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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兩金 第11章 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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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福在昏睡中浮浮沉沉。

他夢見阿媽在灶台熬粥,柴火劈啪聲卻突然變成炸雷——

“砰!”

鐵籠在震蕩,阿福蜷縮的脊背撞上籠柱,聽見外麵傳來一個男人帶著呻吟的低吼。

是九哥的聲音!他掙紮著扒開眼皮,蒸汽更濃了,白霧裡浮著眼裡的血絲。

阿福看見血淋淋的手掌卡在門軸處,指節還有半截守衛的衣袖。籠外傳來拖行的腳步聲,門口突然被血手推開,指甲縫糊著窮苦人的黑泥。

“阿九哥?”他嗓子啞得像被糖漿澆過。

黑影撲到籠前,陳九的短衫已成碎布條,胸口有半截刀痕。

他咧嘴笑時,嘴上的豁口滴著血:“死仔包…我來接你回屋企…”

鑰匙串在染紅的指尖晃蕩,卻怎麼也塞不進鎖眼。

鐵鎖“哢嗒”落地的瞬間,阿福聞到陳九身上濃得化不開的腥味。

鐵籠的鎖剛卸下,蒸餾房外突然又響起火槍的悶響。

“砰!”

“砰!”

陳九把他推到牆邊,自己卻迎著槍聲又探出門外。

“九哥!”阿福嘶喊著爬起,掌心按到團溫熱的東西,是陳九身上淌下來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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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米爾的砍刀在月光下忽閃。

他和他的弟兄不會用槍,隻從倉庫拿了刀,並且砸斷了腳鐐。

七個影子貼著甘蔗田匍匐前進,腐爛的蔗渣黏在赤腳上,反倒掩了聲響。

監工宿舍飄來劣質雪茄的臭氣、混著朗姆酒和血腥的味道。

幾個監工宿舍的門都大開著,還有一間不知道被誰放了火。門口滿是亂糟糟的腳印。

這個該死的豬在哪?!

卡西米爾壓抑著心中的憤怒一間一間挨個檢視,胡安坐在地上,喉嚨被割開,血整整流了一地。

另一間宿舍裡更慘,屍首趴在地上,隻穿了一條內褲,身體被憤怒的工人砸成一團爛肉,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找了半天,直到最後掩著門的那間。

不知道是否因為這間屋子靠近哨塔,塔上麵的燈還沒滅,憤怒的華工還沒被衝散理智。

卡西米爾示意兩個人翻上去看看,他則持刀靠近了房門。

門廊下吊著的煤油燈晃得人眼暈。卡西米爾一腳踹開木門,床上的白皮豬懷裡摟著個印著女王頭像的酒瓶,旁邊還放著鴉片杆子。

剛果裔的姆巴第一個撲上去,膝蓋壓住肥膩的肚皮,短刀插進喉管前特意轉了半圈,這是他們部落裡處決叛徒的手法,讓血慢慢嗆進肺裡而死,痛得不能再痛。

瑪利亞姆掰正死人的臉朝卡西米爾搖搖頭,黑人頭子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

他們翻找了一圈,終於在滿是刑具的那間“惡魔的屋子”找到了目標。

這間房子裡麵至少有二十人的冤魂。

羅德裡格斯被鐵鏈倒吊在木樁上時,左腿已經沒了膝蓋骨。這是他還想求饒逃跑時被一刀斬斷的。

卡西米爾用生鏽的大鐵鉤刺穿羅德裡格斯的鎖骨,將他綁住倒吊在木樁上。木樁下的木桶內積著前日熬煮的甘蔗糖漿,濃稠拉絲。這是西班牙人最珍視的財富之源,此刻卻成了複仇的燃料。

“你喝夠了我們的血,現在該喝自己的糖了。”

卡西米爾低語,舀起一瓢冷卻的糖漿澆在羅德裡格斯**的脊背上。這個白皮豬曾用滾燙糖漿灌入逃跑兄弟的鼻腔,現在冰涼的糖漿順著麵板滑落,竟比火焰更灼人。

當羅德裡格斯全身覆滿,卡西米爾又澆上煤油,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小的布囊。那是黑人妹子艾爾瑪被眼前這個人奸殺後,他從焚燒殆儘的殘餘裡偷抓的一把灰。

“地下的祖先,活著的兄弟,今夜火裡見證一切。”他用祖魯語高喊,將火把擲向糖漿和煤油覆蓋的軀體。火焰“轟”地竄起三米高,羅德裡格斯的慘叫與甘蔗渣燃燒的劈啪聲交織,空氣中彌漫著焦肉與焦糖的詭異甜香。

