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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子罩湍QdN0胃膳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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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有記憶起,就知道我媽恨我。

她給三歲的我吃安眠藥,五歲的我喂殺蟲劑。

可我比較難殺,並且在七歲那年無師自通學會了和她對著乾。

她不給我吃飯,我就把家裡的飯桌全掀了,誰都彆想吃。

她拿著棍子揍得我滿地滾,我就把她心愛的小兒子揍得鼻青臉腫。

我就這樣鐵著頭和她對抗到了我十二歲。

直到我最小的妹妹出生。

我笨手笨腳地給那個粉團子換尿濕了的褲子。

我媽把我狠狠甩在了牆上,看我的眼神厭惡又恐懼。

“你想對我女兒做什麼?”

“果然是你那個強奸犯爸爸的種!你為什麼不跟他一起去死!”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不愛我。

我捂著我流血的頭第一次沒有在她打我時還手。

也是第一次發自內心覺得她說的對。

我的存在本就是一種錯誤。

我該去死的。

......

我一瘸一拐走到我外婆家時,天已經黑了。

外婆看著我渾身血汙的樣子,一點都不意外。

她輕車熟路地拿出她的小藥箱給我上藥,然後給我下了一碗青菜麵。

以往,我會一邊惡狠狠地吃麵,一邊叫囂著明天我要去揍回來。

可這次,我隻是望著那清澈見底的麵湯輕聲問外婆,“外婆,我不是我爸的孩子,對嗎?”

外婆沒有說話,但她陡然變得抗拒厭惡的眼神顯然說明瞭一切。

她猛地站起來,用一塊舊抹布反複擦拭著剛才放藥箱的桌麵。

於是我懂了,我身上的血是肮臟的。

我是強奸犯的兒子。

怪不得我媽恨我。

一股前所未有的惡心感湧上心頭,我衝出門扶著小院的圍牆不停乾嘔。

夜風吹過,我臉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以前我媽打我,我覺得這些傷口都是她欠我的,我早晚都要討回來。

現在,我好像連看她一眼都沒有勇氣。

我沒有回外婆家,外婆當然也沒有出來找我。

我一瘸一拐在街上遊蕩,茫然地不知道去哪裡纔好。

直到我看見一家餐廳外麵,有一家人正和和氣氣聚在一起過生日。

中間被包圍的應該是媽媽,她臉上幸福的笑容刺得我不由地往後縮了縮身體。

去年我媽生日時,在沒看見我之前,她臉上也是這樣幸福的笑容。

可當看見我進門之後,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就變成了厭惡。

我記得當時有一個作文題目,叫我的媽媽。

我在作文裡把我媽寫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惡魔。

語文老師特地把我拉進辦公室,指著我的試卷教育了我整整一節課。

她說了什麼我都沒聽清,我就記得她說了一句話。

她說這世上沒有媽媽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我信了。

我拿著自己賣廢品攢的錢去給她買了一個生日蛋糕。

我隻是想讓她像抱弟弟一樣抱一抱我。

可她臉上的冷漠又刺痛了我,襯得提著蛋糕的我像個小醜。

一股邪火瞬間湧上我的大腦,我趁他們不注意在院子裡捉了幾隻癩蛤蟆塞在了蛋糕裡。

癩蛤蟆跳出來之後,我媽的尖叫聲我至今還記得。

那時候,我還有一種扭曲的快感,覺得她不配當一個媽媽。

她活該。

可現在,我明白了。

不配的是我。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她的傷害。

我看著餐廳裡麵那個媽媽的笑容,心裡做了一個決定。

今年我媽的生日,我要送她一份她肯定喜歡的禮物。

一份能讓她徹底解脫的禮物。

我決定去死。
去死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後,我的腳步開始變得異常輕快。

我甚至開始思考要用什麼方式去死才能不給彆人添麻煩,要用什麼方式才能死得不留痕跡。

可計劃未半而中道崩殂,我被巡邏的警察揪著送回了家裡。

我媽來開的門。

門關上,我垂著頭沒敢看她的眼睛,隻能聽見她冰冷的聲音。

“你怎麼不乾脆死在外麵?”

