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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兩金 第1章 血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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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生仔,咪再猶猶豫豫啦,橫豎你也辨不清這西洋字。”

“手印落,黃金來!”

人販子黃四的聲音充斥著不耐煩,扳指抵著陳九的虎口,硬生生把他的拇指往契紙上按。

陳九僵持著沒動。他剛下船沒多久,眼前還晃著海浪。

二十步外,鐵鏈拖地的聲音刺耳,八個赤膊漢子抗著甘蔗捆走過,腳踝上的鐐銬已經和爛肉長在一起,每走一步,小腿就有些微微的打顫。

這片陌生的赭紅土地,空氣中全是恐懼的味道。

就在一個時辰前,一個剛下船試圖反抗的同鄉被眼前這個人販子的打手狠狠收拾了一頓,疼得那人渾身抽搐,最後直接疼暈了過去,被幾個同鄉扶在隊伍後麵。

他想起叔公陳昭在祠堂帶著大家祭拜時,曾講過一個古老的故事。那是秦末漢初,齊地有個叫田橫的豪傑,兵敗之後,不願受漢王劉邦的招降之辱,自刎於孤島。隨他出逃的五百壯士,聽聞其死訊,竟也相繼引頸就戮,無一人苟活。

“後生仔,”叔公的聲音隔著重洋在他耳邊回響,“咱漁家人活在水上,命如浮萍,可男人立世,總得有幾分骨氣。田橫五百士,寧蹈東海而死,不肯折腰侍新主。這便是‘士可殺不可辱’。人活著,若是沒了那口氣,便真與鹹魚無異了。”

如今,這“氣”字,重逾千斤。是屈辱地按下這手印,換取一口苟延殘喘的吃食,還是……陳九的目光掃過不遠處監工腰間的短槍。

“叼那媽!做木偶咩?發緊乜懵!”

黃四的鄉音已經變了調,不那麼地道,聽起來有點費勁。

陳九垂下眼,目光落在攤開的契紙上。那上麵密密麻麻爬滿了彎彎曲曲的西班牙文字,像一群扭動的蟲子。在紙頁的最底下,用粗劣的墨水寫著他的名字,下麵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簽名:“joséchen”。

“joséchen”,這是他們到哈瓦那港中轉時,那些穿製服的西班牙管事給他們這些“豬仔”取的洋名。

往後八年,甚至更久,這便是他在這片陌生土地上唯一的身份符號了?

“這…”他嚥了口唾沫,聲音沙啞地擠出幾個字,“這是賣身契?”

“契約!文明人簽的是契約!”

黃四惡狠狠地糾正道,臉上那橫肉抖了抖,卻不等陳九再開口,便已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轉頭對著不遠處那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滿臉絡腮胡的西班牙監工點頭哈腰。

“馬上好,馬上好,班鄉下馬騮就是不懂規矩!”

黃四回頭,不想在監工麵前暴露這些“豬仔”是被騙來的。他強忍著不耐煩,掏出塊臟兮兮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月俸八塊鷹洋,管三頓飽飯。”

“比你在新會種地強十倍咧,咪再磨蹭,後麵仲有大把人等著畫押!”

陳九環視四周。

繞了這麼遙遠的海路,幾經輾轉,卻仍逃不過為奴為隸的宿命。

旁邊那個身材高大的白皮胖子鞭子“啪”地抽在空氣裡,眼神死死盯著黃四。

“畫押!”

黃四再也忍耐不住,聲音驟變,眼神中閃過一絲狠厲。

旁邊兩個身形彪悍的打手立刻心領神會,摸上腰間,殺氣騰騰地向陳九逼近。

陳九沒動,反而抬手指向百米外冒著黑煙的壓榨房:“那是……西洋煉丹爐?”

黃四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後生仔有眼光!那是西班牙老爺的聚寶盆,進去的甘蔗出來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話到一半,他突然收聲,扳指重重敲在契約上,“少廢話了,按手印!”

陳九歎了口氣,拇指終於落下。

黃四猛地一壓,長長的指甲在紙上掐出個月牙形的凹痕,隨即一把抽走契約,咧嘴笑道:“記住了,在這兒……”他瞥了眼旁邊端著長槍的西班牙守衛,聲音壓得極低,“人比甘蔗甜。”

麵前這個男人沒吭聲。

遠處房子裡的西洋機器轟隆隆地響,咒罵聲、鐵鏈聲混在一起。

陳九跟著前麵的人走,心裡卻在想:田橫五百士,他們死得其所。而我,這條命,在這又該如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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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把甘蔗葉烤得打了卷。

陳九弓著腰,喘著粗氣,儘量調整姿勢讓腳鐐避開腳踝腫脹處。他嘴唇乾裂,舌頭抵在上顎,妄圖從口腔中擠出一絲唾液來緩解乾渴,卻徒勞無功。

“九哥,撐住啦!”客家仔阿福小聲鼓勵。

可就在這時,阿福腳下一軟,一個踉蹌向前撲去。腳鐐串連著八個人,這猝不及防的一倒,整條人鏈轟然倒地,砸進泥濘之中。

阿福昨天夜裡燒的厲害,今天起床時整個人都打晃。

“cho豬!”

