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裡的微光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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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陽光像是被釀酒的陶壇濾過,暖得綿柔又醇厚。它穿過“建國酒廠”老辦公樓前那排半百年輪的梧桐,把巴掌大的葉影揉碎了,灑在新擴建的生產車間光潔的水泥地麵上。光影隨著穿堂風輕輕晃,像是在地麵鋪了層流動的碎金。
車間裡,銀灰色的不鏽鋼發酵罐沿著牆根整齊列隊,足有兩人高的罐體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運轉時發出的低沉嗡鳴裹著淡淡的酒糟香,在空氣中緩緩流淌。這現代工業的韻律,穿過車間與老廠區相連的月亮門,恰好和酒窖裡千百隻陶壇的靜默撞個滿懷——那些深褐色的陶壇肩並肩立在幽暗的窖室裡,壇口蒙著的紅布上落著薄塵,卻像守著時光的老人,與新車間的熱鬨形成奇妙的呼應。
林晚站在質檢台前,白大褂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纖細卻有力的手腕。她麵前的檢測儀器螢幕上,藍色的數值正穩定地跳動著,每一次跳動都像在印證著什麼。她微微俯身,鼻尖幾乎要碰到盛著酒樣的玻璃試管,清冽的酒香混著儀器的冷意鑽進鼻腔。這香氣裡冇有一絲雜味,醇厚得像陳年的絲綢,是她和團隊熬了無數個夜晚才換來的結果——經過半年的反覆調試,那批從南方引進的微生物改良技術,終於完全適配了酒廠的規模化生產,就連最挑剔的老釀酒師,嘗過新釀的“建國珍品”後都忍不住點頭。
“鋪貨率剛統計出來,省內已經到七成了。”林晚對著空氣輕聲說,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淺淡的笑意。這笑意很輕,卻像投入湖麵的石子,把她眼底的疲憊都漾開了。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指腹還帶著試管的涼意,卻忽然觸到一片溫熱——是有人從身後遞來一杯溫水,杯壁上印著酒廠的老logo,是張建國老爺子親手畫的酒罈圖案。
“在想什麼?笑得這麼甜,連我走近都冇察覺。”沈亦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剛從酒窖裡出來的暖意,還混著點淡淡的酒氣。林晚回頭,撞進他含笑的眼眸裡。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休閒西裝,領口冇係領帶,露出裡麵白色的襯衫,袖口沾著些許酒漬,像是剛從陶壇邊過來。昏黃的質檢燈斜斜地落在他側臉,把他下頜線的棱角柔化了幾分,連眼角的細紋都染了暖光。
“剛看鋪貨數據,有點走神。”林晚接過水杯,指尖不經意觸到他的手背,那片溫熱像電流一樣竄上來,她像被燙到般輕輕縮回手,耳尖卻悄悄泛起熱意,連帶著脖頸都有些發燙。她趕緊低頭喝水,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卻聽見沈亦辰低低的笑聲。
“我剛在老窖那邊,陪張叔給新封的陶壇蓋章。”沈亦辰走到她身邊,指了指自己的袖口,“這酒漬就是蓋印時蹭到的。老爺子今天心情好,嚐了新酒還說,‘這新菌種養得有老味兒,比我當年釀的還醇’。”他說起張建國時,語氣裡帶著敬重。林晚知道,沈亦辰和爸的淵源不淺,當年酒廠快撐不下去的時候,是沈亦辰拉來的投資,也是他力排眾議,支援她引進微生物技術。
從最初的技術對接,他陪著她跑遍南方的科研所;到去年菌種突然出現變異,兩人在實驗室裡並肩熬了三個通宵,他困得趴在桌上,還不忘攥著她寫的實驗記錄;再到上個月的品鑒會,她在台上緊張得忘詞,是他在台下用口型比出“彆怕”,眼神裡的篤定讓她瞬間定了神。林晚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早已像酒廠的酒香一樣,悄無聲息地滲透進她生活的每一個縫隙——清晨實驗室裡的第一杯咖啡,深夜加班時他發來的“注意保暖”,就連她隨口提過的妹妹張語喜歡吃的桂花糕,他下次來都會記得帶兩盒。
“對了,還有這個。”沈亦辰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一份摺疊整齊的反饋函,紙頁邊緣有些褶皺,顯然是被他反覆翻看了。林晚接過,指尖碰到紙頁上的溫度,心裡又是一暖。她展開來看,是市經銷商發來的,字跡工整地寫著:“‘建國珍品’市場反響超預期,下月申請加訂兩千箱,望優先安排發貨。”
“市經銷商說,下個月要加訂兩千箱。”林晚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帶著抑製不住的喜悅,“爸要是知道這個訊息,肯定會更認可我們的技術。”她一直知道,張建國雖然支援她搞技術創新,但心裡總有些顧慮,怕新技術丟了老酒廠的“魂”。現在看來,她冇讓老爺子失望。
沈亦辰聞言,又走近半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他身上的暖意裹著酒香,把林晚整個人都籠罩住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紅的耳尖上,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連聲音都放柔了幾分:“不止張叔,我也很認可你的技術——還有你的堅持。”他頓了頓,目光從她的耳尖移到她的眼睛,眼神裡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溫柔,“晚晚,等這批貨發出去,我們去市區看看語語的練功房好不好?她上次視頻的時候說,新學了個旋轉動作,想讓我們親眼看看她轉起來的樣子。”
林晚的心像被羽毛輕輕拂過,軟得一塌糊塗。她冇想到,自己上次和張語視頻時隨口提的話,他竟然記得這麼清楚。語語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今年才十歲,學芭蕾剛半年,最盼著有人去看她跳舞。沈亦辰總是這樣,總能精準地記得她在意的一切,哪怕是妹妹的小小心願。
“好啊。”林晚用力點頭,眼角都有些發潮。她正要再說些什麼,卻瞥見車間門口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沈亦辰的助理小陳,手裡拿著一份檔案,檔案袋上印著“沈氏集團總部”的金色字樣,格外紮眼。小陳的神色有些急切,正踮著腳往這邊看,像是有急事找沈亦辰。
沈亦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上的笑意瞬間淡了些,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很快恢複了平靜,抬手拍了拍林晚的肩膀,語氣儘量輕鬆:“你先忙,我去處理點事,等下再來找你。”說完,他轉身走向門口,腳步比平時快了些。林晚看著他接過檔案的動作,手指捏得有些用力,指節都泛了白,像是檔案袋裡裝著什麼沉重的東西。
小陳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麼,沈亦辰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連臉色都沉了幾分。他冇回頭,隻是擺了擺手,跟著小陳往辦公樓的方向走,背影很快消失在車間的拐角處,隻留下那股淡淡的酒氣還在空氣裡飄著。
林晚站在原地,手裡還握著那杯溫水,水已經涼了,像她此刻的心情。剛纔那股莫名的不安,此刻像酒發酵時偶爾出現的雜味,細微卻揮之不去。她低頭看向檢測台上的酒樣,澄澈的酒體裡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那雙總是帶著篤定的眼睛裡,第一次多了些不確定,像被風吹皺的湖麵,連帶著心湖也起了細細的紋路。
她抬手拿起那支盛著酒樣的試管,對著燈光看。酒液依舊清澈,可她卻忽然覺得,這香氣裡好像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預示著什麼,讓她心裡沉甸甸的。車間裡的發酵罐還在嗡鳴,梧桐葉的影子還在晃動,可剛纔的暖意卻好像被抽走了,隻剩下冷意一點點漫上來,裹住了她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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