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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兩金 第19章 突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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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還有六十三人,其中青壯不到一半。”

陳九和菲德爾站在不遠處看著梁伯和阿昌在仔細地挑人。

“你不會真以為我信了你說的一百人?不過不必擔心我的想法。”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金發男人掏出身上僅剩的一根雪茄,點燃後輕輕甩了甩,卻沒有抽,遞給了陳九。

“嘗嘗。”

陳九搖頭拒絕。

“可惜了,partagashabaneros,我也就隻剩這一根了,平日裡捨不得抽。”

“其實跟你到這裡之後,我看到你們的人,反而增強了幾分信心。”

陳九有些驚詫,扭頭看著他。

“有老弱,有傷員,有女人,有小孩。”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陳九再次搖頭。

看他的樣子,菲德爾沒有回答,隻是在雪茄的青煙中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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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在礁石上撞出白沫,帆船緩緩地滑行。

滿載了華工的漁船吃水很深,讓駕船者不得不小心翼翼。

“下錨!”船匠阿炳低喝。

鐵鏈悄悄入水,無聲入海。

是夜,一群人擠在船艙內,從廢棄鹽場登陸,船距海岸不遠時,這群多半當過漁民的漢子下水泅渡三百米,登陸後以甘蔗葉掃平沙灘足跡,漁船遠去藏起自己的影子,等待約定的時間到來。

十八個精挑細選的人員,其中還包括了卡西米爾帶著的兩個黑奴。

陳九有些看不懂這個黑番,在明確表示了不需要他們為這件事流血之後,卡西米爾努知道是聽不懂還是執拗,堅持挑出了兩個人跟上了他。

語言不通,沒辦法交流。但看這樣子,黑奴們是跟定了華工這幫人。

眾人沿乾涸的雨季河道迂迴,避開西班牙巡邏隊常走的大路。

華工皆剪掉了辮子,包著頭巾,沉默地跟著前麵帶路的金發男人。

他隨身攜帶有地圖,時不時的會拿出懷表形的一個指南針校準方向。

菲德爾的臉色凝重,身體都有些過分緊繃,呼吸聲很重。

陳九沒有寬慰他,生死就在今晚,人之常情。

那夜他長途奔襲,奔向差役衙門的時候也是如此。幾個月過去,他已經學會控製自己的情緒,愈發平靜,隻是調整呼吸,節省體力。

梁伯腿腳不便,跑不快,有兩個小夥子專門負責揹他,臨走前專門給兩人吃了頓監工房裡搜出來的乳酪鹹肉。

穿行三公裡,從西南方向繞過雷拉鎮,趕在懷表的指標對準那個“4”之前,抵達目的地。

來之前,已經商量複盤過好幾次計劃。

眾人觀察完地形後,各自分隊,中間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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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園矮牆凸起的石頭硌著手肘,陳九扶著石頭直起腰,一一數過牆頭的尖銳鐵矛。