西班牙監工胡安立刻怒氣衝衝地大步走了過來,鞋底狠狠地碾在了阿福的手指上。

手裡的皮鞭更是毫不留情地連續抽了好幾下,每一鞭都帶著風聲,在阿福瘦弱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紅的鞭痕。

客家仔痛得蜷縮成一團,嘴裡發出低低的嗚咽,語無倫次地用蹩腳的西班牙語求著饒。

陳九舔了舔乾裂得快要滲出血的嘴唇,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腳下的鐐銬是種植園主的傑作,腳鐐用料很重,沒有工具很難弄斷。白天上工時候監工會把腳鐐串在一起,晚上才會解開。

他來得不久,卻已經學會用畜生的方式活著。

低頭、駝背、不說話、不看人、不思考成為行屍走肉。

可是還有人比他更苦。

這條人鏈裡還有唯一一個女人,阿萍。

一個裹了小腳的女人,竟也能和他們這些壯勞力一起,在這毒日頭底下乾著同樣沉重的活計,這讓陳九每次看到她那瘦弱卻又倔強的身影時,都會下意識地低下頭,沉默不語。

他不敢多看,怕會想起遠在家鄉的阿媽。

她的腳鐐比男人們的要輕巧一些,但這並非監工發了善心。那減輕的重量,是用她每週都要去監工房裡“學習西班牙語”換來的……上一次,從那間緊閉的屋子裡傳出的慘叫,讓整個工棚的男人都低下了頭,沒人敢多說一句話,也沒人敢多看一眼。

其實,她若是肯“聽話”一些,便不必跟著陳九他們一起,在這甘蔗地裡受這份苦。可這女人性子剛烈,每次被拖進那間屋子,都會拚死反抗,慘叫怒罵,讓那些鬼佬監工大失所望,惱羞成怒之下,便會變本加厲地折磨她。

砍蔗、運蔗、熬糖……日複一日,無窮無儘。

陳九拖著腳鐐剛走完一趟,監工的銅哨便刺進耳膜。疲憊的漢子們立刻撲向蔗田,像餓狼搶食。砍不夠數?全隊餓飯。

“快些乾,後生仔。”

那是隊伍裡年紀最大的梁伯在提醒他。

太陽毒得能剝皮,陳九握刀的手已經麻木。忽然右眼炸開劇痛……飛濺的甘蔗纖維紮進瞳孔,像辣椒水泡過的針。

“挺直!走!”

梁伯的肘頂猛擊他後腰,毫不客氣。

他是隊伍裡年紀最大的,也是甘蔗園裡來的最早的一批華工,平時沉默寡言,也不說自己的名字,甘蔗園的華工都叫他梁伯。

大家都隱隱得挺敬重…或是畏懼他。

新來的“豬仔”私下議論,說梁伯年輕時曾是個武師,手上有十幾條人命;也有人說他是個漕幫的舵主,因幫派爭鬥才被迫出洋;還有傳言稱他是個落魄的秀才,因為得罪了官府才變賣家產,漂洋過海。

無論哪個版本,陳九隻知道一點這老人身上有一股常人難及的沉穩與堅韌。

八人鎖鏈陣再度移動時,陳九的右眼已經蒙上血霧,世界變成模糊的猩紅色。

除了眼睛看不清楚,鼻子裡聞到的那股烤麵包的焦香,卻讓他更加痛苦難當……

新鮮黃油混合著焦糖的香氣,像鉤子一樣勾得他那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陣陣抽搐。

穿製服的監工胡安,此刻正悠閒地倚在不遠處的木板房旁,慢條斯理地將塗滿了鵝肝醬的麵包送進嘴裡,吃得滿嘴是醬。

阿萍的竹笠悄悄傾斜,她故意撞了一下盛滿甘蔗汁的木桶,趁著監工沒發現快速用手指蘸了一下糖水。

“閉眼。”

這潮州女人趁監工沒回頭,快速地替他擦揉了下眼球。甜水滲入傷口,竟然比西班牙人發的劣質藥膏更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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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休息的鐘聲,毫無征兆地突然敲響。陳九剛捧起那隻用半邊椰殼做成的破碗,便看見三個膀大腰圓的黑奴,拖著一塊寬大的木板,從遠處走了過來。

木板上,躺著一個早已奄奄一息的福建少年,渾身長滿了令人作嘔的紅色皰疹,手腕上,還胡亂係著幾頁被撕碎的、印著西班牙文字的紙張。

“白番怕血。”