我習慣性地想回嘴,但話到嘴邊硬是被我吞了下去。

可人性本賤,看著我媽的背影,我躊躇著問她。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的.

死了,你會怎麼樣?”

你會有一點點難過嗎?

“嘁,有本事就早點去死,我要高興死。”

她頭也沒回地走進我弟弟妹妹的房間,關上了門。

我站在客廳中,良久之後狼狽地抹了一把臉後笑了。

我就說。

我送的生日禮物,我媽肯定會喜歡。

陪我一起撿垃圾的小聰是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

他腦子聰明,總能從街上的門門道道中找到賺錢的門道。

所以,我放學後請他吃了冰棍。

我蹲在馬路牙子上壓低了聲音問他,要怎麼樣才能讓一個人死得不留痕跡。

小聰詭異地瞄了我一眼,把他手裡吃了一半的冰棍塞在我手裡。

“你離我遠點,犯法的事情我可不做。”

我詫異地舉著兩根冰棍,“你說什麼呢?”

“誒,你就跟我說說怎麼才能意外死亡。”

“嗯……最好要不那麼痛苦的,那個人可能有點怕疼。”

小聰倒吸一口涼氣,站起來就想跑。

我顧不上手裡的冰棍,像捆年豬一樣拉住他不讓他走。

“我不管!你吃了我的東西,你就是我的人了!”

“你要幫我想一個辦法!”

小聰掙脫不開我,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苦著臉問我:

“不是,兄弟,我的好兄弟,你好歹有爹有媽,乾嘛一定要想不開啊!”

“是,你是常常捱打,但人家也沒少你吃的喝的,你看看你的胳膊,長得比我還壯呢!”

我一口氣哽在喉嚨裡不上不下的,又沒出息地噎住了。

我很想告訴他,就是因為他們好又不算好,壞又不算壞得徹底。

所以我纔像這樣難受。

尤其是知道我的身世之後,連那些帶著無比委屈的恨都沒有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了。

我活不下去了。

但這話說出來隻會給我媽找麻煩,所以我粗著嗓音回小聰:

“不用你管!你隻要說你幫不幫我!”

小聰哀嚎出聲:“大哥!你要殺掉你媽!我要怎麼幫?!”

我一愣,低頭匪夷所思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小聰。

我什麼時候說我要殺掉我媽了?

可還沒等我反駁,不遠處就傳來一聲嘹亮又熟悉的哭嚎。

“哇!大壞蛋要害死媽媽!”

我大腦一下子宕機,緩慢地偏過頭看向聲音來源地。

是我那個蠢貨弟弟。

一邊哭一邊喊,跑得連鞋子掉了一隻都顧不上了。

當天晚上,家裡的巴掌聲響了大半個晚上。

我媽揮舞著掃把劈頭蓋臉朝我身上打過來,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仇人一樣,透著狠厲的紅。

但我看見了,她的眼角留下了眼淚。

這些眼淚我以前也看見過幾次,但之前的我覺得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然後硬氣地用頭頂她的肚子,讓她給我等著,等我長大了,我打死她。

而現在,我隻是蜷縮起身體躺在冰冷的瓷磚上一動不動。

終於,她打累了。

掃把“咣當”一下掉在了地上。

可她也沒看我,隻是踉蹌著轉身回了房間。

良久,我慢慢撐起身體,卻陡然間聽到了她房間裡傳來的被死死捂住嘴之後溢位來的崩潰哭聲。

那哭聲像一把刀子,在我的心口來回割著。

我的臉火辣辣地疼,原本撐起來的身體下一秒就又重重砸在了地上。

我抬起一隻手捂在眼睛上,手背上立刻傳來濕潤的觸感。

不是眼淚,是血和灰混在一起。

和我整個人一樣。

臟得很。

“你媽,她十九歲那年也是這樣躺在地上哭。”