最寬處兩掌半,足夠塞進魚叉柄撬出缺口。

他鬆了一口氣,剛想往裡看,巡邏的守衛油燈掃過,他立刻躺倒在旁邊地上的爛葉堆裡,讓陰影罩住。

莊園占地很大,四周圍著一圈矮牆,正門車道鋪了碎石,兩側對稱種植古巴桃棕櫚。

路的儘頭是一個巨大的噴泉,噴泉池中央立一個高大的青銅像,手持的劍斜指下方。

正中是一棟白色建築。

白色灰泥外牆,紅陶瓦的屋頂,拱形門窗框。二樓陽台都是半圓形的雕花鐵欄杆,有個守衛的黑影在二樓露台抽煙,煙頭一閃一閃的紅光在黑夜裡十分顯眼。

根據菲德爾的情報,二樓東窗就是主臥房。

等守衛走過去,陳九眯起眼測算距離:主臥陽台到馬廄看著隻有幾十步,萬一這莊園的主人足夠警覺,這麼點距離足夠那肥豬逃命用。

有三四個連在一起的棚屋在主建築西北側,棕櫚葉頂棚,泥牆。應該是奴隸住的地方,距離主建築至少三百步。

菲德爾麵色凝重,放下手裡的單筒望遠鏡。

守衛比之前多一倍。

他摸出繪製的簡易換崗圖,對著月光吃力地琢磨了半天。紙上畫滿了陳九看不懂的符號。

為了這張圖,他之前假意求那個該死的埃爾南德斯辦事,花了巨資送禮,就為了能找機會閒逛,瞭解莊園裡的守衛情況。

現如今,重金換來的情報幾乎成了廢紙。雖然有心理預期,但還是讓他心底不由自主得忐忑不安。

梁伯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要過了菲德爾手裡的單筒黃銅望遠鏡。

這西洋鏡他用過,之前在直隸地區的滄州血戰,他崩死了一個清軍的參將,從他身上搜出了這東西,用過很多年。

這金發雜種還是太嫩,大戰當前,有太多意外情況,還是要靠自己眼睛去看。

不同於那夜甘蔗園的廝殺,此時一眾人商討戰術,奔襲戰場,重回戰場的感覺讓他有些恍惚。

猶記那日,去往北伐的路上冷得刺骨。

那是鹹豐三年,跟著林將舉旗時,兄弟們一起喝過酒。將軍說等打進北京城,要重開太平盛世,讓每個老百姓都有飯吃。

天下一家,同享太平。

阿生總唸叨家裡兩畝甘蔗地,說打完仗就回去熬紅糖,阿貴笑著說想娶個漂亮婆娘。滄州城的濃霧吞了他們最後一聲叫喊,像被掐滅的煙鍋子。

情報來講,滄州城內守軍不過三千。林將大旗一揮,梁伯帶著人就衝進了那日的大霧裡。

城破之後的巷子裡,那個使短棍的滄州人青布包頭,凶猛異常,梁伯親眼見他用棍梢挑開阿生的喉結,又反手敲碎阿貴的太陽穴,血珠子染紅了白霧。

他的腿就是那時折的。短棍擦著鐵甲縫隙打進來,喀喇一聲,梁伯還記得栽在屍體堆裡感受到自己小腿骨碎了的巨痛。那滄州人小眼睛眯成縫,舉起棍子要補最後一下,忽然被亂軍衝開。後來才知道,這殺神那天至少廢了四十個精銳。

城破時殘陽如血,兩萬精銳死傷近四千,他從家鄉帶出的老兄弟死了幾近一半,旗下全是血肉模糊的熟悉麵孔。

他那時站在血染紅的街上,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好多衣衫襤褸的老百姓、鄉勇如此頑強。

那是恨極了他的眼神,恨不得讓他被野狗分食的憤怒。

不是要重開太平嗎?不是要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嗎?

為何?

林將下令屠城,滿城哀嚎震天。

濃霧儘散,遍地屍血。

自那之後,他帶著人當了逃兵,回了天京隱姓埋名,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每日隻是飲酒度日,荒廢人生。

直到現在,過去近二十年,才重新有勇氣直視自己的前半生。

梁伯的眼神在夜色中再次聚焦,年過五十,又重新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這失而複得的喜悅刺激得他渾身發燙。

看了足足一刻鐘,梁伯聚集眾人,開始重新調整隊伍。

斬首組8人(陳九、梁伯、卡西米爾、菲德爾、啞巴等人)從莊園東南角翻越一米五左右的矮牆,沿仆役洗衣房外側前進。

阿昌、船匠阿炳、率十人分兩隊潛入南側棕櫚林:

一隊五人在林東點燃浸油棕櫚葉

二隊五人在林西用自製大彈弓向主樓屋頂發射硫磺火藥罐。

眾人領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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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的手掌壓住矮牆,指頭用力做好準備。

身後七人屏息蹲伏,他朝身後使了個眼色,屈膝頂住牆根,兩個華工立刻交叉手腕搭成踏腳台。

蹬牆,翻越,落地。

腳底板的刺痛還在,鐵矛刺啦一聲劃破衣袖,驚得他立刻張望四周。

菲德爾緊跟著他跳下矮牆,在陳九身側指示方向。

悄悄走過幾步停下觀察,西南角主樓上掛著的油光下麵就是晾曬區,一大片的床單隨風揚起,

陳九打了個手勢:“趴低!爬過去!”

他們沿著洗衣房外牆繞過馬廄後麵的馬糞堆,穿過床單之間的空隙,之後就是他們的目標廚房後門。

八個人像蚯蚓一樣在泥地裡蠕動,手肘磨得生疼。

沒過多久,十五步外的廚房後門隱約可見。

“彆動、再忍一會好,行開咗。”(走開了),陳九聽著守衛腳步聲遠去,鬆了口氣。

莊園的廚房後門很大,是兩扇厚重的木門組成。

平日裡要從這裡搬卸馬車上的食材,廚師和仆役也隻允許從此處出入,決不允許進入主樓內部。

菲德爾喘了口氣走上前,取出攜帶的魚油瓶,把木塞子咬在齒間,粘稠的液體順著門軸倒下。陳九和小啞巴分彆用匕首尖抵住門栓縫隙撬動,動作不大卻讓幾人滿頭是汗。稍動幾下,棕櫚林方向的爆炸聲準時炸響。

“快啲!”