梁伯突然耳語,混濁的眼珠一閃一閃。

陳九沒聽懂梁伯話裡的意思。

老人輕輕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為他解釋道:“那些鬼佬男女不忌,這後生仔是一個監工的相好,做的時候出了血,又被那鬼佬瞧見身上長了紅疹子,怕是染上了什麼臟病,所以才急著要弄個什麼驅魔儀式,把他燒成灰,撒進甘蔗田裡當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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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屍堆準備好了。

梁伯歎了口氣敲了敲鐵皮桶,十六名華工立刻匍匐成圈,這是這是華工出海多年預設的規矩,給病患送終時,活人要當死人的棺材蓋。

那個早已病入膏肓的福建少年,被兩個監工粗暴地拖到了圓圈的中央。他的身上,被胡亂灑滿了印著《馬太福音》經文的紙片,據說是請來的西班牙神父施下的驅邪法術,能淨化他那被魔鬼玷汙的靈魂。

陳九不禁想起剛認識這個福建少年的模樣彼時他還很愛乾淨,言談舉止間透著書香門第的氣息。他說他父親是廣雅書院的講席,家道中落纔不得不出洋謀生。而今,這個滿懷希望的年輕人,卻要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結束自己短暫的生命。

今日又押送來六名惠州漢子的黃四被監工胡安抓做壯丁,要他為這些被他賣來的“豬仔”負責。這個人販子陪著笑臉站在一旁,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地滾落。

“叼他媽,晦氣!”黃四小聲咒罵,卻不敢表現出半分不滿。

這吃人的世道!

他捏著手帕站在上風處,躲開臭味,“張阿財自願獻身肥田,爾等需唸咒助其早登極樂。”

“自願個屁!”有人小聲罵道,“狗日的假洋鬼子!”

陳九聽見少年胸腔裡發出的嗬嗬聲,像漏氣的風箱。

一直閉目沉默的老華工梁伯,此刻依舊一言不發。

“吃斷頭飯!”

監工胡安踢翻木桶,一堆黴變的木薯團滾進甘蔗渣堆裡。

阿萍見狀,突然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手忙腳亂地用幾片寬大的甘蔗葉裹起三個還算乾淨的木薯團,飛快地塞進了自己的衣襟裡,想偷偷帶回去給那個還在發著高燒的客家仔阿福。

西班牙監工的鞭子剛要落下,福建少年突然痛苦的抽搐著唱起童謠:“月光…光…照地堂…”

這旋律簡單而悲涼,少年的聲音雖然微弱哽咽,卻如一記重錘,敲打在每一個華人的心魂深處。那是家鄉的歌謠,是他們兒時記憶中最溫暖的旋律。

陳九的腳鐐猛地收緊,拉的腳踝生疼。

黃四的金牙在火光裡閃了閃,突然沉默。幾息之後改用家鄉話:“後生仔,去給他個痛快。”

他遞來短刀。

匍匐的人群中央,福建少年突然恢複清明,看著持刀而來的陳九,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陳九看著眼前這個雖然風吹日曬,但仍然跟他們這些粗人不一樣的清秀麵孔,不禁為他眼裡的懇求心痛。

刀尖刺入心窩的刹那,陳九感覺有硬物抵住掌心。

少年的手指夾著半片銀幣一樣大小的玉,偷偷塞了過來。陳九心頭一顫,趕緊攥在手裡。

火堆逐漸燃燒,烈焰升空揚起兩三米高。

染了臟病,監工們也很緊張。

這種病他們知道會傳染,因此專門從牙縫裡擠出銀幣,請了西班牙神父來“做法事”。等燒起來之後,神父走到旁邊念念有詞,胸前掛著晃眼的十字架,手裡的瓶子撒出一道彩虹。

“燒路引咯!”

梁伯突然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嘶啞的悲吼。匍匐在地的華工們,紛紛從懷中摸出早已準備好的黃表紙,點燃後,朝著火堆的方向扔去。無數燃燒的紙錢灰燼,隨著灼熱的氣浪盤旋上升,在昏暗的天空中,如同無數隻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禮成!”

黃四也象征性地從懷中摸出幾張紙錢,隨手灑進了火堆。

返工時,陳九偷偷打量了那塊玉片半天,沒看出什麼名堂,隻在內側看到幾個小字,“致公堂丁卯”,不知是什麼意思。

傍晚時分,扛著沉重的甘蔗捆,再次經過那早已熄滅的焚屍堆時,陳九不小心踢到了一個早已被燒得焦黑的頭骨。

隻念過陳家祠堂私塾的陳九對福建少年一直很尊敬,還想讓他幫自己寫封家書。

可惜還沒說上多少話就變成了隨風飄散的灰。

蒸汽機重新啟動時,滾滾白煙從泄壓閥噴出,在黃昏中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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