我猛地抬頭。

外婆不知道什麼站在了家門口,她渾濁的眼睛像是落在我身上,又像個落在了某個時間節點的某個人身上。

“那天晚上,她衣服破了,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

“她沒哭出聲,就那麼咬著嘴唇,血都咬出來了。”

我的呼吸停滯了。

“她後來像弄掉你,但是她的身體不允洗。”

“後來你出生後,我把你扔了,可是天亮了,警察抱著你找上了門。”

“他們說扔掉你是遺棄罪,要坐牢的,他們會來回訪。”

我的生命就是如此的荒誕到可笑。

沒有一個人歡迎我的到來,我卻偏偏還死皮賴臉活到十二歲。

外婆像是以前一樣幫我處理了傷口。

她麵容蒼老,講話像是絮絮叨叨,“你不要怪她,她心裡苦,她從來沒有放下過。”

我垂著頭,笑了。

“外婆,我現在不怪她了。”

我不恨我媽了,但我媽還是恨我恨得想我死。

她把枕頭捂在我臉上的時候,並不知道我其實還醒著。

我甚至能感受到枕頭因為她顫抖的手而在抖。

我沒有掙紮,我隻是閉著眼睛靜靜地等。
就在我肺葉灼痛時,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媽從我身上拉開。

外婆聲音嘶啞又顫抖,“你瘋了!”

“為了他,你再搭進去一輩子?不值得啊!一次就夠了……”

我媽癱軟在外婆懷裡,發出一種破碎的嗚咽聲。

“媽!媽!我受不了了!他是不是跟他爸一樣壞?”

外婆死死抱著我媽,眼睛卻看向我這邊。

有一瞬間,我以為她看見了我半睜著的眼睛。

可她隻是平靜地呢喃,“回去睡覺。”

我媽的嗚咽聲漸漸遠去。

我躺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掀起被子蓋在臉上翻了個身。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快矇矇亮時,外婆端著一個巨大的搪瓷杯走了進來。

碗裡是滾燙的雞湯。

大早上喝雞湯顯然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可外婆隻是把碗放在我床頭櫃上,聲音像是她臉上的溝溝壑壑一樣平靜、

“喝了吧。”

我懂了。

我想說她們可真著急,明明再等幾天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死掉了。

現在這樣,我死後她們得惹多大麻煩啊。

可我什麼都沒說,我伸手端過那隻沉重的碗,碗壁燙得灼手。

我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將整碗雞湯灌入喉中。

雞湯裡詭異的苦味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碗空了。

我把碗放回櫃子上,然後躺了回去,拉過被子,蓋住自己,安靜地等待結局。

外婆拿起空碗,站在那裡看了我幾秒鐘,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藥效發作得很快。

先是劇烈的腹痛,像是無數隻手在肚子裡撕扯,然後是無邊的寒意,冷得我渾身發抖,牙齒打顫。

視線開始模糊,聽覺也變得遙遠。

我聽見外婆進出房間的腳步聲,聽見她似乎在打電話。

再後來,是刺耳的救護車鳴笛,混亂的人聲,刺眼的燈光。

在醫院慘白的燈光下,洗胃的管子粗魯地插進喉嚨,我嘔得撕心裂肺,眼淚鼻涕糊了滿臉。一個年輕的醫生看著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臉色灰敗的外婆,眉頭緊鎖。

“怎麼回事?這湯裡……”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懷疑。

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抓住醫生的白大褂袖子,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是我……我自己吃的藥……”

醫生愣住了,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我鬆開手,癱軟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