七名黑人圍成一圈,完全無視了外麵紛飛的嘈雜和叫喊,竟也真的沒有不速之客來打斷他們的儀式。

他們用力地跺擊地麵,祭奠死去的兄弟和姐妹。

火焰中,羅德裡格斯扭曲的身影逐漸坍縮成焦炭,隨著煙霧飄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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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蔗園在夜幕中裂成幾塊色斑。

製糖廠仍然在蒸騰著煙,梁伯那隊人正舉著火把穿過殘骸,鐵鏈捆著兩個還在呼吸的西班牙人。

中間窩棚區的火光猩紅漫天,卡西米爾的黑人隊伍踏著燃燒的棕櫚葉前進;

正南方大門處,潰逃的零散人影晃不迭地向著黑暗中四麵八方逃荒。

甘蔗田在好幾個方向同時燃燒,火線沿著灌溉溝渠推進,照亮整個夜空。

客家仔阿福左肩架著陳九,右手攥緊從陳九手上奪下來的砍刀。這把刀質量很好,沒有明顯的捲刃,隻是崩了幾個小口,但是手柄處已經粘膩得幾乎握不住,手指攥在上麵像握住了滿是粘液的泥鰍。

陳九幾乎走不動路,身子斜倚靠在阿福身上,兩個人顫顫巍巍地行走,幾乎是亂葬崗的孤魂野鬼。

遠遠得跑過來一個矮小的身影,跑的飛快,幾乎讓阿福來不及反應。

啞巴少年鑽進陳九的肋下,努力挺直了腰桿。

“你還活著啊,真好……”

陳九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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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醒來時仰臥在地上,身下墊著三塊染血的藍印花布。左肩胛骨嵌著半截刀刃。

阿萍將蒸煮過的布條浸入監工房間裡找到的酒,以前乾過接生婆的王氏用小刀挑開陳九肩頭的渣子。來自廈門的十四歲少女小阿梅跪壓住他痙攣的小腿。

“忍住了,後生仔!”王氏拿著沁過酒的布條用力綁紮給他止血,阿萍將一截木頭塞進他牙關。

刺痛過後,陳九總算清醒了少許,低垂著雙眼看著周圍烏央烏央的黑影。

殘月被濃煙遮擋,燃燒的甘蔗田在夜風中翻捲起赤紅波濤。許多人影在焦黑鐵門處彙聚,火光將他們的影子抻長又攪亂。

十幾具屍體橫陳在門柱下,覆著甘蔗葉。

一個傷心的老農跪在少年屍身旁,用竹片刮取粘在鐵鏈上的碎肉。那孩子的腳踝已與鐐銬長成一體。

鐵匠李阿福找來的大斧和鋸條弄開最後一批腳鐐,斷裂的鎖頭墜地發出清響。

十七名傷員躺在門板拚成的擔架上,一個年齡頗大的女人帶著幾個幫手用酒衝洗傷口。

東側糖倉的烈焰突然爆出巨響,成千上萬捆甘蔗在火中熊熊燃燒,濃煙裹著甜膩的死亡氣息漫過人群,燒焦的糖漿黏在女人們散亂的發辮上。有人開始咳嗽,咳出血沫。

抱著屍體的客家少婦跪倒在地,哭聲像野火般蔓延,六七個滿臉稚嫩的少年被推至佇列中央。

卡西米爾拉著最後一匹馬走過來,帶著十幾個黑人站在陳九的身後。

啞巴和客家仔阿福一左一右看護在他的身邊。

梁伯的頭發早已經散開,白發在空中飄舞。

“阿九,頂唔頂得順?”他的聲沙啞得似被火撩過。

陳九的眼皮沉重得似灌了鉛,隻時微微頷首:“現在點樣?”

“班白皮豬已經掃清。”梁伯嘅指甲縫裡仲有血痂,“剩低兩個生口,等緊問話。”

風卷著血腥味掠過,兩人之間沉默了幾息。梁伯突然攥緊手中染血的帕子,喉結滾動:

“阿九胡安是你殺的?”

“是。”陳九答得乾脆,嘴角的血痂裂開一道新痕。

“哨塔??兩個”

陳九沒有出聲,輕輕點了點頭。梁伯看見後生仔背上的鞭傷已經化膿,黃水滲入粗布衫。

老人家用帕子抹過陳九糊滿血的臉,手震得厲害。抹到後麵,帕子突然濕了一大片不知幾時,自己的眼淚也跟在眼眶打轉。

“傻仔”梁伯突然拍了拍他的肩,“我們這些人都欠你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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