梁伯皺著眉頭低聲催促。

他轉身讓跟著的華工從背袋裡取出鋸條待命,這是從甘蔗園搜出來的鋸子上拆下來的,偶爾會在監工手裡客串一下截肢工具。

得益於他們本著能用上就都帶上的心理,搜刮來的這些零七八碎竟然都派上了用場。

“要是閂死了就鋸!不要費事等!快啲!”

這種厚重的木門要是打不開門閂,會極大的增加風險。

老夥計阿昌和船匠在牽製火力,他們耽誤的太久那邊一個都活不了。

陳九的額頭在微涼的晚風中不住地滲出細汗,遠處的硫磺味隨風卷來,終於,門栓哢嗒彈開的震顫從刀尖傳到他虎口。

那口一隻吊著的氣終於是吐了出來。

“快!”

門悄悄開啟,他們迅速穿過廚房通道裡的布簾往裡麵走。

通道最後是東樓梯,一股淡淡的潮濕味道鑽進鼻孔,幾人越走越慢,直到一聲懷表表蓋彈開的輕響傳進耳朵裡。

陳九握緊砍刀,刀背抵住突突跳的太陽穴。

布簾子下麵,八個人的呼吸聲和外麵那口大掛鐘的“滴答”聲都忍不住混在一起。

悄聲穿過最後一道簾子,樓梯那裡一個守衛抓著槍有些緊張,在原地踱步,不知道是該出去支援還是守在原地。

卡西米爾看準時機,手裡的短矛快速擲出,

“噗!”

四米距離,鐵尖貫喉的聲響被南邊第二聲爆炸蓋住。熱血噴在紅色的地毯上,很快融為一體。

陳九抽出貫穿守衛咽喉的鐵釺,扭頭警告了一下不聽指揮擅自行動的黑人。兩名華工迅速堵住守衛還在呻吟的嘴巴,用廚房找來的袋子裹住屍體,抱起來扔到儲物間的角落。

隊伍上了樓梯,沿著走廊潛行,從廚房找來的布裹緊布鞋,踩在地毯上,幾乎沒有什麼聲響。

拐角處冷不丁撞見一個巡夜仆役,匕首迅速割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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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是跟陳九同船賣到古巴的華工,這是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梁伯跟他仔細聊過之後讓他當了領隊。

他是順德人,之前在福州稅關官辦船廠當大匠。

其他多的陳九也不知道,梁伯沒告訴他。

老船匠經驗很豐富,他指揮眾人做了硫磺火藥罐,用糖廠搜刮的硫磺混合木炭粉,裝入挑選的厚壁空心椰子殼,掛上浸蠟棕櫚纖維繩當引信。

陳九他們走後,阿炳看好風向,帶著人轉移到甘蔗園南側,估摸著時間,點燃了三處倒了油樹葉堆,火勢順風而起,越燒越大。

阿昌叔帶領的西隊也已經就位,看著火勢一起,立刻用粗製的大號彈弓發射硫磺火藥罐,第一發命中彆墅西角,第二發墜入前院花壇。

兩隊的動作瞬間打破莊園的寧靜。

“哪裡來的聲?”

守衛隊長馬裡恩從睏意中驚醒,他正咬著雪茄巡邏到馬廄這裡,沒注意南邊燒起來的一團火光。

本來正想靠著欄杆眯一會兒,突然就被巨大的聲響嚇了一跳。

這兩天,埃爾南德斯的脾氣變得暴躁異常,連他也捱了一鞭子。

聖卡洛斯甘蔗園燒掉了大半,監工和守衛死了個乾乾淨淨,糖廠的裝置也損毀了大半,想要繼續開工恐怕要等大半年。

這些年吃進去的利潤不僅都要賠進去,最可怕的是成了貴族間的笑柄。

這讓莊園主又驚又怒,光是今天就打殺了三個華人仆役。

趕在這個時間,馬裡恩也不敢觸他的黴頭,應要求臨時加派了兩隊守衛,日夜看守,不敢懈怠。隻是時間太緊張,找來的人隻是樣子貨,槍都開不明白。

聖卡洛斯甘蔗園和雷拉鎮這兩天的慘劇近在眼前,誰也不敢再忽視黃皮豬仔的危害。

噴泉旁的小子們已經趴下開火了,彈殼叮叮當當砸在大理石上。

“阿爾瓦羅!帶兩個人去堵住南柵欄!”

憤怒的馬裡恩吼著,端著槍開始呼喊指揮。這幫雜種在此時動手,讓他的心裡有些不好的猜測。

白煙從棕櫚林裡漫過來,熏得人睜不開眼。有個黑影在林子裡晃,守衛們朝那兒打了一圈子彈,卻隻聽見鐵片叮當響。

狗娘養的,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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