命硬,大概也是一種詛咒吧。

連求死,都成了奢望。

外婆站在床邊,佝僂著背,花白的頭發在她枯瘦的臉頰上飄啊飄。

在我閉上眼睛前,我似乎看見了有一滴渾濁的淚,從她乾涸的眼角,迅速滑落,砸在了冰冷的地麵上。

我出院後的家,像是一座冰冷的墳墓。

牆壁依舊雪白,桌椅依舊整齊,但每個人都像是被吸了精氣一樣萎靡不振。

我變得前所未有的聽話。

沉默地吃飯,沉默地上下學,沉默地乾活。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道沉默的影子,儘可能不占用任何空間。

我甚至開始教育起我那個蠢貨弟弟。

“要聽話,”我替他擦掉嘴角的飯粒,聲音難得平靜,“彆惹你媽生氣。”

他似懂非懂地看著我,眼睛裡有著一絲懵懂的依賴。

至於我那個繈褓中的妹妹,我媽像防賊一樣防著我。

但我還是偷偷去了趟鎮上那座據說很靈驗的小廟。

用身上僅有的幾塊錢,求了一個小小的紅色的平安符。

趁著她午睡,我媽在廚房發呆的間隙。

我像幽靈一樣溜進去,將那個輕飄飄的符,小心翼翼地塞進了妹妹繈褓的角落。

願她平安長大。

然後,我決定走了。

好吧,我承認,我是個膽小鬼,既然不去死,那就消失好了。

不再需要任何告彆了。

夏日的午後,太陽明晃晃的,曬得人發暈。

我沿著水庫邊那條塵土飛揚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

直到一聲尖銳的、變了調的哭喊刺破寂靜。

“哥——!”

我猛地回頭,看見那個蠢貨弟弟腳下踩空,整個人栽進了墨綠色的深水裡。

水花四濺,他細瘦的手臂胡亂揮舞了幾下,就沉了下去,隻剩下一串咕嚕嚕的氣泡。

大腦甚至來不及思考。

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我衝過去,縱身跳下。

冰涼的庫水瞬間包裹了我,刺骨的寒意鑽進每一個毛孔。

我看見了在水裡掙紮的弟弟,他瞪大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

我奮力遊過去,用儘全身力氣,把他往岸邊推。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扒著岸邊的泥土,嗆咳著,哭喊著。

而我自己,卻因為反作用力,向著更深更暗的水中央滑去。

水沒過我的頭頂,世界瞬間變得安靜而緩慢。

光線在水麵之上晃動,像破碎的琉璃。

窒息感並不好受,肺部火燒火燎。

但比窒息更清晰的,是岸上傳來的聲音。

是我媽聲嘶力竭的哭喊。

我用最後一點力氣,勉強浮出水麵一次。

正好看見她狂奔到岸邊,看也沒看在水裡沉浮的我,一把將剛剛爬上岸的蠢貨弟弟死死地摟進了懷裡。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嚇死媽媽了!”

她的哭聲帶著失而複得的巨大慶幸和後怕,響徹了整個水庫上空。

她緊緊摟著他,彷彿摟著全世界。

她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看向正在緩緩下沉的我。

哪怕一眼。

也好。

我最後看到的那片晃動的,破碎的天空,和她緊緊擁抱著弟弟的背影,構成了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印象。

原來,答案早已註定。

我停止了掙紮,任由冰冷的庫水將我吞噬,沉入那片永恒的黑暗。

也好。

她至少不會為我難過。

我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打撈了上來。

那句蒼白的被水泡到有些浮腫地軀體,被隨意放在了岸邊的泥土上。

我媽從始至終隻是緊緊把弟弟摟在了懷裡,一遍遍用手撫摸著他的腦袋。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讓躲在一旁觀察她會不會有丁點傷心的我訕訕地垂下了腦袋。

但我最後還是沒有忍住。

仗著沒有人能看見我,我悄悄把腦袋湊到我媽手下。

隻可惜,她的手穿透了我透明的身體,我也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溫度。

“作孽啊!真是作孽……”

出乎意料的,外婆踉蹌地撲了過來。

和我媽不一樣的是,她在看到我身體的那一瞬間,身形不穩地撲到在了地上。

我呆在了原地。

她應該和我媽一樣,巴不得我去死才對啊。

現在這樣,又是在鬨什麼?

