“……顧……驚弦……”他聲音微弱,卻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這一聲呼喚,讓顧驚弦的心狠狠一顫。他放下水杯,指尖輕輕拂開陸昭明額前被汗水濡濕的碎發,動作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柔。
“感覺如何?”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陸昭明眨了眨眼,意識逐漸回籠,背後的劇痛和神魂的虛弱感清晰地傳來,但比這些更清晰的,是顧驚弦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擔憂,以及他蒼白臉色和唇上缺乏血色的痕跡。
“還……死不了……”他試圖扯出一個笑容,卻因牽動傷勢而倒吸一口涼氣,隨即注意到顧驚弦背後衣衫滲出的新鮮血跡,臉色一變,“你的傷……”
“無礙。”顧驚弦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靜心養你的傷。”
陸昭明看著他,看著他強撐的鎮定和眼底未散的餘悸,想起昨夜他為自己擋刀、狀若瘋魔的模樣,心頭百感交集,酸澀與暖意交織。
他不再追問,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一時無言。一種微妙的氣氛在空氣中流淌,經曆了生死的考驗,有些東西已然不同,無需言語。
“阿月……”陸昭明忽然想起那個關鍵的身影。
“她沒事。”顧驚弦道,“李琰看著她。”
陸昭明鬆了口氣,隨即又蹙起眉:“她……不簡單。”
“我知道。”顧驚弦目光深沉,“等她願意說的時候。”
正說著,外間傳來細微的響動。李琰去而複返,站在珠簾外,低聲道:“大人,阿月姑娘……想見您和陸先生。”
顧驚弦與陸昭明對視一眼。
該來的,終究來了。
“帶她過來。”顧驚弦沉聲道。
片刻後,阿月被帶了進來。
她換上了一身乾淨的粗布衣裳,頭發梳理整齊,洗去汙垢的臉龐清秀蒼白,隻是那雙月牙般的眼睛裡,不再有怯懦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曆經磨難後的沉靜與決絕。
她走進內室,目光先是落在榻上虛弱但已醒來的陸昭明身上,微微鬆了口氣,隨即看向坐在榻邊的顧驚弦,緩緩跪了下去。
她沒有用手語,也沒有發出嗬嗬聲,而是擡起頭,用一種清晰而略帶沙啞、顯然許久未曾正常開口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民女……並非啞巴。”
“民女本名,蘇月影。”
“家父……乃前太醫院院判,蘇合。”
此言一出,顧驚弦瞳孔驟縮!陸昭明也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蘇合!十五年前,因捲入鎮北將軍顧霆鋒“謀逆案”,被抄家問斬的太醫院院判!蘇家滿門,僅一年幼女兒不知所蹤,傳聞已死於亂軍之中!
她竟然是蘇合的女兒!那個本該早已死去的蘇月影!
她偽裝啞巴,潛入皇城司,是為了什麼?報仇?還是……
蘇月影(阿月)迎著兩人震驚的目光,眼中泛起淚光,卻倔強地沒有落下,繼續說道:“家父臨終前,曾留下血書,言明顧將軍一案乃是冤屈,他因無意中發現了靖王與西域邪教勾結、利用邪術操控人心的證據,才遭滅口!血書中……提到了‘焚影教’典籍,和一種名為‘魂燼’的邪香……與拜火教所用,一般無二!”
焚影教!魂燼!
線索在此刻轟然貫通!
拜火教使用的邪術,果然源自早已消亡的焚影教!而蘇合,竟是因為發現了這個秘密而被害!
蘇月影潛伏至今,就是為了尋找機會,揭露真相,為父報仇!
“民女自知人微言輕,無法取信於人。得知皇城司在調查此案,民女才……纔出此下策,混入司內,隻想……隻想尋機將真相告知大人!”
她聲音哽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昨夜……民女發現那祭壇與父親手劄中描述的‘魂燼’儀式極為相似,情急之下,才……”
所以纔有了那石破天驚的一擊!
顧驚弦看著跪在地上的蘇月影,心中巨浪翻湧。
十五年的冤屈,蘇家的血案,拜火教的根源……無數線索因她的出現而變得清晰!
他站起身,走到蘇月影麵前,沉聲道:“蘇姑娘,請起。”
他伸手虛扶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你帶來的訊息,至關重要。顧某在此立誓,必竭儘全力,查清此案,還顧家、蘇家,以及所有蒙冤者一個清白!”
蘇月影擡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顧驚弦,看著他眼中那與自己同源的仇恨與決心,重重地點了點頭。
陸昭明靠在榻上,看著這一幕,心中亦是感慨萬千。
真相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而前方的敵人,也越發強大。
但此刻,他看著顧驚弦挺直的脊梁和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堅定的火焰,看著新加入的、背負著血海深仇的蘇月影,心中那份與他並肩作戰的信念,愈發灼熱。
心扉半啟,迷霧漸散。
複仇的火焰與守護的信念,在此刻交織,凝聚成一股無可阻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