她的眼淚,是為我流的嗎?

我的喪事辦得極為簡單,近乎潦草。

一個小盒子,幾個聞訊而來的遠親。

鄰居壓低了聲音的議論像是嗡嗡作響的蒼蠅。

“……聽說是自己跳下去的,救他弟弟……”

“……她媽連哭都沒哭一聲,心真硬啊……”

“……我剛剛聽她家親戚說這孩子來路不正……”

我媽穿著白色的衣服,平靜地接待著賓客,平靜地給弟弟妹妹喂飯,平靜地哄著妹妹睡覺。

甚至在我下葬的時候,她也隻是平靜地站在原地。

她冷靜地讓我恨不得下一秒就消失在原地。

我知道她不愛我。

我知道她恨我。

我識趣地消失了,也抹走了她恥辱的印記。

為什麼還要留我在這裡?

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得很。

我那個蠢貨弟弟連自己吃飯都吃不利索,可他能得到我媽全心全意的愛。

我門門功課都是優秀,但因為運氣差,投成了一個強奸犯的兒子。

所以註定我連死都得不到我媽的愛。

我想飄得離我媽遠一點。

我也等著意識像童話書裡寫的一樣消散。

然而,一個聲音遠遠地消散在了天邊,

“心結未解啊...未解...”

隨後,我就像一抹透明的影子,被困在了這方寸之地。
葬禮過後,家裡恢複了平靜。

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有我沒我,日子一樣過。

區彆不過就是,我像個幽靈一樣活在了這個家中。

我看著我媽忙碌的背影,總覺得她和以前不一樣。

但我不知道到底哪裡不一樣了。

直到有一天深夜,當所有人睡下。

我媽推門進了我的房間。

彼時我正坐在窗沿上,無聲罵著賊老天。

給了我一個齷齪的出生,又讓我連死了都不得安生。

我媽就這樣像個影子一樣走了進來。

她沒有開燈,隻是慢慢走到床邊,伸手撫了撫平整的床單,然後坐下。

她就那麼坐著,背對著我,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我躲在陰影裡,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她沒哭。

連眼圈都沒紅。

我又瞥了一眼。

她還是那個樣子,一動不動,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嗬。

我猛地昂起下巴,在心裡重重地哼了一聲,賭氣似的轉開了頭,不再看她。

這個女人心真不是一般的硬。

我救了她最愛的小兒子!

那個她看得比眼珠子還重的寶貝疙瘩!

我用自己的命,換了她寶貝兒子的命!

就算她再討厭我,再恨我身上流著的血,好歹,好歹也替我哭一聲吧?

哪怕隻是一滴眼淚,假裝一下呢?

可她連一滴眼淚都吝嗇給我。

原來不隻是活著的時候不配得到她的愛,連死了,用這麼慘烈的方式死在她麵前,都換不來她一絲一毫的動容。

冰冷的怨氣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這虛無的意識體。

就在我憤懣不平,幾乎要控製不住地想要弄出點聲響來驚動她時。

她沙啞的聲音響起。

“媽,我是不是錯了?”

我愣住,轉頭看向門口。

外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無聲息站在了陰影裡。

這段時間,她臉上的皺紋又深了好多。

我媽的聲音裡帶著茫然和恍惚,

“他……他以前這麼硬氣,打他罵他,他都梗著脖子瞪我,像一頭養不熟的小狼崽。”

“我總覺得,他是來討債的,是我上輩子欠了他的,所以怎麼都打不走,怎麼都……死不了。”

“可現在……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外婆終於挪動腳步走了進來。

她在母親麵前,緩緩攤開了自己那隻枯樹皮一樣的手掌。

掌心裡,躺著一枚小小的的平安符。

“這是,那個孩子放在佳佳繈褓裡的。”

母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凝固在那枚小小的平安符上。

她認得它,她的小女兒最近手心裡捏著這枚平安符才能睡得安穩。

可她從未問過它的來曆,或許是不敢問。

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

母親死死地盯著那枚平安符,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它。

它那麼小,那麼輕,紅得卻有些刺眼。

我看到母親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依舊沒有嚎啕大哭。

但她慢慢地彎下了腰,將額頭抵在了外婆的手掌心。

大滴大滴的眼淚,無聲地砸落在黑暗中,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這一次,她的眼淚,是為我流的。

我竟詭異地感受到了些許心酸,以及溫柔。

那天晚上我媽的眼淚就好像是我的幻覺。

她的難過很短暫,不過短短幾個小時。

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她就起來了。

她開始收拾我的房間。

動作麻利,沒有絲毫猶豫。

我的課本,那些廉價的小玩具,牆上我偷偷貼的畫報……

所有屬於我的東西,都被她一股腦地塞進幾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裡。

我漂浮在一旁,看著這個家裡的關於我的痕跡一點點消失。

書架空了,桌麵空了,衣櫃也空了。

最後,她甚至連我睡過的那張床板都用濕抹布反複擦了幾遍,彷彿要擦掉所有我存在過的氣息。

然後,她拎起那幾個鼓鼓囊囊的垃圾袋,頭也不回地下樓,將它們重重地扔在了垃圾箱旁。

做完這一切,她站在樓下,仰頭看著這個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站在她身邊,看著她白皙的臉,也沒心沒肺地笑了。

這樣也挺好。

媽媽,你可以沒有任何汙點去過你的生活了。

我媽變成了之前的樣子。

我卻還是沒有消失。

直到有一天,小聰敲響了我家的大門。
那時我媽正好在給我那個蠢貨弟弟喂飯。

門一開啟,小聰二話不說就衝進來把我的蠢貨弟弟按在地上揍了一頓。

他的拳頭又重又狠,聲音裡帶著哭腔。

“都怪你!你這個掃把星!”

“要不是你,我兄弟怎麼可能會死!”

我弟被打懵了,哇哇大哭。

我媽手裡的碗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想去拉開小聰,但小聰甩開了我媽的手。

他一臉的眼淚和鼻涕,看著我媽,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阿姨,我們從小就在水庫那裡玩到大,他那天往水裡走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他看了我一眼啊阿姨!他那個眼神……他那個眼神就是……就是……”

小聰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他喘著粗氣,終於崩潰地喊了出來:

“他本來就是想死在那裡的!”

“他之前來問我怎麼才能讓一個人死得無聲無息。”

“我以為他是恨你,可是他是恨他自己,他根本就不想活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看見我媽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桌沿。

她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出去。”

她對小聰說,聲音低啞。

小聰喘著粗氣,恨恨地瞪了一眼地上哭泣的弟弟,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臉,扭頭衝出了家門。

門被摔上。

家裡隻剩下弟弟斷斷續續的抽噎。

她第一次沒有去看地上的狼藉和哭泣的小兒子,而是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了衛生間。

門,被輕輕關上。

然後,裡麵傳來了壓抑到極致的的嗚咽。

我沒有飄進衛生間。

我隻是安靜地坐在餐桌旁,呆呆地看著窗戶外麵的藍天。

今天的天氣依舊很好,好得讓我想立刻魂飛魄散。

“我恨他!可我更恨我自己!”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我自己有多臟!”

我媽嘶啞地哭喊著,把頭埋進我外婆地懷裡。

我外婆枯瘦的手一下下拍著我媽顫抖的肩膀,眼淚滴在我媽灰白的發間。

我之前沒有發現,媽才三十一歲,頭發居然就白了一半。

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痛苦。

“我對他這麼不好,他應該像我恨他一樣恨我才對啊!他為什麼不恨我?”

我也想恨啊。

可是我記得我發燒時她帶我去醫院掛水,我也記得我生日時偶爾會有的小蛋糕。

這些記憶太輕了,輕得在日複一日的傷害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它們像藏在岩石縫裡的幾粒種子,隻要有一點點縫隙,就會頑固地探出頭來。

外婆拍著她肩膀的手停住了。

“因為他像你。”

“他更像你。”

我媽猛地抬起頭。

外婆用粗糙的手指抹去我媽臉上的眼淚。

“被打斷了骨頭,心裡淌著血,可還惦記著把自己最後一點暖和的東西,掏給那個也許根本不在乎你的人。”

“他不是不恨你,”

“他是太像你了。”

“他跟你一樣倔,一樣傻,恨都恨得不徹底,狠也狠不到底。”

我媽啞著聲音突兀地笑了一聲。

“他更像我嗎?”

“是,所有人都說他長得和我很像,眉毛,眼睛,鼻子,沒有一個地方不像的……”

我媽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她抬起手,淩空描摹著,彷彿在觸控一張看不見的臉。

“所以他每次瞪我的時候,我都覺得是十九歲的我,在鏡子裡瞪著自己。”

“我罵他雜種,看著他那雙和我一模一樣的眼睛瞬間暗下去,我心裡就有一種……一種惡毒的快意。”

“我覺得我是在懲罰那個懦弱的、不敢反抗的自己,懲罰那個臟了的自己。”

外婆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她隻是更緊地抱住女兒。

“可我懲罰的到底是誰啊……”

我媽的聲音終於徹底崩潰,變成了泣不成聲的嗚咽.

“我對著他揮巴掌,看著他臉上留下和我一樣的指印……我到底是在打他,還是在打我自己?”

這個問題,大概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幾天後,在一個飄著細雨的清晨,我媽獨自一人來到了我的墳前。

那隻是鄉下一座小小的土包,簡陋得近乎潦草。

她站在那裡,很久很久,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衫,她渾然不覺。

終於,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輕輕觸碰那冰涼的墓碑。

“對不起。”

“你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我就很討厭你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在訴說一個藏了很久的秘密。

“胎動得像個混世魔王,一腳一腳,踹得我心口發慌……我那時候就想,這肯定是個討債鬼,是來折磨我的。”

她的手指沿著墓碑上那個熟悉的名字,一遍遍描摹。

“長大了之後還是很調皮,一點都不讓我省心,打架,闖禍,渾身是傷地回來,用那種眼神瞪著我……像頭養不熟的小狼。”

說到這裡,她哽嚥了一下,肩膀微微發抖。

“可是……”

“可是你發燒的時候,身子那麼燙,躺在我懷裡那麼小一團……我才發現,你其實也就是個孩子。”

“我……我給你買過蛋糕的,記得嗎?雖然就兩次……一次是你六歲,一次是你十歲。你十歲那次,把奶油抹得到處都是,我還罵了你……”

她的額頭抵著墓碑,聲音低得我幾乎要聽不清。

“我那時候,我那時候要是能對你笑一下就好了……”

我流下眼淚的同時,我媽也哭了。

“我怎麼會……我怎麼會把自己的兒子……逼到這一步啊……”

我蹲下來把臉悄悄靠在她肩上。

我感受不到她的體溫,也不能幫她擦掉眼淚。

“沒有關係的,媽媽。”

“是我運氣太差了,投成了一個壞人的孩子。”

“媽媽,忘掉之前不好的事情吧,也把我這個本就不應該存在的孩子給忘掉,你還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我最希望的事,就是希望你可以過得毫無陰霾。”

幾乎是在我話音剛落的同時。

我感到身上那無形的枷鎖,發出了哢噠一聲輕響。

那股將我牢牢束縛在人世的執念,像陽光下的冰雪,開始一點點消融。

冰冷的怨憤漸漸褪去,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溫暖包裹了我逐漸輕盈的意識。

我看著雨中那個終於肯為自己,也為她死去的兒子痛哭的女人,心中最後一絲牽掛也隨之散去。

意識漸漸模糊,像融入了溫暖的晨光。

這一次,

我是真的,

要走了。

番外:

我走了,但似乎沒走徹底。

我成了底下的打工族!

在地府打工的第十年,我攢夠了投胎的積分。

計分人員拿著冊子問我,

“你為了救人丟了命,身上本來就有功德,這一次投胎可以讓你選擇去做富二代。”

這話一出,排在我身後的小鬼們都驚羨地哇了出來。

我昂著頭,冷哼一聲。

“市儈!小爺我是那麼市儈的人嗎?錢能收買我嗎?”

工作人員喲了一聲,斜著眼睛看我,

“成,有積分的是大爺,你說吧,想投個什麼樣的胎?”

我沉默幾秒鐘後輕聲說。

“我想逆轉一下時空,穿到我媽十九歲成嗎?”
工作人員愣住了,

“你可想好了,就算逆轉時空也隻能衍生出一個平行世界,和現在的你是不搭噶的啊。”

“而且,現實一旦改變,你就會消失,但是你花掉的積分可回不來了。”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於是,下一秒我眼前一花,就出現在了一片玉米地之前。

“你滾開!救命啊!我求求你,我給你錢!你放過我吧!”

我跌跌撞撞地撥開比我還高的玉米杆往聲音的地方跑。

果然,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了我麵前。

我恨得睚眥欲裂,拿起特意從地府帶過來的骨棍就往背對著我的男人身上敲。

我不知道我敲了多少下,隻知道一隻帶著黏膩汗水的手顫抖著握上了我的手。

我喘著粗氣,血往頭上湧,眼前還是一片猩紅。

低頭看去,對上了一雙驚惶未定的眼睛。

是年輕時的媽媽。

她的衣服被扯得淩亂,看向我的眼神裡充滿了劫後餘生的茫然與感激。

“彆打了,會……會出人命的。”

她握著我的手冰涼。

我卻下意識反手握緊了回去,輕聲叫她,

“媽,你以後會過得很好的。”

她看我的眼神越發茫然。

我鼻子很酸,但依舊下意識想惡作劇。

“喂,你要記得我,我是你以後的小孩!”

“你最愛我這個兒子了!”

我仗著我媽什麼都不知道,肆無忌憚地滿嘴胡言。

“你以後每年會給我買蛋糕,上學放學都會牽著我的手接送我——”

可下一秒,我突然被拉進了一個懷抱。

“怪不得你長得這麼像我。”

我媽的手一點點摸著我的臉。

她的眼睛黝黑而明亮,和若乾年後麻木滄桑的眼睛完全不一樣。

看得我幾乎眼淚要掉下來。

最終我慌張地移開視線,指向地上那個昏迷的男人。

“他怎麼辦?要報警嗎?”

我媽沒理我,她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忽然問: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我張了張嘴,想繼續胡扯,想像之前一樣裝作沒心沒肺。

可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大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隻好狼狽地低下頭。

而她,隻是更緊地抱住了我的胳膊,把臉頰貼在我冰涼的手臂上。

這個動作充滿了依賴和信任。

“不管你從哪裡來,謝謝你救了我。”

我的視線徹底模糊了。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有些透明。

現實被改變,我就要消失了。

時間不多,我看著怔愣的我媽大聲吼:

“你以後要幸福!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要開開心心地活著!”

空間回溯結束的那一刻,我悵然若失地坐在忘川河畔嚎啕大哭。

這下好了,我真的沒有媽媽了。

可一旁的記分員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誒,跨平行世界投胎要三千積分,你媽現在才十九歲,她的孩子在二十九歲出生,你現在攢應該還來得及,能湊個雙胎。”

我抹了一把眼淚,呆呆地看著記分員。

然後在他匪夷所思地眼神裡,怪叫一聲衝去了人才市場。

我要去攢積分,然後投胎。

這一次,我要乾乾淨淨地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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